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水吃完点心,抬起头,看了看呆站在面前的少年,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往后缩了缩脖子,说:“我……我没有钱给你。”
江泠回神,说:“不要你的钱。”
她将信将疑,目光里是藏不住的警惕,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探究地打量江泠。
像一只常年游荡在野外,矫健又机警的猫儿,并不会轻易相信人类。
江泠看出她的怀疑,开口:“不过,你下次不可以再翻墙偷东西,攀墙上梁,乃小人行径。你偷盗的是旁人家的财物,越墙又有擅闯民宅之嫌,被抓住后会送到衙门打板子,甚至丢命。”
这么久以来,江泠已经会说许多曲州话,叶秋水愣愣地听他说,似懂非懂。
“那你怎么还让我进来?”
她疑惑问道。
江家三郎也不是第一日发现她在偷桃了,一直到今日,半数的桃子都快被摘完,他也没有告知家中,叶秋水也没有被抓。
江泠想了想,说:“事出有急,下次就不会放你进来了。”
话语冷冰冰的,一点也不留情。
叶秋水“哦”了一声。
她还怀念着那栗子糕的味道,舔了舔嘴唇,转身,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
黑漆漆的树影下,小小的一团,将自己缩得快要看不见,叶秋水下巴枕着自己的手臂,小声说:“天亮前我会走的。”
江泠沉默,他苍白瘦削的脸在昏暗中因看不清晰而显得有些凶,叶秋水见了,闷着头,又改口道:“不用到天亮,等我爹爹睡着了我就走。”
一墙之隔外,叶大的骂声没有停过,他喝了酒怒气冲冲,大概许久都不会消停。
叶秋水听到他在骂她,瑟瑟发抖。
江泠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沉默半晌,转过身,“你进来吧,等他走了你再回去,但是不准乱动乱跑,不可以随便拿东西。”
树下的小人抬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似乎是怕他反悔,她三步并两步,抱着储钱罐,风一样地窜进了江泠的屋子。
叶秋水第一次进入这里,江泠住的屋子陈设简单,但十分雅致,绢绣的山水画隔开内外两间,书桌靠墙,案上整齐有致地摆满书籍,笔墨纸砚,清香馥郁。
她呆了呆,蓦地脸上显现出局促,脏兮兮没有穿鞋的脚交叠着,但无处可藏。
叶秋水本来还新奇,看到这样的屋子,顿时如冷水浇在头顶,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涌上心头,她低下头,不再四处乱看了。
还未等江泠说什么,叶秋水便率先说道:“我在这里就好了。”
她自己找了个角落蹲下,蜷曲着双脚,尽量不让自己沾满泥的脚,或是缝补多次的短衣沾到干净的簟席。
江泠看了看她,指了指窗下的小榻,“你可以在这里,但是不要动其他东西。”
叶秋水是个屡教不改的小贼,江泠本不该放她进来,若是被长辈发现,他不知该如何交代。
叶秋水迅速点点头,“知道了,不会动的。”
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很乖,她靠着窗,迅速合上眼,叶大的声音朦胧不清,她看上去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害怕,只有眼睫还在颤着。
江泠收回目光,转身走近里间。
第6章 教导 “秋水”,是一个很美的词。……
第二日,江泠醒得很早,每日天不亮他就会起来读书,无论寒冬酷暑,只有生病的时候才会破例。
他记着外间的小贼,虽然江泠喜静,院子里很少有仆人侍奉,但清晨奴仆会过来洒扫院落,也会有丫鬟推门整理床榻,江泠比往日起得更早,他要在仆人们进来前让小贼离开。
也不知她酗酒的父亲有没有离家,江泠从屏风后绕出,环视整间屋子,却并未看到那个小小的身影。
不同的是,书案上多了一个陌生的瓦罐,陈旧,廉价,但被擦得很干净。
江泠走近,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着一把铜钱,数目不多,但每一枚都被擦得铮亮,似乎被人无数次捏在掌心细数过,江泠怔了一下,想起这是昨夜那小贼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东西。
她并不在院子中,大概已经离开,簟席分毫未乱,却独独遗留下财物,瞧那孩子的模样,想来这钱攒起来也不容易,丢了应当很着急。
他抬起头,看向院子里的高墙,叶家的平房太矮,在高墙的遮盖下未泄分毫,江泠仔细聆听,并未听见有任何谩骂打砸声,他松了口气。
这时,江家的洒扫仆人走进院子,江泠想了想还是没有将瓦罐交给他们,他怕传到长辈耳朵里后会引起更多事端。
江泠想,她丢了钱定会回来寻找,入了夜再交给她好了。
果不其然,一到时辰,墙头立刻探出一个身影,叶秋水一爬上墙就看到已经有人等候了,少年还是那副冷淡的神情,清秀的面庞不苟言笑,抬头看着她,说:“你又来了。”
叶秋水嘿嘿一笑,并不像先前那般嚣张刁蛮,她的眼
睛很圆,像是金光熠熠的玛瑙石,笑起来会有两颗浅浅的梨涡,看着很甜。
江泠本来已经做好她会吐着舌头,做起鬼脸的准备,突然被这猝不及防的笑容击了一下。
他脸上的冷硬神情收敛了几分,叶秋水坐在墙头,腼腆地笑了笑,说:“我爹爹一早就出门喝酒了,所以我就回家啦,我本来想早点过来找你,但是你的院子里一直有人,我只好等到现在,还好你还没睡。”
“找我做什么?”江泠脱口而出,话音落下才想起,“是那个罐子?你落在这里了,我拿给你。”
“不用不用!”
叶秋水打断他转身的动作,江泠不解地看着她,叶秋水很不好意思,忸怩了一下,小声说:“是给你的,谢谢你帮我,还给我吃糕糕。”
江泠微愣,“我不要你的钱。”
叶秋水抬眼觑了他一眼,“洗干净了……”
“不是这个意思。”江泠说:“只是随手之劳,我不缺钱,不需要你给我这些,你自己留着。”
“哦……”
江泠沉默,又问:“那些钱是你攒的?”
“嗯!”叶秋水点了点头,“是我帮谢阿婆择菜,还有卖桃……唔。”
她不说了,低下头,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桃子是江家的,她偷了江家的桃,卖来的钱送给江家的小官人,是有些好笑。
“你拿走吧。”江泠举起手,将瓦罐递给她,“你的钱,你自己收着,只是以后绝不可以再来偷东西了。”
叶秋水点头,接过,将瓦罐抱在怀里,再揭开盖子,她稚嫩窄小的手掌装不下几枚铜钱,叶秋水只会从一数到七,再重复,她知道,瓦罐里有六个七,是她这半个月来卖桃子得来的一笔“丰厚”的财产。
看到钱,叶秋水的眼睛都亮了许多,笑脸盈盈,梨涡也比先前更深,她才六岁,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小财奴,江泠看着她数钱,从一数到七,而后重复,十分艰难。
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叶秋水捧着一把铜钱,说:“叶秋水。”
江泠将这三个字念了念,“可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
他学过这篇文章,在许多书中,“秋水”都是一个很美的词,也指美人,美好的女子。
然而女孩的神情看着却很困惑,她完全听不懂江泠在说什么。
江泠反应过来,一个连算数都不会的孩子,怎么可能知道那两句的含义。
“你家人读过书?”
叶秋水摇头。
江泠:“那你的名字从何而来?”
叶秋水随口回答:“爹爹说,我出生的时候是秋天,娘亲生我时,家中的房屋被大水冲垮,爹爹觉得我晦气,不喜欢我,秋水……就是秋天的洪水呀,会让他倒霉。”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好像只是在说一件最寻常不过的事情,也可能她跟本不明白这其中的恶意。
江泠却愣了愣,他没想到,同一个词,会被不同人赋予截然不同的意义。
片刻后,江泠低声道:“抱歉。”
“为什么要抱歉?”
叶秋水很纳闷。
江泠没有说话,他忽然跑开,不一会儿又揣着个热气腾腾的甜糕过来。
“给、给……”
江泠体弱,跑了几步便气喘。
他将甜糕递给墙上的人。
叶秋水瞳孔放大,“给我?”
“嗯,是枣泥糕。”
叶秋水眉眼弯弯,笑嘻嘻地接过。
她先是端详,像昨日一样,鼻子凑近闻了闻,轻轻舔了一口后才开始咬。
枣泥打得很细,加了蜂蜜,甜丝丝的,叶秋水好吃得晃起脚,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江泠胸口微微起伏,仰头看着她吃得很香。
今日的点心,他也没有吃,嘱咐小厨房用蒸笼温着。
叶秋水的衣服很短,穿了许多年,越穿越短,补丁打得乱七八糟,衣摆下露出一截肚皮,比起她黄黑的脸与手臂,肚皮倒是很白净。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江泠立刻低下头。
叶秋水的吃相和昨天一样凶猛,三下五除二地吞掉两块,到了最后一块时,她终于慢下来,想起要好好品味,又像是不舍得吃完,捧在指尖,一点一点地吃掉最后一块枣泥糕,还不忘舔了舔手指。
“你为什么要给我吃的呀。”
她忍不住问道。
她经常偷江家的桃子,还咬过少年一口,屡次偷桃,屡次挑衅,可少年似乎并没有告诉家人,甚至还帮她藏身,给她糕糕吃,这是个奇怪的好人,叶秋水觉得自己误会他了,可能少年同那天打她的人并不是一伙儿的,他也并没有想要砍断她的手。
江泠想了想说:“我吃不掉,丢了也是可惜。”
原来是这样,叶秋水兴奋地说:“那你以后吃不掉的东西都可以给我!我可以帮你吃掉!”
江泠“嗯”了一声,还是那副冷淡的神色。
过了会儿,他说:“亥时了,我该就寝了。”
“哦。”
叶秋水舔了舔嘴巴,口齿回味,“那我回家啦?我明日还来找你玩。”
在她眼里,她和少年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
江泠面色不变,看上去不知道是情愿,还是不情愿,他转过身,径直回屋,没有回答。
第二日,天一黑,叶秋水就在墙头动来动去,时不时露出半个脑袋,她在窥视江泠院子里的仆人有没有离开。
江泠很早就注意到她了,他借故让仆人们离开,披起薄衣,从房中走出。
叶秋水立刻跳出来,“嘿!”
她的惊吓并没有在江泠眼底掀起一丝波澜,他好像对什么都淡淡的。
叶秋水有些泄气,但小孩子开心得很快,“我又来啦。”
江泠面色不改,目光平静,“你又来了。”
声音没有起伏,好像并不乐意她来,但是他也没有出言让她不要过来。
叶秋水盈盈一笑,江泠看着她,问:“你今日不摘桃子了?”
“不摘了。”
江泠看了看她身侧,的确没有看到篮子,她不摘桃子了,那大概也不会再过来,况且马上到了秋天就没有桃子了。
“哦。”
他淡淡道。
“你昨日和我说不要再偷东西,那我就不偷了,你可是我朋友!”
小孩不记仇,况且他们还没有仇,经过昨日,叶秋水已经将江泠看作自己人。
因为叶家太穷,叶大又脾气暴躁,与邻里关系不好,叶秋水为了填饱肚子经常小偷小摸,今日偷东家的瓜,明日摘西家的梨,邻里都被她偷怕了,小孩子也不喜欢和她玩,但是叶秋水不在乎。
她每日励志要填饱肚子,才没有闲情逸致去和别人玩耍,光是到处找食物就已经耗尽精力了,最重要的是,叶秋水知道别人嫌弃她穷,瞧不起她小偷小摸。
江泠是鲜有的不会欺负她,还给她食物的人,叶秋水自然而然地将他划成自己人,那么她就不会去偷江泠家里的东西。
闻言,少年冷若冰霜的面庞松缓几许,然而嘴上仍是极寡淡地“哦”了一声。
片刻后,江泠又开口:“你也不可以去偷别人家的东西。”
叶秋水疑惑,“为什么?”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她摇了摇头,“听不懂。”
江泠顿了顿,认真解释,“偷东西不好,有违道义。”
叶秋水“唔”了一声,“可是我饿……”
“那也不可以偷东西,不是说因为你有理,你就可以去做恶事,哪怕这个恶事很小很小,小到微不足道。”江泠看着她的眼睛,“习惯是渐渐养成的,你今日因为饥寒交迫偷取食物,明日也会偷钱,甚至伤人,你会习惯不劳而获,习惯靠盗窃去维持自己的生计。”
江泠告诉她,“上一次,你偷了孙仲言的钱,孙仲言……就是那个将你堵在巷子里的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叶秋水摇了摇头。
“他是知州的儿子,知州,是这里最大的官,轻易得罪不起。”
“你偷了孙仲言的钱,抓花了他的脸,他想打死你的心都有了,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弄出人命罢了。”
听到自己有可能会被打死,叶秋水不禁打了个寒颤。
江泠继续道:“你并非每一次都能逃脱,所以说,偷盗,就如走在刀尖上,哪怕能尝到一时甜头,也总有一日会
付出更大的代价。”
叶秋水听懂了,“哦……”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低下头,闷闷道:“我爹没有教过我这些,他说,他没有饭给我吃,也没有钱给我,我要是饿,就自己去偷,从小我都是这样的,我很厉害的,偷钱没有失手过。”
也不是没失手过,第一次不熟练,被人吊起来打,差点死掉。
叶秋水抠着自己的手指,声音很轻。
叶大一直是这么教她的,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是不对的,叶秋水似懂非懂,隐约知道这样似乎不对,但她太需要活下去,她已经习惯了在街上打量路过的人,熟练地顺走他们挂在腰间的钱袋。
江泠听了,没有说话,他也沉默。
许久,他终于开口:“现在,我教你了。”
江泠抬起头,直视叶秋水,“你要记得,有人教过你的。”
第7章 暑夏 她是他一尘不变的人生中鲜有的特……
夏季炎热,一车一车的瓜果送到江家,仆人将其浸在井水中,晚膳后捞出,厨房切好后送到各个院落。
井水浸过的瓜果很凉,江泠只被允许吃几块,仆人看着他,泠哥儿吃东西很斯文,卷起袖子,削白的指节捧着瓜果,旁人吃瓜往往吃得汁水淋漓,他指尖干干净净,慢条斯理地吃完两块,起身擦手。
盘中还有半个石榴,是族里人孝敬老夫人的,老夫人疼爱孙辈,特地差人给江泠送了几个,他分给父母两颗,自己只吃了半个,还有一半放在碗中。
另有一块瓜,刚从井水里捞出切开,冒着冷气,脆生生的,吃起来很消暑。
仆人见他擦手,问:“三郎不吃了?要不要收起来?”
“不用,放在这里,我看会儿书,一会儿再吃。”
“好。”
三郎要看书,他们不好打扰,铺好床榻,点上驱蚊的熏香,关门离去。
待人都走后,江泠放下书,将窗户推开。
很快,有一个身影探出墙,朝他招了招手。
“江宁!”
叶秋水荡着腿,叫他。
她口齿不清,江泠告诉过她自己叫什么,但叶秋水从来没有叫对过。
“是‘泠’,不是‘宁’。”
江泠纠正她。
“哦。”叶秋水敷衍地点点头,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她还是“江宁江宁”地叫,江泠纠正几次没有用,后来再也不管了。
“我今日帮人送信,那位官人给了我五文呢。”
“我想买羊肉包子,但我有些舍不得全用掉,所以我买了三文钱的素包子,剩下的放在瓦罐里了。”
叶秋水高兴地说,双腿轻轻地晃,“素包子也很好吃,包子吃起来好软好软。”
江泠静静地听她说,她每日都会过来告诉他她今日做了什么,她还小,做不了什么重活,只能帮人跑跑腿,送送信。
上一次她偷了孙仲言的钱,买了心心念念的羊肉包子,但是只咬了两口,还被打了一顿。
“知道了。”
江泠回应她。
叶秋水笑,坐在墙头晃腿,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她比狸猫聪明,从来没有被抓住。
她也很有分寸,没有从墙上下来过,江泠上次说,她不可以翻过墙,随意进入别人的院落,这样也是不对的,她很乖,全部记在心里。
“给。”
每次她出现,江泠都会给她送来不同的吃食,今日是瓜果,精致的盘子中有一块甜瓜,还有半个她不认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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