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也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怕自己哪里惹怒了这位小官人,佝偻着身躯,站在门边。
江泠都走出去几步了,又顿住,返回,“下次再要与人签什么文契,可以先拿给我看看,以免再被诓骗。”
他神情认真,说完,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报酬。”
老妇人愣了愣,“这……太麻烦了。”
“只是看文书,不费什么功夫。”
江泠说:“不必给我送东西。”
老妇人攥着两颗鸡蛋,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为难,“可昨日小官人给了我们许多钱,太贵重了。”
祖孙俩实在过意不去,她们需要那些钱渡过眼下的难关,能用以报答少年的,只有那两颗连自己都舍不得碰的鸡蛋。
江泠道:“我不缺钱。”
老妇人背后的孙女探出头,瞥了他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江泠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顿时尴尬地眨了眨眼。
说着不缺钱,结果穿得一点都不像阔绰的样子,身上的衣服浆洗得都发白了,袖口还破了块洞,江泠不会绣工,虽然尝试将衣服改宽些,但穿着依旧不舒服。
老妇人见了,也知道,少年不会收她们的东西,于是改口道:“小官人若不嫌弃,就将衣服换下来,老婆子我会些粗笨的针线活,虽然没有外面绣坊做得精细,但也能看。”
江泠有些犹豫,觉得这样很麻烦别人,他怕自己又连累老妇人,怕她们与他接触多了引起四邻非议。
正想着,老妇人已看出他心里的挣扎,笑起来,将鸡蛋递给身后的孙女,颤颤巍巍地上前,抓住江泠的衣袖,“没事没事,脱下来吧,老婆子我年纪大了,不中用,平日也就只能做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江泠低声道:“多谢……”
老妇人笑容质朴,捧着他脱下来的外袍,“明日再拿给小官人。”
“好。”
江泠站在巷口,看着祖孙俩离去,扬声,“您慢些!”
“欸。”
江泠只穿着中衣,没办法,回屋中拿了件夏衫套上,再出发去城东。
他将前几日抄好的书还给掌柜,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问道:“请问店中可有《农政全书》?”
他前几日看了许多农书,了解农时,想更深入学习。
掌柜说:“有。”
“我想借读几日,用工钱抵押,不知道可不可以。”
江泠在百川书局抄书写字,一直谨守本分,按规矩拿自己的工钱,鲜少与人起龃龉,做生意的,最需要的就是这样不会惹是生非的伙计,江泠第一次主动开口只是借书,他囊中羞涩,买不下整本。
这么久来,掌柜也渐渐注意到这个沉默寡言的少年。
每日都坐在角落,性子文静,字写得也极好看,他喜欢看书,店里生意若是不忙的时候,就自己翻旧书温习。
冬日,滴水成冰,伙计们都不大爱干活了,铺子里有时冷得如冰窖,少年手上长出冻疮,仍然一笔一划不懈怠;盛夏,暑气蒸腾,连掌柜都在偷懒,但少年一丝不苟,哪怕鬓角早已被汗水浸湿。
他总能抓住一切机会去汲取知识。
掌柜回过神,掀开帘子去后面找书,扔给他,“忘了,这本书也要抄,工钱照常给,你抄认真些,别出错。”
他丢下一句转头就走了。
江泠接住甩在面前的《农政全书》,翻开。
他知道这是东家与掌柜的好意,这几个人虽然嘴上没有明说,但实际上关照他许多。
农业其实与政治息息相关,书中说“富国必以本业”,若无农业为基础,繁荣与稳定也必定摇摇欲坠。
江泠一边抄书一边背诵,他看得很用心,读完水利相关的内容后,天已经快要黑了,他收拾好纸笔,起身离开书局。
第二日,那位老妇人并没有来还衣服,又过了两日,她才姗姗来迟,看上去很疲惫焦急,江泠立刻开门让她进来。
老妇人一脸汗水,抬手擦了擦脸,她将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用布包着,还洗干净了,闻起来满是皂荚香。
她语气有些歉疚,说道:“真对不住啊小官人,本打算昨日就送来的,只是这几日恰好田里要播种,田主家催得紧,实在不好耽搁,所以晚了一日,衣服补好了,您瞧瞧。”
她神情恭敬,小心翼翼。
江泠接过,放心地搁置在桌子上,转身去给老妇人倒水,让她先坐下歇歇。
老妇人年纪大了,身体佝偻,让她坐,也只堪堪挨着边缘。
“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要耕田?”
“没办法呀。”老妇人扣着指节,低声道:“家里要吃饭的,儿子儿媳都不在了,只能我干。”
地主才不管这些,他们只要田亩的收成,若没有就要将田收回,那就更没法赚钱了。
所以老妇人的孙女想去绣坊学手艺,寻一门谋生的手段,结果因为不识字,被人诓骗,险些被卖掉。
江泠听完不由沉默,书与现实终究是不一样的,书中所描写的是一个极为理想的虚构世界,而现实,通常都是血泪交织的,是不同阶级的人一层一层向下践踏。
“田里的事情忙完了吗?”
“还没有。”
老妇人愁容满面,“还有许多,田主说,过两日再不干完,就要将田收回去。”
她抬手抹泪。
江泠站起来,“明日我帮您去做。”
老妇人愣住,反应过来,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没事,只是我看了许多书,学到的东西终究浮于表面,我想自己亲眼见识见识。”
何为农时、水利、荒政……
老妇人很为难,“这……”
“其实是我麻烦您。”江泠安慰她,“我什么都不懂,还需要您当
老师。”
老妇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哎呀,我……老婆子我大字不识,能当什么老师呀。”
江泠道:“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能人,至少在农耕一事上,您比我厉害得多,那就可以说是老师。”
老妇人笑了,应下。
翌日一早,江泠先去百川书局同掌柜说了一声,再跟着老妇人去田里,他带着纸笔,卷起裤腿,跟在老妇人身后,学如何耕田,播种。
田里的邻里很多,见到江泠过来,吓呆了。
谁能想到他会来这种地方。
垄头泥泞,少年挽起衣袖裤腿,站在田间,神情专注,笔耕不辍。
写完字,将纸笔放在箩筐里,跟着翁婆子下地播种。
邪门,太邪门了!
书上无法尽全写出农事的辛苦,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也充满学问,江泠会看书,写文章,但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他拿着笔向田头的人请教,低头写在纸上。
少年如何谦逊,温和,大家都看在眼里。
过几日,江泠一推开门,院外已经站着许多人,见他出来,大家神色各异,翁婆子也在其中。
大家都憋着神色,一群人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江泠神情不解,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又得罪了谁,被人找上门来。
“那个……”
好半会儿,才有人支支吾吾开口,“小官人能不能帮俺看看账目,俺不识字,看不懂这上面写的……”
他怀疑自己被田主诓骗,工钱少算许多。
一有人开口,其他人也跟着道:“小官人能不能也帮我看看这份文契?”
“还有我,我男人在外面做长工,他寄回来的信小官人能不能帮我看看写的是什么?”
一群人争先拥后开口,江泠都来不及听清楚上一个人说的什么,大家都挤在门口,他只好扬声道:“都进来都进来,大家挨个儿和我说,一个一个来。”
院子里坐满了人,都是这附近的穷苦人家,读不起书,不认识字,先前就算被人欺骗也无处说理,只能认下哑巴亏,小郎君识字,前几日帮翁婆子赶走无赖,又帮她播种,翁婆子坐在田间,逢人就夸,大家便都来了。
日头渐起,江泠又托人去百川书局说了一声,安心坐在家中,一个接一个地问他们有什么需求。
傍晚,大家都相继离去,有人捧着清晰的账本笑着离开,有人放心地拿着文契去画押,有人知道远在外乡的家人即将归来时,又哭又笑。
门前,几人交谈,说道:“我就说,传言都是放屁!江小官人看着就不像那种人!”
“是啊是啊,难道你们没听说,其实是江家族人想霸占二房产业,合伙把小官人赶出来了!”
“肯定是这样,呸,欺负人家还是个孩子,又没了爹娘,还是长辈呢,真不是个东西。”
“就是就是!”
第54章 章节名真难起 “叶小东家。”……
已经快要入夏了, 大多数香料到了成熟的时候,临州府的香料市场上挤满了香商,还有许多携带货物, 远渡重洋而来的番邦商人,此地鱼龙混杂, 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贾云集,各色香料琳琅满目, 空气中弥漫着异域的芬芳与神秘。
叶秋水走在前面,这次是她第一次独立尝试出来采购原材料, 只有几个伙计陪同, 胡娘子认为教导弟子不能事无巨细, 只有适当放手, 让她自己领悟才行,先前跟着胡娘子跑了一些地方,这次就轮到她自己一个人了。
跟着她的伙计也没什么本事, 起不了指导的作用, 叶秋水来到香会市场,看到这里人群密集,每个人都是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叶秋水手心紧张地出了一层细密的汗,她缓缓吁出一口气, 走上前去。
不久前, 胡娘子与一位香贩邀约在此地拿货,只不过临到约定的日期, 胡娘子有事去了其他地方,这件差事就落到了叶秋水头上。
“小当家,别紧张, 前面就到了。”
伙计看出她第一次来这里,有些紧张的模样,温声宽慰。
叶秋水环视四周,人来人往,她的眼睛几乎快要看不过来。
到了约定的地方,一名中年香商早已等候在那里,他长相憨厚,看着很老实,身后的大木箱里装满了沉香木,看到有人过来,搓了搓手,一扭头却见为首的是个小丫头片子,顿时错愕,犹豫问道:“三……东家?”
胡大当家先前遣人来知会过,说这次与他谈生意的是铺子新入股的三东家,他没见过,怕是个不好惹的,十分警惕。
叶秋水颔首,扬唇示意,“姚伯是吧,晚辈替胡娘子过来谈生意。”
小娘子年纪尚小,脸颊稚嫩,粉雕玉琢,本是应该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的年纪,但她双眸明亮,透着一股子机灵。
姚商微微蹙眉,心底异样,不知道要不要给她看货。
也不知胡大当家是怎么想的,竟遣这样一个孩子过来。
香市鱼龙混杂,就连经验老道的商人过来也会吃亏,胡娘子雷厉风行,说一不二,旁人不敢以次充好,拿劣质的香料糊弄她,但遇上个一看就没什么经验的小姑娘,原本的警惕心消散,只成了敷衍逗弄。
女孩唇红齿白,声音脆生生的,不像是来做生意,倒像是过来玩乐,所谓的东家名头,怕也只是父母弄给她玩玩的,那么便无需认真应对。
姚商盘算完,眼珠一转,笑得狡黠,不似方才那般憨厚,“可算等到小娘子了,货物已经准备好,这就拿来给您瞧一瞧。”
他转身开箱,叶秋水走上前去,姚商打开箱子后,一股馥郁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他殷勤介绍,说这是市面上最好的货物,香农九死一生从西南密林中带回来的,还没有给别人看过,早就知道宝和香铺要过来采买,因此特地留下。
叶秋水蹲下身,仔细打量,姚商蹲在一边,笑容满面,看着很热切。
她捻起一块,在指尖碾了碾,鼻尖微动。
姚商在一旁滔滔不绝,将他的货物夸得天花乱坠。
叶秋水偏头,笑问,“不知姚伯这批货怎么卖?”
“小娘子也知道,沉香木难以觅得,采摘艰辛。”
姚商开始娓娓道来,说起他此次上山寻找原木的困难重重,叶秋水似笑非笑,静静听他从天南说到地北,最后又道一句:“我与胡大当家是旧相识了,这价钱自然好说。”
他抬手,比了个数。
叶秋水身后的伙计们纷纷瞪大眼睛,有人先道:“怎么这么贵?你该不是看我们东家年纪小就故意坑骗吧?”
“话怎么能这么说!”
姚商站起身,生气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我这批货只有价无市,我这是与你们大当家相识才把这货给你们看的,想要与我做买卖的人多了去了,你们不要,有的是人要!”
他神情愠怒,煞有其事般,伙计们被唬住,抿紧唇,怕这货当真价值不菲,自己搅乱了铺子里的生意。
叶秋水笑了笑,掀起目光,直视他,冷不丁问道:“姚伯可是诚心与晚辈做生意?”
“这是自然。”
姚商又换了副笑脸面对她,“我瞧小娘子面善,诚心将这货卖给你。”
“是吗?”
叶秋水直起身,冷笑,“姚伯不要因为我是个孩子,就觉得我好欺负,能任你拿捏。”
她从木箱中拿出一小块香料,沉声道:“你这批货物并没有天然沉香的纹理与色泽,真正的沉香,气味醇厚绵长,层次分明,你自己闻闻,你给我的这一批,香气单一,还有杂味。”
叶秋水抬手,将香木丢在水中,清水浸润全部,却不见其下沉,而是浮于表面,姚商的脸色变得很难堪。
她又叫伙计递来燃香的工具,点燃香料,霎时间,浓重的烟雾升起,飘动的速度缓慢而笨拙,残留的灰烬与真品实在大相径庭,姚商一开始从容不迫的表情终于彻底维持不下去了。
“这……我、我……”
“姚伯,你若还想与我们宝和香铺继续做生意,就拿出你的诚意来。要是我将你今日耍的把戏告知胡娘子,这生意以后可就都做不成了。”
姚商满头是汗,连忙道歉:“小东家,我是糊涂了,方才只是与你开个玩笑,您不要与我这个老东西计较。”
“姚伯言重了,晚辈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要姚伯指教。”
叶秋水收起冷笑,弯腰,行了个礼,转而甜甜道。
姚商哂笑,认真起来,将次品收好,重新给她介绍货物。
谈完生意已是傍晚了,一行人动身回曲州,路途遥远,又经过一片森林,随行的人建议在此处扎营留宿,天亮后再动身。
叶秋水没有睡,点着火把,清点货物。
“小东家,休息会儿吧,今日走一天了。”
有伙计劝道。
叶秋水神情凝重,摇头,“深山老林,兴许有盗匪出没。”
她环视四周,扬声道:“大家辛苦一下,以防万一,今夜便都不要睡得太沉,回去之后,我的工钱分给大家。”
“好!”
营地燃着篝火,大家都没有休息,一身戒备。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夜半,远处草丛中忽地传来响声,叶秋水坐了起来,警惕地看过去两眼。
一旁的护卫也看向她,众人对视几眼,叶秋水小声问道:“是不是有人?”
随行的是胡娘子请来的镖局护卫,经验丰富,见状判断,“是匪盗!”
这片山林常有匪盗出没,劫掠路过的商队,为首的护卫长摸向腰间佩刀,手紧了紧。
一旦碰上这群人,想要不弄丢货物,那必然会有死伤。
叶秋水说道:“还是不要正面起冲突吧?”
那怎么办?
伙计担忧地看向她。叶秋水想了想,说:“放火,将马匹都牵出来。”
护卫长看了看她,反应过来,“我知道了,你们跟我走。”
众人站起身,拿着火把,围着营地一圈点燃,运送货物的马匹被牵出,绕着营地快步奔走,大家拿起刀戟,作出喊杀状,火光中,黑影绰绰,人声滔天,借助山谷的回响,声势极为浩大,对面的盗贼不敢再往前,眼见着有人冲过来,盗贼怕商队真的人多势众,连忙撤退。
“他们跑了!”
伙计激动道。
叶秋水神情依旧没有缓和,跑去抱起行李,说:“这里不能久待,盗匪一会儿反应过来一定会恼羞成怒,返回此地,我们现在必须撤到别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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