薛琅用小刀划开鹿腿,取下一块熟肉,递给叶秋水,“给。”
“谢谢。”
叶秋水小声道谢。
“小妹肩上的斗篷真好看,是什么毛皮?”苏叙真观察着叶秋水,发觉她今日穿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裘衣,毛领蓬松,雪白无杂色。
“白狐的!”薛琅替她答道:“我前不久刚猎到,请城里的师傅帮忙做的斗篷。”
“好看好看。”苏叙真赞赏说:“很精致,很适合小妹,侯爷骑射一绝,这白狐猎起来不容易吧。”
“再不容易也要猎回来,我一眼就看中了,我追了三天三夜,眼睛都没闭过。”
像这样的狐狸,很有灵性,狩猎起来棘手,薛琅盯了几日,直到那狐狸没力气了,跑不动了,才总算将它捉住。
白狐裘珍贵,先帝在时,宫里的娘娘都不一定有一件,这样的斗篷,只有价无市。
一名钦差举杯致意,“求令娇娥喜,不辞千般辛,侯爷风流潇洒,真是亦如当年啊。”
早几年,薛琅十五六岁,还没有去军营前就爱招惹小娘子,喝醉了酒,踩在巴掌大的的鼓上舞剑,衣袂翩飞,长袖如鹰隼振翅,猎猎作响,那酒壶立在剑尖,佳酿竟也未洒出一滴,惹得台下小娘子们脸红了一片。
钦差回忆起来,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
薛琅顿时大窘,“这些旧事还说出来干嘛。”
钦差笑:“还不好意思,嗯,是啊,小叶大人在侧,侯爷不肯我们说起这些风流旧事。”
薛琅瞪他一眼。
叶秋水移目看向薛琅,很是好奇,“你真的能在巴掌大的鼓上舞剑吗?”
薛琅低头回视,“你想看?”
叶秋水点头,“好奇,那么小的东西上怎么站的下啊。”
薛琅得意地笑,朝她挤眉弄眼,“那我下次单独表演给你看。”
她笑了笑,低头吃炙肉。
江泠坐在远处,篝火燃烧跳动,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焰熏得眼睛有点疼,他别开目光,失神。
接风宴结束后,叶秋水去了伤兵营,给受伤的将士换了药,端着血水出来的时候,发现黑漆漆的雪地里站着一个人。
他气息淡淡,无声地站着,与雪夜融为一体,叶秋水察觉到有人存在时,吓了一跳。
“兄长?”
她眉头微皱,看过去,“怎么没去休息?”
护送军饷的队伍赶了许久的路,晚上的宴席都没持续太久,很快就结束,其他钦差早就去营帐里休息了,他们待不了几日,还得赶回京师,路途颠簸,不抓紧休息是不行的。
江泠说:“天黑了,你一直没有回去,我有些担心你。”
叶秋水将铜盆里的血水倒了,“我没事,我在这儿很久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回去,我是朝廷派来的女官,军中规矩森严,不会有人将我怎么样的。”
江泠点头,“好。”
“不过……”
她顿了顿,说:“兄长不熟悉这里的规矩,虽然你是钦差,但是也不能随意走动,天这么黑,又是雪夜,旁的将士走过,发现这里站着一个黑影,说不定会直接将你当做贼人拿下。”
叶秋水有些严肃,“而且,我先前也和你说过,雪地路滑,你没事不要出来乱走动,要是摔了怎么办?西北这么冷,很容易就冻伤了。”
“知道了。”江泠垂下眸子,“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他今日安静得过分,甚至有些乖。
叶秋水纳罕看他一眼,行到前面,“走吧,我送你去营帐。”
江泠说:“我自己能回去。”
“像白天那样踩到树枝要滑倒怎么办?”叶秋水看他一眼,“摔伤了还怎么回京城?”
江泠不说话了,撑着手杖,慢慢地走在她旁边。
四周寂静无声,雪花飘落,如碎琼乱玉,远处,传来哨兵巡岗的声音。
“芃芃。”
江泠突然唤了一声。
声音很轻,叶秋水惊愕了一下,一开始没有听到,好半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他在叫她。
“明日回京,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江泠看着她,轻声问。
黑暗中,他锁住她的视线。
叶秋水诧异地望过来,目光交接。
江泠心里很不安,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回答,盯着她的眼睛,不漏过一丝痕迹。
叶秋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面,眼睫浓纤,遮盖住所有的情绪,她手指攥住衣摆,犹豫地开口,“我……我在这里有朋友,他们都很照顾我,有敌情的时候,也都会先护送我离开,苏姐姐,薛琅她们还经常打猎给我吃,我在这里都挺好的,挺开心的。”
江泠的心抽痛了一下,“所以,你不愿意回去?”
叶秋水停顿须臾,“我想留在这儿。”
“你答应我的,你说过最多一年就会回去。”
“那是一年前的事。”叶秋水小声道:“都过去好久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我现在找到了我想做的事情,我想留下。”
江泠声音沙哑,“你骗我。”
骗他很快就回来,不给他写信,总是避着他。
叶秋水沉默住。
良久,江泠再次询问,“你和靖阳侯是什么关系?”
叶秋水如实道:“朋友。”
他目光凝在她身上,好像并不相信她的回答。
“什么意思?”
叶秋水停下来了,“你在质问我吗?”
江泠说:“没有,我只是关心你。”
他对靖阳侯并不了解,往常也没什么接触,薛琅少年风流,总是逗小娘子玩,他对薛琅那种嘴上轻佻的人实在没有什么好印象。
“他是什么人,你了解他吗?”
叶秋水说:“比你了解。”
她知道薛琅是个混不吝的,没什么正形,他爱逗女孩玩,但是很有分寸,不会动手动脚,不该说的,不该做的,绝不会逾矩。
江泠面无表情,喉咙里如同塞了一团棉花。
“我先前以为你一直是在苏将军麾下做事。”
苏叙真可以保护她,但是薛琅不行。
男人多的地方,危险防不胜防。
叶秋水抓了一把头发,有些烦躁地解释,“赤云军中原本的几名军医都因为中了瘴气,病的病,死的死,我是临时过来帮忙的。”
江泠问:“那你什么时候回苏将军那边?”
“哪里缺人我就去哪儿,现在赤云军里缺人手,我走不开。”
江泠直言:“那我回去后就和官家说,多派太医过来。”
叶秋水呼吸沉了沉,“随便。”
她心里生起一股怒火,眉头紧锁。
江泠静了片刻,没头没尾道:“薛琅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
担心他会对叶秋水轻慢,许多世家名门的贵公子,以玩弄平民姑娘的心意为乐。
“男人怎么了?”
叶秋水气笑,反问他,“我不是也和一个男人同一屋檐下生活了那么多年吗?”
江泠被她的话堵住。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又答不上来。
叶秋水转过身,面对江泠,“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说,
你与我只是兄妹,同普通的男人与普通的女人不一样,你不会对我有任何非分之想,哥哥和妹妹怎么会发生什么,对吗?”
火药味十足的话,一触即发。
江泠的脸陷在阴影里,伴随着篝火的余晖,忽明忽暗,“我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慎重决定。”
“我也是不明白兄长同我说这些的意义是什么。”叶秋水笑了一声,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男欢女爱不是人之常情?薛琅年轻,又有一副好相貌,好身躯,我乐意爱谁,碰谁……”
“叶秋水。”
江泠打断她。
“也不用你管。”叶秋水补上未说完的话,“就算我和他在军营里发生什么,也不关你的……啊。”
江泠毫无预兆地靠近,死死握住她的手腕,铁钳一般挣脱不开,他的手很冰,叶秋水打了个颤,抬头,江泠眸光阴沉沉的,叶秋水察觉到他的手都有些抖,他力气很大,可是又不敢握紧,像是怕弄疼她。
“你干什么?”
叶秋水警惕地道,她心中恼怒,愤恨地抽手,抽不动。
“放开!”叶秋水推他,另一只手撕打着,“江泠,你到底要干什么,难道你大老远的过来就是为了管教我?管教这么多年,还没管教够,你放开!”
江泠回过神,肩膀都在跟着颤动,他固执地抓住她,心里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她这么快就移情别恋,气她不爱惜自己,气她说这样的胡话。
心口的一片完全是空的,耳边呼啸的寒风好像也灌入了他的胸口。
他声音轻颤,“你在撒谎。”
叶秋水推他,“你爱信不信,真话非当做假话,我说什么你都不信,你管那么多,难道就不是僭越了吗,哪个兄长会刨根究底地追问妹妹的私情,你要我说什么,莫不是以后我与谁耳鬓厮磨还要事无巨细地告诉你,好让你来评判评判是不是真的!?”
明明拒绝的是他,逃避的是他,现在转而问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有什么立场在这里询问。
叶秋水眸中的愤怒如利刃一样扎下来,推拒的手掌划过江泠受过伤的锁骨,铁钩戳穿身体的时候都没这么痛过,江泠无力地松开手,退后。
他闭上眼睛,哑然,再开口,嗓音如刀割般粗粝沙哑,“我不是想要管教你,这样的话……你不要再说了。”
叶秋水握着自己的手腕,有些痛,“管你什么意思,与我无关,若不是你非问,我根本就不会说。”
叶秋水别过头,一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只是想到江泠走不快,还是忍住大步离开的冲动。
江泠木然地跟在后面,雪落了一头。
叶秋水怕江泠开口,又是训斥的话,他很凶,有时候说出来的话真的很伤人。
而且,她是真的生气,讨厌江泠询问这些,不是说好要有分寸,要避嫌,那关心她的事做什么,她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哪怕昨天刚说过喜欢他,明日也可以转而看上别人,关他什么事,是他先严词厉色地拒绝她,现在又来问东问西。
好像她做什么他都不满,总能找出错误的地方,他有什么资格立场质问她。
第二日,叶秋水一大早就躲去伤兵营,避开江泠,她甚至跑到城里为百姓看病,也不愿意回去。
钦差们待了一晚就要走了,收拾好东西,干粮,晌午后启程,天黑前能到达驿站。
江泠没有睡,想了一夜的事情。
他不敢去赌叶秋水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悲伤外,心里还有些庆幸。
当初没有轻易地答应她,他在想,也许叶秋水真的只是一时兴起,醉酒冲动,如果那个时候他答应她,占有她,她同现在一样,喜欢上薛琅该怎么办?
那样就真的是耽误她一辈子了。
江泠无措地绞紧手,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攥住,压得他踹不过气来。
天亮后,将士说,叶秋水很早就出去了。
江泠茫然地站在雪地里等了许久,过了正午,同行的钦差催促,“嘉玉,该走了。”
叶秋水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就连苏叙真都有些奇怪,“怎么回事?不是去喊了吗?也不来道个别。”
又等了片刻,一名钦差着急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天亮到驿站了。”
大雪天若是留宿荒郊野外,那就等死吧。
江泠只能收回目光。
一夜过去,他比昨日更显疲惫,消瘦,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涸。
“江大人昨夜没休息好?”
同行的钦差担忧地问。
江泠摇了摇头,回头看了一眼,风正紧。
他轻声道:“没事,走吧。”
第一百二十三章 “回来了。”……
洋洋洒洒的雪飘落下来, 军营中的将士过来问了几次,叶秋水都没有动身。
她心里挣扎,拧巴, 吵架过后完全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江泠。
冷静下来,思考一番, 意识到自己一时冲动说了气话,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觉得自己变了,变成了一个火药桶, 一点就炸, 明明知道, 也许江泠只是在关心她, 怕她上当受骗,受到欺负,却还是口无遮拦地说了不该说的话。
因为最是了解彼此, 所以最知道什么样的话说出来能刺痛对方, 鲜血迸溅,有道裂缝在他们之间悄无声息地绽开了,收都收不回来。
叶秋水失魂落魄地看着前方,写方子的手顿在半空,墨汁滴落, 将纸张晕染开一片污渍。
脑海里回忆起昨日的事情, 他们已经快一年没有见面,连信件都很少互通过, 叶秋水不了解江泠的近况,他亦不了解她的,再见面, 连温和的话都没有说几句,不知道怎么又变成了争吵。
其实仔细一想,江泠劳途奔波多日,好不容易到了西北,也只能待一日,他身体一直很不好,还得了风寒,那么瘦,说不定一路水土不服,夜里的宴席上,也未曾见他怎么吃过饭。
晌午后他就要离开,这一去,不知道又是多久才能见面,她话说得那么难听,一年半载,三五年都是有可能的。
叶秋水想了想,还是站起身。
不管怎样,他都是她的兄长,叶秋水还是希望他可以保重身体,长命百岁,别再生病了。
叶秋水起身,策马回到军营,苏叙真看到她,“忙完了?怎么才过来。”
叶秋水来不及回答,四处张望,营地已经空了,没有朝廷的车马,“人呢?”
“你说钦差?”
苏叙真道:“早就走了,那位姓江的大人等了你许久,你一直没回来,他们再不走会赶不及在天黑前到驿站。”
叶秋水听了,泄力地塌下肩膀,因为疾行,有些喘气,脸被冻僵,哈出气的热气顷刻间凝结。
“知道了。”
她心里很懊恼,叹着气,慢慢转过身,牵着马到马厩里拴着。
算了,就这样吧,大概也到此为止了。
抬头,寒冬腊月,耳边朔风呼啸,纷纷扬扬的大雪如同棉絮一般,从阴沉沉的苍穹倾注而下,叶秋水眨了眨眼睛,眼睫上的雪粒飘远,被风卷起,落在江泠鬓角。
他抬手接过一片雪花,看着它慢慢在掌心融化,这次回去之后,大概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他责备自己,不善言辞,总是惹叶秋水生气,又不免心中苦涩。
江泠醒悟得太晚,愿意往前走的时候,却发现想要的人早就跑到更前方了,他与她的距离并没有因为他的前进而变近,
是啊,没有人会一直等他的,可能他这辈子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都不合时宜,所求皆不得。
就像雪花一样,偶尔在他掌心驻足片刻,终究还是会化作泡影。
队伍南下,靠近京畿时,青黛色的山峦逐渐显现,开春后,万物复苏,百废俱兴,一切欣欣向荣。
年轻的男子走进殿中,容貌俊秀,姿态雅正,礼仪也万全,宜阳看了看,心里还算满意。
官家登基已经半年多了,储君与安庆侯府二公子的婚事去年就定下,只是一直没有选婚期,年关过后,正是莺飞草长的好时节,宜阳同林家公子见了几面,礼部的人商量着,请奏了官家,将婚期定在三月。
江泠回到京师,开始上朝处理公务,春汛将要来临,许多事情要他去办,去年曹宰相倒台后,曹氏一党被连根拔起,曹宰相靠姻亲关系拉拢了许多人,朝中近一半都与他瓜葛着,这些人被铲除后,许多职位空缺,工部尚书无人,由病中江泠代管着整个工部,他一忙起来就不要命,试图靠公务麻痹自己。
朝中的官员都说,江侍郎大病初愈,人还没完全好就跑来跑去,这身体可怎么吃得消,从西北回来,也没见休息几日,又去忙疏防春汛的事了,当真恪尽职守。
叶秋水未曾回京,院中还是冷冷清清的,以为会热闹起来,过年时,下人们争先将院中布置一番,喜庆的灯笼,春联,窗户上张贴着新年画,大人还请教同僚的夫人,买了几匹姑娘家喜欢的料子回来,准备给姑娘做新衣,还叮嘱她们,每逢晴天就要将被子拿出来暴晒,姑娘喜欢暖融融的被褥,等她回来过年,看到这些会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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