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玉山倾碎
江宅的地契回来后, 叶秋水第一件要做的就是请工匠将中间的垣墙打通了,有一个长廊,穿过小门, 可以直接从叶家的老宅子进入江家。
又请几个仆妇将院落洒扫一番,叶秋水走进江泠以前读书的那间厢房。
屋里空落落的, 窗台边放着一只花瓶,里面是已经干枯的荷花, 还有莲蓬,摸起来又硬又脆, 叶秋水想到, 这是很多年前, 她第一次回赠江泠的东西, 那时她在鱼桥帮人剥莲蓬,莲池的主人送给她一株荷花,还有一碗莲子, 叶秋水想法设法抱着它们爬上墙, 送给江泠。
她不禁一笑,窗台一点也不高,堪堪到她腰际,但是叶秋水小时候却觉得,窗台怎么那么高, 她每次都够不到, 得踮起脚才能看到江泠在里面做什么,有时候他会坐在窗前看书, 见她探出头,就伸手把她抱进去玩,教她算数。
箱子里的文契, 叶秋水坐在毯子上慢慢整理,算了许久的账,江氏一族送过来的产业很丰厚,叶秋水越算越惊讶,这远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难怪当年那些人为了吞并财产不择手段,兄弟阋墙,大打出手,明明有这么多的家业,却不舍得拿出一点留给江泠生存,半分退路也不给他留。
她越想越气,只能说江泠这个人心胸宽广,不爱翻旧账,换做叶秋水,谁得罪了她,她非要将其扒掉一层皮不可。
清算完名下的产业,叶秋水出门去看地段,有些田契的位置她不喜欢
,打算折合成银子,曲州的官员后知后觉地知晓江泠回乡的事情,拜贴雪花片似的送到家门前,听说他已经定亲,还有不少官员女眷邀叶秋水过去吃茶。
知州亲自相邀,知道江泠的脾气,并未准备得多么隆重,只是摆了张小席,让他过去小酌两杯而已。
江泠不好推脱,带着她一起过去。
席上还有曲州的其他下属官员,知州的副手也在,几人站在府门前等待,等马车悠悠驶近,江泠掀开帘子,知州笑着上前招呼。
江泠颔首示意,下了马车后,转身去牵叶秋水,知州挑眉去看,听说江泠定亲了,但不知夫人是何许人也,几人不禁好奇地打量,一名俏丽明媚的少女握住江泠的手,淡淡地笑了笑,慢慢走下马车。
看到人,知州身后一名属官呆了呆,目光落在少女身上,神情怔愣。
江泠察觉到目光,扫过来一眼,他便立刻低下头。
“这就是夫人吧?”
知州笑了笑,江泠颔首。
他让开道,同江泠介绍在场的属官,大家一一招呼过。
“这位是临溪县的知县余勐。”
被提到的人上前几步,抬手作揖,“江大人。”
江泠便也回礼。
“这是我的副手,王聿章。”
知州又指了指另一人,是个年轻的男子,长身玉立,眉目俊秀,被点到名,脸上哂笑,走上前,拱手,“江大人……”
江泠点头。
王聿章脸色尴尬,退到一旁,江泠和知州在交谈,叶秋水走在一旁,被知州夫人拉着说话,少女面庞秀丽,知州夫人问她:“不知娘子同江大人是怎么认识的,当真郎才女貌,方才你们二位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真真是一对璧人。”
叶秋水答道:“从小就认识了。”
“诶,还是青梅竹马?”知州夫人眉梢轻挑,“那就是生来的缘分了。”
叶秋水笑着“嗯”了一声。
方才听知州介绍,原来他的副手竟是王聿章,叶秋水一开始没什么印象,方才才想起是谁。
王聿章跟在后头,听到叶秋水与知州夫人的谈话,心里了然。
他不禁想起多年前,他求娶叶秋水无果,心里失魂落魄,对她一直念念不忘,后来去了京师国子监,听人说她在西市开铺子,王聿章也总是忍不住在附近游荡,喜欢偷偷看她在柜台后游刃有余的模样。
后来某一日,一个男人忽然拦住他,气质威严,个头高大,眉眼锋利,语气极为冷淡,警告他,别再纠缠叶秋水。
王聿章想起来,拦住他的人就是江泠,男人神色凶厉,大有一种他要是再敢纠缠,就让他再也进不了京的架势。
那个时候,江泠的老师严敬渊位同副相,位高权重,他自己也成了官家跟前的红人,早已不是他们王家能招惹的人物。
王聿章狼狈离开,再也不敢到檀韵香榭附近闲逛。
当时他就想,江泠莫名对他的敌意从何而来,从他第一次在曲州见到江泠,到后来在京师遇上,江泠对他的态度一直都很冷淡。
现在王聿章想明白了,江泠对叶秋水有意,他不仅是在肖想人家妹妹,更是在肖想人家心上人,可不得对他冷淡,巴不得他赶紧滚远一点。
席上谈笑融融,叶秋水给知州夫人送了一盒香膏,知州夫人笑脸盈盈,很是喜爱。
离开的时候,叶秋水刚上马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
是一个男子的声音,她愣了愣,掀开帘子,发现是王聿章。
江泠也看向他,眸光冰冷。
王聿章赶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我并无纠缠之意,江大人,我只是有些话想说。”
他道:“去年我在京师外祖父家,听到家中表姊妹们聊起旧事,才知道几年前叶娘子刚去京城的时候,受到过孟家的刁难,真是罪过,我不知道年少的事情会给叶娘子带来许多麻烦。”
王聿章拱手,态度诚恳,行了个礼,“我在这儿给叶娘子赔个不是。”
叶秋水看着他,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孟家的人在外传言,说叶秋水一心想要攀高枝的事情,害得她好长一段时间遭人排挤,每每去参加个赏花宴,都要被指指点点。
王聿章看上去很不好意思,垂着眸子。
当年的事情,其实是他遭拒绝,心中不甘,醉酒时同表兄妹们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说叶秋水有个解元哥哥,瞧不起他这个县学的学生,孟家的表兄妹们,自然而然地认为是叶秋水想要攀附更高的人家。
叶秋水回神,“哦,不是什么大事。”
王聿章已经有妻儿,知道规矩,说完要说的话便走了,临行前还不忘道:“那就祝二位永结同心,百年好合,某告退了。”
他躬身退了几步,离开。
江泠问道:“王聿章方才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孟家的刁难。
叶秋水如实告诉他,“就是孟家觉得我眼高于顶,瞧不上王家,想要攀高枝,这些话传出去,都没人光顾我店里的生意了。”
江泠说:“幸好你没嫁给他。”
求娶不得,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害得叶秋水被人诟病。
叶秋水趴在车厢窗口,掀开帘子朝外张望,席间喝了两杯薄酒,她打算吹吹风。
王聿章走后,她一直未曾收回目光,江泠瞄了一眼,淡声说:“舍不得你聿章哥哥?”
叶秋水扭过头,瞪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是喝酒了想吹会儿风!”
江泠目光撇开,若无其事。
叶秋水反应了一会儿,戳戳他,“江嘉玉,你好没意思,就这点事你还记几年。”
江泠看着她,说:“我又没有叫错,你的聿章哥哥还教过你骑马。”
叶秋水走到他面前,伸手捏住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说:“什么‘聿章哥哥’,你不要再叫了。”
马车有些颠簸,江泠伸手扶住她的腰,让她在自己腿上坐下。
许多事情,叶秋水自己都不记得了,但是江泠竟然还记着那些细节,他现在都忘不了,紧赶慢赶从京师回来,惦记着要带她出去玩,结果看到某个人和王聿章站在一起,笑面盈盈的,一口一个“聿章哥哥”,倒显得他回来得很多余。
“好嘛,你现在跟我翻起这些陈年旧账来了是吧?”
叶秋水气愤地咬了一口江泠的下巴,江泠揽住她,盯着她的眼睛,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别的意思。”
叶秋水嗤笑一声,“某个人这么会翻旧账,五六年前的事情还记得那么清楚,可不像是没别的意思的样子。”
“嗯。”江泠说:“我嫉妒他,讨厌他。”
他直白地道,讨厌王聿章来找她,讨厌她叫别人哥哥。
叶秋水诧异他这么直言不讳,不禁笑了笑,“嘉玉,你现在真的变了。”
江泠问:“哪里?”
“嗯……就是你不会再刻意隐瞒自己心里的想法,你会表达你的不满,你的不开心,不再什么都埋在心里,不和我说。”
叶秋水轻声笑道:“这一点让我很欣慰。”
江泠也跟着笑起来。
因为他已经不会再害怕,害怕分离,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会将彼此推得更远。
叶秋水看着他,低下头,亲他一下。
江泠仰头,等她要离开时,又迎上前追着她的唇瓣咬。
两个人像七八岁孩童一样,你一下,我一下,马车摇摇晃晃,车厢外铜铃声叮铃作响。
到了家门前,不待车夫将马车停稳,叶秋水便先跳了下来,拉着江泠进屋,门砰的一声关上,灯也来不及点,黑灯瞎火中,江泠低头捧起她的脸,实在是有些太着急,两个人的脸撞在一起,叶秋水的牙齿磕到江泠的鼻尖,都是疼得皱了皱眉,接着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江泠看着她轻笑,叶秋水脸颊发烫,待眼睛适应黑暗后,江泠低下头,亲吻她的嘴角,抱着人坐在书桌上。
叶秋水搂紧他的脖子,绒毛内衬的披风紧贴身躯,江泠熟练地解开小衣的系带,淡淡的月光抛撒落下,怀里的人不知是因为冷了,还是些其他什么原因,抖了抖,雪净的身子若玉山倾碎,摇散了月光。
叶秋水坐在桌上,后背靠着窗户,她的发髻散开了,一支珠钗斜在鬓角,摇摇欲坠,她想要摘下,但江泠不让,偶尔撞到身后的窗户,发出叮当一声脆响,时缓时急。
快时,若玉珠落盘,嘈嘈切切,慢时,若微雨敲窗,朦胧舒缓。
第二日,叶秋水发现她的珠钗磕坏了一个角,心疼得骂了江泠许久。
江泠摸了摸鼻子,很是尴尬,隔日送了数支给她,这事才算过去了。
隔日, 江泠拿着新画好的图纸,和知州商量了一番,
让匠作坊按照图纸制作新的农具, 水车,分发给乡亲们试用。
这些农具都是工部新造的, 东山下耕作的农人用过都说好,能减轻人力, 也不会破坏土壤,江泠稍微改良了一下, 更贴合曲州的地势土壤, 龙骨水车建在半山腰, 能稳定地输送水源上山, 比以前用的那个更省时省力。
叶秋水到了哪儿都不忘谈生意,买地皮,种瓜果香草, 记得京师的夫人们喜欢泉州的绞罗, 又亲自去挑了几箱,准备带回去。
母亲当年草草葬在后山,只有一个简单的坟冢,周围生了些杂草,叶秋水就带着小铁锹, 坐在山头, 一点一点地将附近所有的杂草都清除干净了,她一边铲草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 自言自语。
“我开了铺子,在京师,可以赚许多钱。”
“小时候我还说过, 长大了一定要赚许多钱,不能成为像叶大那样的人,阿娘,我做到了。”
叶秋水淡淡说道:“我说过会让你享福的。”
回答她的只有山野间微凉的风。
叶秋水坐了下来,心里很惆怅。
她不再念叨,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阿娘,怎么办,我已经完全想不起你的样子了,你会不会怪我。”
母亲的模样,渐渐的在叶秋水的记忆里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想到她的时候,会闻到皂荚的香气,会感受到春日的融光。
叶秋水对父亲的死熟视无睹,因为她没有将药给他,叶大才会因为旧疾发作而死在寒冬,间接害死亲生父亲的人,怎么都算不上是俗世意义上的好孩子,所以她很害怕,阿娘知道这件事,会觉得她不是一个好孩子。
过一会儿,江泠上山寻她,看到叶秋水孤零零地坐在地上,他愣了一下,轻手轻脚地走近。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这阵子,叶秋水会那么低落,她越厉害,越获得成就,便越难过,因为这种成功并没有反馈到她所重视的亲人身上,她心里痛恶自己当时的弱小,懊恼自己成长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叶秋水没有注意到他过来,等紧握着铁锹的手忽然被握住,叶秋水回神,抬起头,江泠站在面前,沉默地将铁锹拿过去,用手帕擦她掌心沾上的污泥。
“饭做好了。”
江泠说道:“回去吧。”
叶秋水站起来,“好。”
她腿坐得有些麻了,站起来的时候歪了歪,江泠扶住她,忽然指了指叶秋水身后,“你看。”
叶秋水疑惑地转身,她方才坐过的地方,旁边突然多了一朵小野花,这附近的杂草叶秋水都除干净了,先前根本就没有,是突然冒出来的。
叶秋水神色诧异,麻着腿,踉跄地扑过去,山风微拂,小花摇摇摆摆,像是小时候,阿娘哄她睡觉,唱着儿歌时轻点的头。
叶秋水破涕为笑,“你没有责备我,你也觉得我很厉害对不对?”
小花摇啊摇,点点头。
叶秋水笑了,站起身,拉着江泠的手,一步三回头。
第二日,叶秋独自前往衙门。
许久,她带着一张文契回来,打开展示给江泠看。
江泠目光落下,发现那是一张和离书。
“我去衙门,请县令大人帮忙弄的。”
要给已经去世的夫妻俩和离有些麻烦,之前也未曾有先例,叶秋水提出想法时,衙门的官吏都有些惊讶,但好在结果是好的。
“我给我娘和叶大和离了。”
叶秋水摸着那张纸,说:“以后他们俩没有任何关系,我想将娘的墓迁到别的地方去,不和他葬一起。”
江泠点头,“嗯,好。”
叶秋水出去安排了,迁墓是个大工程,她请人挑选黄道吉日动工,迁去的地方正好是叶秋水买下用来种植瓜果的地皮,山水秀丽,很是宜人。
这些天他们都住在江宅中,一日,叶秋水要回老宅子拿东西,忽然发现门前有人徘徊,拿着一把扫帚扫了扫门前的灰。
是个头发花白的妇人,穿着朴素,但很干净体面,梳着整齐的发髻,背脊有些佝偻,上了年纪。
叶秋水上前询问,“婆婆,你是……”
老妇人扭头看她。
叶秋水想起刚回来的时候,发现多年未曾有人居住的叶家老宅门庭干净,周围没有杂草,叶秋水还奇怪,以为是有人住在里面,但推开门后发现并未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婆婆,你是不是经常来这里洒扫?”
老妇人颔首,问她是谁。
叶秋水说这是她家的老宅子。
老妇人一听,愣道:“你是……水丫头呀?”
叶秋水点头,老妇人有些激动,手局促地在衣摆上揩了揩,接着上前握住她的手,“太好了,总算见到你们了,江大人是不是也回来了?”
近来曲州的官吏百姓都略有耳闻,说有个大官返乡,曲州是个小地方,远离皇都,几百年不曾出过什么大官,唯一的也就只有江泠,打听一番便知道是谁。
叶秋水说:“是,江大人也在,不知婆婆何意?”
老妇人笑了笑,款款说起旧事。
差不多快十年前,江泠在巷子里救下一对因为不识字,被诓骗签下卖身契的祖孙,后来又帮她们去田主家讨要工钱,每年要紧的农时,都会去地里帮忙,闲暇的时候就教附近的人认字,只不过后来他去县学读书,忙于学业,便渐渐与大家断了联系。
老妇人说:“后来我家蕙娘去宝和香铺做学徒,也是多亏了叶娘子,没嫌弃她不认字,蕙娘学会许多东西,如今日子也算是好起来了,我们一直念着二位的恩情,总想着要好好道谢一番,只是一直未曾有机会,怕你们回来没地方住,便想着,没事就过来洒扫洒扫。”
叶秋水其实根本不记得这件事情,宝和香铺缺人手的时候,她是招过许多伙计,有些不识字,有些连算数都不会,她是东家,要忙的事情太多,不会去惦记着招了哪些学徒,每个人都姓甚名谁,学了什么,更别提认识老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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