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长大后,意外见到母亲与舅舅,江泠忽然觉得自己这种幻想没有意义,从十三岁那年开始,他就已经没有父母,没有舅舅,叔伯了。
江泠闭上眼,昏昏沉沉。
马车摇晃一下,在客栈前停下。
车夫上前,喊醒江泠,青年脸颊微红,双眸紧闭,他搀扶江泠起身,走上阁楼。
外面传来木板被踩动的“吱呀”声,叶秋水正在调香,听见动静,停下手中动作,站起身推开门,江泠被车夫与客栈小厮搀扶着,脚下虚浮,叶秋水走进,闻到一股辛味。
她低声询问:“兄长喝酒了?”
同行的人点点头,叶秋水帮他们一起将江泠扶进屋子,脱了外袍,鞋袜,让他在榻上躺下。
叶秋水吩咐伙计,“劳烦煮一碗醒酒汤送来。”
房门合上,叶秋水回过神,低头,帮江泠掖好被角。
过了会儿,伙计将醒酒汤送上来,叶秋水轻轻拍了拍江泠,“哥哥,喝了醒酒汤再睡,不然会头疼。”
江泠睁开眼,就着她的手喝下汤药,日暮昏沉中,叶秋水目光柔和,轻声细语。
喝完汤药,叶秋水想要将空碗端走,刚要起身,江泠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叶秋水呆住了。
他定定注视着她。
眸光中有什么微微晃动。
“别走。”
不走。”
叶秋水坐下来, 以为他是有话要叮嘱自己,她略低下头,盯着他的眼睛, “哥哥,是不是冷?还是头疼?”
她知道, 江泠不会喝酒,自然酒量也差, 去宴席诗会,少不得要被灌几杯, 江泠回来的时候皱着眉, 应当是哪里不舒服。
她坐在榻边, 俯身询问, 肩头的发丝落下,垂在他脸边,有些痒。
少女呼吸清浅, 眼底满是关怀,
江泠默不作声,漆黑的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烛光和她的脸。
明艳,璀璨。
来到京师,猝不及防遇到母亲、舅舅,江泠的心情很复杂, 低落。
严府张灯结彩, 御前街车水马龙,江泠身处其间, 却被一场巨大的,如天幕般的孤寂淹没,外面的喧嚣好像都与他无关, 他孤独地回到客栈,叶秋水跑上前,搂住他的手臂,她一直在等他,关心他,靠在他身边,问他冷不冷,是不是头疼。
她喋喋不休地关怀,江泠晕沉沉的,没有听清多少,之后被搀扶着上楼,睁开眼看到她,她恬静的容颜近在咫尺,不知道为什么,江泠忽然发觉,真正离不开对方的不是芃芃,而是他。
以前,无论是吴靖舒还是王夫人,都说叶秋水依赖他这个兄长,但其实,即便没有他,叶秋水也可以成长成很好的小娘子,她那么好,热烈,纯善,无论是谁见了都会喜欢。
但他不一样,他孤僻冷淡,不讨人喜欢,这几年,如果没有芃芃的陪伴,也许他并不能变成现在的他。
离不开,依赖对方的,是他才对。
他一直没说话,叶秋水有些担心,又凑上前几分,“哥哥?”
独属于少女的气息拂面而来。
江泠闭上眼,须臾又睁开,眼中的迷蒙消散,瞳光变得清明。
他松开叶秋水的手腕。
“芃芃,我没事。”
他撑着床榻坐起。
“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江泠低声说:“书还没有看。”
叶秋水拍拍他,无奈,“你都醉啦还看书,今日赴宴多累,休息一会儿,养足精神再看嘛。”
她按住他,不让他起来。
江泠总是这样,不知道休息,叶秋水很担心他把身体弄垮。
江泠看了她一眼,叶秋水神情执拗,微微蹙着眉,好像他再坚持她就会生气,江泠不想惹她生气,希望她能一直笑,他只好再次躺下。
叶秋水满意地笑了,“那哥哥你好好休息。”
江泠点点头,叶秋水站起身,落在他身上的发丝抽离了。
门“吱呀”关上,屋中黑暗。
江泠阖上双眸。
叶秋水走下阁楼,将空碗递给小二,她叮嘱伙计晚上不要去敲二楼房间的门,而后离开客栈,外出打听京师的香料行情。
她的钱够在京师盘下一间店面,但不知道能不能盈利,若是赚不到钱,这几年攒下的本金可就全没了。
这些天,她一边在京师到处乱逛闲玩,一边打听香料买卖的行情,盘算利润以及铺子的租金,每日跑来跑去,耗时耗力,等回到客栈时,天已经黑透了,叶秋水腿很酸,上阁楼的时候都有些抖。
走在木梯上,忽的听到上面传来争执声。
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正在同伙计说话,似乎在追问什么,伙计闭口不言,打发他下去。
那个伙计与叶秋水很熟,拿过她许多赏钱,十分精明。
看到她,伙计上前,说:“叶小娘子,这个人一来就同我打听江郎君,问他住在哪间屋子,我不说,他就一直问。”
叶秋水看向那个小厮,他追上来,打听江泠的消息。
叶秋水双眼微眯,有些警惕,“你是谁,找我兄长什么事?”
那人愣了一下,心中揣测,未曾听说过表少爷有妹妹,莫非是堂妹?
他笑起来,殷勤地道:“是表姑娘吧,小人是朝奉大夫宋大人府上的管事,我们大人知道表少爷进京了,特地叫人收拾好院落,客栈不比家中,表少爷,表姑娘随小人一起回府住吧。”
宋大爷回去后就派人出去打听,那不要脸的江家,竟然霸占了小妹留下的嫁妆,还把三郎赶走了,宋大爷气愤之余,心中不禁狂喜,三郎与宗族断绝,可与他们宋氏还没有走到这一步,会试放榜后,各家都在拉拢贡士,招纳人才,宋家这几辈都没出过大官,可三郎却考中了解元,还是省试第五,前途无量!
他现在与宋家不亲近,只是隔了太多年不熟悉罢了,心里有些怨恨没关系,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更何况,他同小妹还是亲生母子,再怎么样,他也是小妹肚子里出来的,还能仇敌一辈子吗?
宋大爷一回到家便急急忙忙叫人收拾院落,要请表少爷过府叙旧,他还要好好劝说小妹,与三郎培养感情,要将他牢牢拴在宋家,这份荣誉,宋家不能错过。
小厮打听到了江泠的住址,但客栈的伙计却顾左右而言他,迟迟不说表少爷究竟住在哪一间,他都准备上楼一间一间地敲了。
叶秋水听到小厮的回答,神情微愣。
朝奉大夫宋大人,还称江泠是表少爷,难道是那个了无音讯多年的宋家吗?
当年,江泠的母亲改嫁和离,六年过去,一封书信也没有送回来过。
叶秋水曾经听人说过,宋氏嫁给江二爷是下嫁,宋家祖地原本在凤翔,但宋家出过当官的,宋老太爷死后还被追封过太师,宋氏的哥哥侄子们也在朝中任官,他们已经搬到京城许多年。
严大人位高权重,今日他小女儿的周岁宴一定来了许多人,江泠见到舅舅了,甚至有可能,也见过宋氏。难怪他今日回来后情绪似乎不对劲,还喝了那么多的酒。
数年前,江泠的父亲去世,母亲和离改嫁,江泠对此没有怨言,也从来不提及,可那时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左右不了大人的决定,早熟,不代表他不在意。
如今他考中省试,就快要授官了,他比以前更厉害,也完成了长辈父母对他的期许,如果宋家知道了,会不会想要重修旧好?江泠会不会又可以有母亲了?
在叶秋水的认知里,宋家比江家要体面些,至少没有贪图二房产业,宋氏走之前,还把所有的嫁妆都留给了江泠,那是不是代表,宋家对江泠还是有情谊在的?
别的贡士都有父母亲族,像江泠这样脱离宗族的人,不管原因如何,都难免被人诟病,叶秋水想,如果可以,江泠与宋家相认,他有当官的外祖父与舅舅,必然对他的仕途有益,他也不会被人说是六亲不认。
叶秋水打算告诉小厮,可以领他过去,可是刚要开口,她心里又突然像是被泼了一瓢冰水一样冷住了。
如果宋家对江泠真的还有情谊,怎么这些年怎么从来没有人来看过他呢?
为什么六年过去,一句只言片语的关怀也没有,却在他考中后,突然开始回心转意了?
只因为,这个被舍弃的“废人”再次有了价值。
她说:“他不在这儿。”
“表少爷去哪儿了?”
小厮很着急。
叶秋水说:“与同窗出去玩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小厮来回踱步两圈,带着人出去找。
叶秋水攥紧拳头,盯着他离开。
一旁伙计感叹,“居然是宋府的管事。”
叶秋水看过去,“你知道宋家?”
“知道的,宋家家大业大,我还记得几年前,宋大人亲妹妹的小儿子满月宴,那流水席,足足摆了七天,谁都能去吃,好生阔绰,我也去过,至今回味无穷呢。”
伙计轻笑,“没想到,江郎君竟然是宋家的表少爷。”
叶秋水愣在原地,宋大爷妹妹的小儿子……宋大爷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江泠的母亲。
宋氏和离后原来改嫁了,还生了一个小儿子。
叶秋水呆了许久才回过神,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那……那江泠知道吗?
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该知道了。
叶秋水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她走上阁楼,还不忘再次叮嘱,“
要是再有人来打探我哥哥的消息,劳烦别让他上来,你知会我一声,我来应对。”
伙计重重点头,“是,叶小娘子。”
叶秋水神情凝重,缓缓上楼。
一抬头,才发现屋里竟然亮着光。
她轻轻推开门,江泠不知何时醒了,下了榻,坐在桌前练字看书。
明明喝过酒,有些醉,结果休息了片刻,又起来看书了。
青年披着一件薄衣,侧脸坚毅,专注。
不知为何,叶秋水心头突然酸了一下。
哥哥居然没有同她说,他遇到舅舅和母亲了,十三岁的时候被抛弃,十九岁的时候,这些人因为他如今的成就而重新对他展露笑颜,可却并不是真切的关怀,这样的转变,并不大快人心,并不畅快,只觉得索然无味。
叶秋水走上前,轻手轻脚,在江泠身旁坐下,抱着他的手臂,一言不发。
熟悉的气息传来。
江泠写字的手顿了一下。
“芃芃,怎么了?”
他轻声问道。
“没事。”
叶秋水声音闷闷的,江泠侧过身,低头看她。
少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与他对视。
“哥哥,你写字吧,我就坐在这里陪你。”
声音轻轻的。
烛光闪烁,长而卷翘的睫羽在她眼下投下两道小巧的扇影,微微闪动。
江泠沉默,看着她,许久,“嗯”一声。
他转回去,继续写字。
叶秋水靠着他,安安静静。
意外与母亲还有舅舅重逢的惊愕与沉闷,毫无预兆的,渐渐消失了,江泠坐在桌前,叶秋水在一旁,他心中平静,下笔成章。
取中的贡士们等候在宫门前,验明正身。
张教谕走近,想叮嘱江泠一些事情, 又觉得没什么好叮嘱的,最后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前面有太监扬声传贡士入宫门, 闲人不得靠近,张教谕退开。
远处, 叶秋水望着江泠,看到他进去前回头, 目光落在她身上, 叶秋水扬唇笑了笑, 摆手。
江泠神情如旧, 看一眼,心里沉静几分,他收回目光, 走上前, 由侍卫太监检查身份。
走进皇宫,巍峨庄严的气息拂面而来,众人屏息凝神,不敢乱看,太和殿前, 石阶如云梯般延展, 红墙金瓦在晨光中泛着耀眼的光泽,檐角的琉璃吻兽扬颈欲鸣, 一种沉重肃穆的气息笼罩在头顶。
钟声悠扬,贡士们走进殿内,龙座威严, 两侧文武百官肃立,目光如炬。
普天之下最为位高权重的人就坐在那儿,紧张与期待交杂着在心头盘旋,官家坐了没多久就离开了,留下主考的是其他大臣。
江泠被太监引领着入座,等到一声令下,开始动笔答卷。
滴漏一声一声响过,钟声再次敲响时,江泠停下笔,在太和殿坐了这么久,腿都麻了。
其他贡士亦是浑身冷汗,大气不敢出,殿试,不仅是考学识,还有应变能力,有的人哪怕一路通过院试,解试,省试,也会在殿试的时候败下阵,面见天子,坐在大殿上,双腿发软,手抖得提不起笔,这样的人,就算才学再好,胆小如鹌鹑,也会被当廷黜落。
贡士不得在宫中逗留,夕阳西下,远处传来暮鼓之声,众人赶紧离开。
宫门外等待着许多人,叶秋水带着仆从伙计,江泠一出来,立刻上前搀扶住他的胳膊,伙计已经掀起帘子,马车内点着香薰,热着茶,叶秋水扶着江泠坐下,捏捏他的肩膀,说:“哥哥累不累?”
比起解试省试时那样在贡院里臭烘烘呆个几天,廷试倒舒坦些,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压力,江泠轻声道:“还好。”
叶秋水笑了一下,问他:“什么时候有结果呀?”
“就在这两日。”
殿试的结果出得很快,考官们先评选好几份试卷,再交由皇帝点评,由天子决定出最终的一甲三人。
自从上次宋府的管事来过后,两个人就搬了地方住,还是客栈掌柜帮忙找的地方,宋府的人来过几次,找不到人,又急又懊恼。
回去的路上,叶秋水犹豫许久,问道:“哥哥,你想同宋家相认吗?”
江泠以后要做官,没有亲族的话容易被人诟病,虽然,宋家也冷血冷情,可江泠与宋氏毕竟是母子,总归是有些情分在的,叶秋水希望他以后的路能好走些。
江泠原本靠着车厢小憩,听到她这么问,睁开眼,看着她。
她是真心关怀他,并非为了巴结宋家,与宋家结亲。
江泠说:“我只有你一个亲人。”
声音沉稳、郑重。
叶秋水眼眸微微睁大,因他这句话,心里暖暖的。
她靠近江泠,低声道:“哥哥,可是,没有亲族做靠山,没有人扶持,以后会很难的。”
江泠和江家闹得很难看,甚至闹到了衙门,他虽然是受害者,可是也有人说他太决然,就那么与族人撕破脸,想来是个不好相与的,他是贡士,多少人打听他的消息,很快,京城的人都会知道,他就是宋家的表少爷,再与宋家闹僵,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说他。
宋家屡次示好,江泠都置之不理,次数多了,宋家怎么可能还会舔着脸继续求和,江泠既然不愿意为他们所用,那他们自然也不会笑脸相待。
江泠知道她是担心他,她处事周到,为他着想,考虑了许多事情,防患于未然。
他抬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别担心,既来之则安之,没有亲族支持,我也会一步步往前走。”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她要是有心事,慌乱时,江泠就会拍拍她的头,安慰她。
叶秋水总能因此安心,今日也是这样,她眉头的愁绪渐渐消散,心想,是啊,她根本就不用为此烦忧,因为江泠就是这样一个人,寡言少语,但却很执拗,他有自己的原则,不会说为了仕途可以走得轻松些,为了以后能平步青云就去讨好谁。
他觉得江家眼界低,为了那些眼前能看到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如果继续和这样的族人纠缠,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所以江泠毫不犹豫,果决地脱离宗族,宋家为了不被拖累抛弃他,也会为了利益再来亲近他,昨日之我,未必不是明日之我,江泠不需要这样虚假的亲情,他自己本身就在前进。
叶秋水低低一笑,“嗯,知道了。”
马车回到暂住的地方,是城北的一方馆舍,远离嘈杂的街市,适合读书。
叶秋水现在已经很富有,想买什么不必犹豫,为温饱问题发愁好像已经上辈子的事情了。
她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租下一间僻静的院落,回到家,看到桌上摆满了账本,涂涂画画,还有各种京师城区,街坊的路线,居住轻狂,以及空余门面的图纸。
江泠拿起一张端详,问道:“芃芃,你想在京城租铺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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