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桌上的妆奁,心绪飘摇。
这个盒子,还是前年在儋州,她缠着江泠,让他给自己做的, 独一无二, 世上仅此一只。
盒身上雕着大江流水,
薄釉淡雅精致, 打开,里面装着叶秋水的首饰,胭脂盒, 她翻了翻,翻到一条陈旧的红发带,绣着金鱼,末尾坠着小珠子,用它编头发,走两步,珠子便会叮当作响。
小的时候,叶秋水每次蹦蹦跳跳着回家,隔老远,江泠听到几声清响,就知道她回来了,他就会到巷子口接她。
因为已经过去十余年,发带有些褪色,珠子也掉了一颗,早已不复从前光鲜亮丽,正如她和江泠之间的关系,也回不到从前了。
叶秋水将发带放回去,合上妆奁。
东西收拾好了,她躺在床上,了无睡意,傍晚的时候和江泠不欢而散,这么些年,从来没有吵过这么大的架,仆人们不敢靠近,退避三舍,江泠气得连袖子都在抖。
怎么会弄到这一地步呢,叶秋水在心里叹气,她说了那么重的话,还说后悔当他妹妹,叶秋水冷静下来,有些懊恼,她其实一点也不后悔成为他的妹妹,只是叶秋水贪心,想要更多,所以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
这一夜,叶秋水心事重重,天亮前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日,她拿着文书,推开门,打算天不亮就离开,昨日已经和干娘,敏敏,胡娘子,还有铺子里的其他伙伴们告过别了。
临行前,她询问下人,江泠有没有去上值,叶秋水心想,如果他还在,那就去告别,如果已经离开,那就算了。
下人告诉她,“大人没有出门。”
叶秋水踟蹰许久,走到江泠房前停下,站了片刻,最终也没有敲门。
她转过身,打算就这么离开的时候,身后的门忽然从里打开。
“连道别都不愿了吗?”
江泠的声音很轻,很淡,没有情绪。
叶秋水停住。
她转过身,江泠站在面前,身上还穿着昨日的衣服,衣摆上有深深的褶皱,他在屋里枯坐一夜,神情透着疲惫,脸色也不好看。
江泠发病了,倒在回廊的台阶上,好一会儿才被下人发现,扶起他,喂他吃了药,许久才渐渐平复呼吸。
一夜未睡,眼角通红,唇色苍白,目光黑漆漆的,像是一潭死寂的水。
叶秋水回过神,抿了抿唇,道:“兄长,我这就走了,如果你现在是来劝阻我的话,那还是不要开口了。”
她方才停下,没有敲门,正是这个原因,叶秋水担心又会起一场争吵,两个人歇斯底里,将话说得越来越难听。
江泠垂眸凝视着她,浑身上下哪里都很难受,伤过的腿又麻又痛,得扶着门框才能站稳。
他说:“我劝阻什么,我如今,说什么话都没有用。”
语气里满是自嘲。
“你想离开那就离开吧。”
大概是为了缓解气氛,他淡笑,可是笑容太苦涩,勉强,他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已经精疲力尽。
叶秋水有些诧异,诧异他竟然什么也没说就同意了,没有阻拦她,没有再发怒火,这与她预想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酝酿了一肚子反驳的话,原本还以为,又要吵一架,再次不欢而散。
“只是我有一个要求。”
江泠突然开口,抬起眼眸,看着她,“你去了那里,一个月写一封信,给我报平安,最多一年,你就回来。”
叶秋水长袖下的双手扣紧了,她犹豫不决。
见她不回答,江泠紧紧盯着她,看上去有些着急,语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乞求,他再次询问:“给我写信,早点回来,好吗?”
叶秋水心口触动了一下,她低着头,不与江泠直视,只淡声应答,“知道了,哥……兄长你也要保重身体,你要提防曹家。”
江泠苦笑。
叶秋水说完该说的,转过身,动作缓慢,江泠站在门边,向前走了半步,又停住。
他刚刚起了个很恶劣的想法,想走过去,让她看到自己因旧疾复发,摔倒在地,让她听到自己气喘吁吁,呼吸不过来的样子。
这样,叶秋水是不是就会留下了,不会那么绝然地提出要离开。
可是走出半步,又觉得自己这心思太过卑鄙,留住她,然后呢?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江泠在门前站着,一动不动,目送她走得越来越远。
芃芃走了。
江泠心中空了一大片,茫然地看着前方,失去了方向一般,他的视线不知道该往何处安放。
她走了,她走了。
脑海中反反复复重现着这三个字,江泠扶着墙,慢慢地走回屋中,他的脸色很白,强撑出的安然无恙开始反噬他,江泠走到桌边,来不及给自己倒水,抓起几粒药丸咽了下去,然而,那即将将人燃烧殆尽的火焰却始终无法平息。
他突然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从马厩里牵出一匹马,翻身而上,清晨,马蹄踏过的声音突兀刺耳,江泠一直冲到城门前,只看到她远去的身影。
官道上,尘土飞扬,将一切都带走了。
江泠勒马停下,初春的霜凝在他眉梢,经久难化。
从京师到边境路途少说一个月,舟车劳顿,条件艰辛,叶秋水越往西北心里越寒凉,不知道那些百姓是怎么跋山涉水,逃命来京师的,他们吃了太多叶秋水无法想象的苦,她有些懊恼,自己没早些过来。
朝廷派遣官员押送军需前往西北,有棉衣,伤药,由军队护送,叶秋水与几名太医随行,一路无险,到达边境时已是三月了,军中的人早就得到消息,关口,有一群军士等候着,铁甲森森,周身散着凛凛寒光。
叶秋水从马车上下来,岘门关附近,黄沙飞扬,举目所觉俱是荒凉肃杀的气息,两方人在大道上相遇,为首的将军驱马前行几步,比人还高的大马一身漆黑棕毛,目光凛厉,威风慑人。
钦差是个文人,没见过这铁甲森寒的场景,抖了抖,有些发怵。
士兵们整齐严肃,刀剑虽无言,但自有一种无形的压迫罩在头顶。
高头大马上,穿着轻甲的将军,推开脸上用来防风沙的面罩,露出一双浓厉明艳的双眸,目若鹰隼,锐利难挡。
叶秋水看到她,笑了笑,盯着她看,马上的人并没有认出来面前的是谁,甚至还在想,不知道是谁这么胆大包天,直盯着大将军看。
她有些不悦,眉心下压,威严重重,但那个少女仍旧朝自己笑,马上的人有些不明所以,眯了眯眼,仔细看了许久,乍然瞪大双眸。
“小妹!”
苏叙真翻身而下,大步跨上前。
她穿着一身盔甲,身姿高大,叶秋水只能够到她肩膀,苏叙真一把抱住她,搂进怀里,叶秋水只能从她肩头露出一双眼睛,艰难地喘气。
“唔……苏姐姐,我喘不过气了。”
苏叙真太高兴,兴奋,重重拍着她的肩,闻言赶忙将她松开。
“小妹,你怎么来啦。”
叶秋水将脸颊旁胡乱飞舞的发丝拨到耳后,仰头笑道:“我是这次朝廷派来的军医。”
“你是军医?”
苏叙真霎时惊呆,她们是知道,这次随军饷一起过来的,还有三名太医,军中缺人手,先前的几名军医死的死,伤的伤,朝廷派了新的人过来,但苏叙真怎么都没想到,叶秋水竟然是其中一个。
“你当大夫啦?”
苏叙真很是惊诧,以前只知道叶秋水会做生意,没成想如今竟然都成大夫了。
“是。”叶秋水笑道:“所以以后我就是苏将军麾下的人啦,要听将军调派。”
苏叙真爽朗大笑,搂着她。
一旁的将士们,钦差都看呆了,苏叙真好半会儿才想起他们,抬起手,
说:“不好意思,方才我们说到哪儿了?哦哦,不知钦差大人贵姓?”
钦差上前一步,行礼,与苏叙真交涉。
两方人汇合,打马往营地去。
成堆的军饷搬进营中,参将带着人同钦差的下属一起钦点核对货物数量,将军饷分发,每个人都得到一套新的棉衣。
还有食物,米面,为了接待钦差,军营里难得大餐一顿,每个人都能吃上肉,喝上浓稠饱腹的粥。
苏叙真同钦差说了好些话,交谈起边境战事的实际情况,钦差告诉苏叙真,官家病重,许多时候都不能理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秋狩前就很不好了,回来后一下子就病倒,一开始,是皇后娘娘亲自侍奉左右,后来娘娘也病下,如今是长公主殿下照顾着官家。”
长公主是皇帝唯一的妹妹,皇帝没有其他兄弟姊妹,亲缘淡薄,连孩子也没几个。
朝中愁云惨淡,国本之争愈演愈烈,至今还没决定出究竟让哪个皇子当太子。
苏叙真听了,神情凝重,一连喝了几杯茶。
军中不能饮酒,大家以茶代酒,说是接风洗尘,但其实也没多热闹,就几个参将陪同在侧,营帐外,依旧戒备森严,苏叙真的手边还放着一把长剑,有任何风吹草动发生,她都能立刻拔剑冲出去。
亥时的时候篝火才熄,众人散去,苏叙真让人为钦差,还有太医们准备好营帐休息,她则拉着叶秋水去自己的帐子里说了许久的话。
几年不见,青涩的少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眉眼舒展,俏丽清艳,苏叙真拉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绕几圈,啧啧直叹。
“不一样,太不一样了。”苏叙真说:“我一开始真是没认出你,哎呀,成天面对一群臭老爷们,真是好久没有看到小美人了,感觉整个营帐都清新了很多,连呼吸都是甜的。”
叶秋水忍俊不禁,“姐姐,你少取笑我。”
“我说得可是实话。”苏叙真问道:“对了,你还没同我说呢,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
虽然苏叙真看到她很开心,可是军中毕竟不是玩乐的地方,是真的会受伤,会死,每年都有逃兵,日日见血,不是一个小姑娘能受得了的。
“想来就来了。”叶秋水轻声说:“没考虑那么多。”
苏叙真无奈一笑,“这一点还真是没变。”
想做就做了,瞻前顾后,不是她的性格。
“我还就喜欢你这样的性格。”
苏叙真拍了拍她的肩膀。
叶秋水和她说起这两年的事情,皇后娘娘下令,准许她入宫跟在太医署的吴院判身后学习,在宫中做一名掌医女使,这次,她自己向官家请旨来到边境。
叶秋水不怕死,比起死亡,受伤,她更怕自己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人。
军中男人多,女人少,更何况是一个好看的女人,苏叙真在自己的帅帐旁给叶秋水支了个营帐,警告麾下的人,不准对掌医女使有任何不轨的心思。
赶了一个月的路,如今总算安顿下来了。
叶秋水在桌前坐下,拿出纸,磨了墨,停停画画,却始终没有正式下笔,笔尖的墨滴落,在纸上晕染开。
叶秋水神思回笼,她握着笔,良久,才在纸上写下“兄嘉玉亲启”五个字。
没什么长篇大论,字里行间平平淡淡,规整,有抬头,有问候,正文也不是大白话,寥寥数行写到她已经到了边境,见过苏将军了,一切如常,最后,问兄长安。
叶秋水写完信,封好。
钦差不能久留,短暂休整后便要重新出发回京,临行前,叶秋水将信交给钦差,她写了许多,给胡娘子的,干娘的,敏敏的,每一封都很厚,写的时候只觉得纸太小,要说的话写不完,最后一封是给江泠的,薄薄一片,很轻,雪花似的。
钦差收下,告诉她一定会交到几人手中。
叶秋水很是感激。
四月,正是人间芳菲最盛的时候。
一个月前,叶秋水刚走的时候,江泠生了一场大病,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生过病,这次的病来势汹汹,烧得他神志不清,躺了许久。
大夫见了,说:“江大人这些年太殚精竭虑,仗着年轻,糟蹋自己身体,他太辛劳,一旦遇上什么事,那口气一松,就会被积攒多年的病气击垮,所以才会病得这么突然,这么严重,如今散散病气也好,不然总是郁结于心,身体会越拖越垮的。”
大夫开完药,叮嘱下人要好好照看。
同僚陆陆续续过来探望江泠,他的家中很冷清,寂静无声,没有人情味,本来院子是很小的,可是因为只有江泠一个人,和几个洒扫的奴仆住,院子就显得空荡。
“你就好好休息吧,大夫说,你就是休息得太少,忧思过重才会病倒。”
听人说,江泠的义妹去了边境,那样的虎狼之地,任谁家的姑娘去了,长辈都会放不下心,他突然生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
省试的结果张布于贡院外,江晖落榜,他打算回乡,一边准备下一次省试,一边在当地的衙署任小差,积攒经验。
虽然没有过省试,但也是举人老爷,回曲州,也算是衣锦归乡。
上次的事情,江泠都已经同他说清楚,叶妹妹对他无意,江晖心里有些伤心,但他也并非一个执着纠缠的人,难过了一阵子便想通了,同江泠告别,启程回乡。
江晖一走,院里更加寂静,没有说笑声,叶秋水不在,下人们也不爱谈笑了,面对孤僻寡言的江大人,他们也说不出什么风趣的话,只会低头默默干活。
江泠在家中养了许久的病,将近一个月,才算痊愈。
钦差回到京师的那一日,带来了信,江泠等候许久,看到信送过来的时候,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可打开,发现只有薄薄一张时,笑意僵在嘴角。
叶秋水的信写得很简单,规矩到不像她的风格,字迹工整,格式严肃,告诉他,她已经到了地方,一切安好,让他保重身体。
以前,叶秋水每次给他的信里,都会洋洋洒洒地写许多话,信封鼓鼓囊囊,快要塞不下,看着她的书信,仿佛能看到她笑盈盈地站在面前,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文字时的神态,一颦一笑。
但是手上的这封,完全不一样。
江泠只看几眼,就已经读到头,他翻来覆去地看,拆开信封,望到底,里面空空如也。
“是不是遗漏了?”
他问帮忙带信的钦差,对方说:“没有啊,叶女使将信交给我的时候,我就妥帖地收起来了,没拆开过,你收到的时候上面的封漆还好好的呢。”
江泠沉默,将信纸攥在手中,“知道了,多谢。”
第一百一十七章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东鞑的军队驻扎在岘门关外二十里处, 站在城楼上眺望远方,飞扬的黄沙中,能隐隐约约看到大军的营地, 若黑云密布,气势沉沉。
城下, 伤兵被一个接一个地抬进来,入目皆是鲜血淋漓的画面, 叶秋水背着药箱来回穿梭,她随身佩带伤药, 绷带, 几眼断定出伤势的轻重, 下手果决, 丝毫不拖泥带水。
刚来这里的时候,叶秋水持着一腔热血,对战事的残酷了解得很浅层, 以为只是流血, 刀伤,剑伤,实际上的战争,远比她想象的要残酷得多,打得最严重的时候, 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裹着火油的箭矢将人烧得如一具黑炭,高耸的城墙下, 尸山血海,青绿的砖石被染成了黑褐色。
叶秋水见到这样的画面,拿着匕首的手都在抖, 老军医见了,将她拉到一边,手起刀落,割断箭尾,拔出箭矢,老军医眼疾手快,倒上止血的药,用绷带缠紧。
墙垣下,躺着一个已经濒死的将士,下半身被火燎伤,血肉横飞,骨头都烧焦了,触目惊心,他不住呻吟,叶秋水想要上前救他,但老军医见了,神情紧绷,直接上前一刀刺死了对方
“前辈……”
叶秋水惊道,老军医说:“他已经回天乏术,再这么让他活着,也只是让他痛苦,不如痛快地离去。”
叶秋水呆住,老军医神情淡然,这样的事情,想必也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你要是怕,下不去手,那就别来。”
老军医厉声说:“在军中当大夫,同在宫中伺候贵人是不一样的,我们要的就是狠,优柔寡断,只会加重将士的痛苦!干不来,那就早些回家去,别想着过家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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