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往前走了。”罗青桑横过一只胳膊挡在元汐桐面前,示意她们看向四周。
宫道两旁的草木不知何时已经被吸干了生气,凋零成光秃秃的枝桠,于一团黑气中张牙舞爪地凸出来。
千颉外溢的妖气实在太重,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她们在来的路上虽然已经感受到了不适,但身上绣有真言,又有灵力支撑,勉强还能净化。
可越往里走,鼻腔感觉到的空气越稀薄,几乎到了喘不过气来的地步。
盘踞在奉妖殿宫的这团黑气,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生命体,完完全全地在拒绝所有活物的侵入。
“怨气深重的大妖处在寂灭边缘时,反倒是最危险的,”苏浅说,“因为他们几乎是已经神智不清,身负的妖力造成的空洞会吞噬掉一切,若是不慎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这件事情,元汐桐知道。
大妖们也会死,若是寿终正寝,自然对周遭的事物不会产生影响。怕的是修行时走火入魔,或是修行法门本就是“恶”为根基,那么这些大妖们的寂灭之地,便会形成天然的恶沼,会吞噬所有试图接近的生物,几百年内都无法消散。
听上去好像和时空裂缝一个原理。
宫道上的冰层朝着她们脚下迅速延伸,元汐桐三人被逼退至安全距离。但冰封的范围一直在扩大,她需要抓紧时间。
“有生命的物体不可以侵入,但神识可以。”元汐桐突然说。
虽然很危险,但这种吞噬能力,怎么都不会比游尸九野那次更危险。
她在游尸九野内赢过千颉一次,这次,在千颉同样虚弱的情况下,若是拼神识的话,她不一定会输。
况且被千颉搅乱的天象一刻不恢复,哥哥的身体就要一直遭受折磨。
不能再慢吞吞地想所谓的“万全之策”了。
“我的神识可以去到很远的地方,我要进去找他,”元汐桐接着说,“你们就,替我看着点。”
“你放心,”罗青桑点头道,“我们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她和苏浅并不是犹犹豫豫之人,闻言她们迅速同意了元汐桐的办法——由她们二人留在原地,看好元汐桐的肉身,应对不断扩大的冰封和有可能出现的伏击。
事不宜迟,几乎是在决定好这一切的瞬间,元汐桐便将神识散开,顺着宫道往前奔去。
谢天谢地,元汐桐的判断是正确的。
她的神识的确很强大,在妖力尚未恢复的情况下,几乎是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便一头扎进了奉妖殿的殿门。
这样的举动其实很鲁莽,倘若娘亲在这里,一定不会赞同她这样做。因为没有人能预料到,妖力濒临崩溃的大妖们,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举动。
正如她在进入奉妖殿之前,根本想象不到自己会遭遇什么一样。
也许她的神识在跨入这扇大门的瞬间,就会被撕碎。
但出乎意料的是,门后竟然没有浓稠到化不开的妖力,没有寒气,也没有可怖的冰棱和一切看起来能伤人的怪物。
只有一望无尽的朦胧的雾气。
她应该是踏进了千颉的妖境当中。
越厉害的妖,拥有的妖境便越庞大。有些大妖寂灭后,骸骨能化为一座山。
千颉的妖境明显大得看不到边界。
这里除了雾气,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偶有阳光照过来,不多时便开始转阴。浓云在天际翻滚,此刻的千颉应当处在极为强烈的情绪波动中。
这样激荡的情绪令元汐桐感觉不太舒服,为避免神魂受损,她在心里默念了几段清心咒,才屏住呼吸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远,浓雾稍稍散去。但横在眼前的,却全是记忆碎片。
山呼海啸一般,走几步便看到一段,没什么规律,纷乱不堪,似乎连记忆的主人自己都不清楚该回忆哪一段才好。
他被这些记忆魇住了,怎么走都走不出来,也根本就不想走出来。
这些记忆,无一例外,都和炎葵有关。
元汐桐不知道千颉是不是故意要让她看到这些,以此来激起她对娘亲的不满——毕竟她是娘亲和爹爹所出,亲眼目睹自己娘亲和别的男子的过往,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无法接受。
但元汐桐却并未产生任何抵触情绪。
她已经长大了,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去纠结爹娘之间究竟爱与不爱。
她甚至觉得这很正常。
娘亲是南荒之主,是至尊至贵的羽皇,在爹爹之前,她就算经历了十段八段感情,那也是无可厚非。更何况,即便是站在千颉的角度来看,几千年来,娘亲换人的速度也不算快。
娘亲已经很专情了。
所以说到底,是爹爹占了大便宜。
可这毕竟是千颉的记忆,所有的一切都是站在他的视角来发生的。
元汐桐本就是个拧巴敏感的姑娘,在这样沓杂不堪的记忆碎片的冲击下,去直面他内心深处最阴暗、最克制和最委屈的情绪,她竟然微妙地产生了一丝共情。
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她和哥哥身上呢?
如果哥哥有一天要扔下她,一个人去渡劫,而她再也见不到他……她真的能坦然面对吗?她真的不会做出和千颉一样可怕的举动吗?
丧心病狂地就算是毁掉哥哥的一切,也要将他留下来,永远陪着她。
她会……这样吗?
这样的念头刚一产生,奉妖殿外的元汐桐便顿时吐出一口血。
苏浅皱着眉头看向她,发现她不仅嘴角开始吐血,就连紧闭着的双眼,不知何时也开始泪流不止,身子更是抖得厉害。
“糟了,她的神魂一直在波动,看来是受到了什么冲击,”苏浅问,“要强行唤醒她吗?”
罗青桑盘腿坐在元汐桐身后,伸手在她太阳穴处注入灵力。
暖融融的清光融进元汐桐的头皮后,她的颤栗渐渐弱了下去。罗青桑说:“暂时先不要,强行将她唤回来,对她的伤害更大,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体已经吐血的元汐桐,仍在千颉的妖境内游荡。
她陷入了“会与不会”的困境中,想不明白,思绪越来越混乱,甚至连眼皮都在不自觉地一开一阖。
好困,这个夜晚实在太漫长了,从落星神宫到南荒的狩月宫,她一直在强打着精神来应付一切。
她好想打个盹休息一下,就一下。
可理智却在告诉她,不行,不能就这样睡过去。
一旦睡着了,她就会永远出不去了。
娘亲,哥哥,爹爹都在等着她,她怎么能被这点把戏给魇住。
假设性问题她想不明白,干脆甩了甩头不去思考。她敲了敲脑袋强行振奋精神,扯着嗓子喊道:“不要再装神弄鬼了,千颉!”
空洞的回声传进她耳朵里,奇怪,这样喊出声之后,她的思绪竟然清明了不少。
她往前疾走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在原地停下,抬起头对着虚空环视了一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千颉。我的哥哥,他不会像我娘抛下你一样抛下我。”
世界静止了,横亘在眼前的记忆碎片被一股大力拨开。白雾骤然散去,奉妖殿终于在她面前显现出原貌。
跟娘亲描述的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动。
而千颉就这样坐在通往羽皇之位的台阶上,面貌虽然看起来仍旧漂亮锋利,周身却透露出一丝无法掩饰的颓然。一双眼睛红红的,不知道是由于使用妖力过度还是什么。
“呵呵……”他一只手肘撑着脑袋,发出一声情绪不明的低笑,“真是伤人呐,小姑娘。”
因为这道声音太过清晰,元汐桐甚至能辨认出他的声线中带着一丝无可抑制的颤。
“你很懂怎么气人,”他眨眨眼,“因为会抛下对方的,是你自己才对吧。”
元汐桐没回话。
千颉的话语蛊惑性太强,她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被他绕进去,还是不要和他说话为好。
见她紧闭着嘴一脸防备,千颉牵起嘴角笑了笑:“怎么,你在害怕跟我交流吗?还是被我说中了?元虚舟此刻正在被呼风印反噬,而你将他抛在了那里,选择继续来杀我,是因为他的安危对你来说没有复仇重要吧?”
他怡然自得的语气简直在告诉她:你看吧,你和你娘一样无情。
可他的表情却并不如他的语气一般开心,他只是平静地在目睹一场亲身经历过的悲剧而已,并且试图从中拆解出能取悦自己的部分。
已经看过他记忆的元汐桐,在这一刻其实是理解他的。他的许多阴暗自私的想法在某种时刻简直与她不谋而合。
但正因为如此,她才决定再不要和他废话,一扬手蓄起妖力,招呼也没打地朝他冲过去。
情势紧急,他好不容易才肯现身,再没时间可以耽搁,所以她一出手便是杀招。
千颉抬起手,正面接下她这一击。
强烈的光波在伫立着七十二根大柱的殿内碰撞,陈列在四周的摆件几乎被掀了一地。
元汐桐纵身后退,没等光芒黯下来,便打算再次上前。脚步刚起,她便看到被冰封住的妖境中,不知何时竟然飘进来几颗光球。
光球当中熟悉的灵力令她生生顿在原地,与此同时,千颉的目光亦是一凛。
怎么回事?
这股灵力……
元汐桐抬起头,看到奉妖殿的圆形尖顶上,有雪花般的灵力穿透冰封的妖境,恣意妄为地落下,纷纷扬扬,闪烁明灭,几乎让她的双眼感到眩惑。
她没有经历过修士散尽修为的场景,一时间不敢确认。还是千颉先反应过来,喃喃道:“选择了散尽修为,让一切归零吗?真是……”
真是,任性之极啊。
很突然地,他竟然捧着腹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阴森森的奉妖殿内,听起来竟然透露着一丝惨淡。
元汐桐站在原地,一时想起游尸九野内哥哥被斩断灵脉后,爆发出的那阵修罗之力,一时又记起自己来之前,哥哥说要她相信他,他会很快追上来……
所以这便是,他追上来的代价吗?
完完全全放弃神官长的大好前途和前二十年的人生,从此踏入自己根本不了解的世界,从零开始。
那哥哥,还是哥哥吗?
他会不会又变得不认识她了?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强行令自己打起精神看向千颉。
他还在捂着眼睛笑,看起来状态很不好,疯疯癫癫的像是了什么刺激。
但这份刺激还不够击溃他的神魂。
需要再添一把火。
元汐桐操纵着神识靠近千颉,在他头顶问道:“你在笑什么?很羡慕他是吗?”
刺耳的笑声突然停了,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论断,千颉张开指缝,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因为盯得太用力,那双眼迅速涨红,乍一看仿佛要落下几滴血泪。
“我?我羡慕他?”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反问道:“你倒是说说!我到底羡慕他什么?”
元虚舟的人生,在外人看来,招人羡慕的地方有很多。就连元汐桐自己,也对他表示过嫉恨。但那些说到底,都是表面的荣耀——她并不觉得令千颉受刺激的是这么肤浅的东西。
她想了想,平静地说道:“你羡慕的是,他放弃一切后,仍旧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句话刚说出口,她便察觉到脚下踩着的地板晃动了几下,耳畔远远地捕捉到了冰柱砸落的声音。
这座妖境,有什么地方已经开始坍塌。
她抓住机会,再次开口:“你遵守了承诺,没有把他的身世说出去,一码归一码,至少这件事,我很感激你。”
顿了顿,她才控制住表情,轻声叫了他一句:“舅舅。”
千颉的肩膀猛然震动了一下,他缓缓放下双手,再次直面她。喜怒无常惯了的那张面孔,头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堪称呆楞的情绪。
为她这个包含着亲近意味的称呼。
元汐桐攥住拳头,强逼着自己与他对视:“很意外吗?可是,娘亲提起你时,向来都是用‘舅舅’这个称呼的,只是会加个疯子来形容你罢了。”
“疯子……”千颉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声线中竟然透着一股诡异的缱绻。
他们身下的台阶在剧烈晃动,整座妖境由于塌陷得太快,传来此起彼伏的轰然巨响。瓦砾和灰尘一同扬起,将他们周围包裹得朦胧一片,但他并未在意。
她快要成功了。
元汐桐定了定神,一句追着一句,几乎是不给千颉思考机会地问道:“你知道吗?我娘在我面前,并没有展现过对你很强烈的恨意。你们明明都那么珍视对方,为什么会弄成现在这样?娘亲渡劫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方才她所看到的记忆碎片里,并没有娘亲渡劫的那一段,似乎那段记忆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惨痛,所以要完完全全地尘封起来,一刻都不愿意再记起。
记起来的话,会崩溃致死吗?
元汐桐后退一步,静静地等待着答案。
听到这句话的千颉却突然站起身来,像是识破了她的把戏,就连眼神也恢复了一丝清明。
被触碰到绝对不能提及的领域令他防御心大起,好不容易散开的妖雾竟然再次开始聚拢。
他将身子背过去,有些焦躁地原地踱了几步,才咬了咬嘴唇,按着眉头说道:“记不清了,说不定,我只是不甘心她老是在耍我,所以一定要找个机会报复她。”
“是吗?小颉。”
一道熟悉的,不管经过多少年,他都绝对不会忘记的声音骤然在他耳边响起——
“你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是娘亲来了吗?
发动突袭前,她的确有用特殊的方式联系过娘亲,知道娘亲一直潜伏在妖都附近。
但她不知道娘亲身边都有谁,是不是能顺利抵达。
可还没等元汐桐搞清楚状况,她的神识就突然感觉一阵剧痛,像是在被这座妖境强行驱赶。
怎么会?
千颉分明已经毫无抵抗的意志了,妖境也坍塌了一大半,为何在这一刻突然回光返照,像是找回了一丝生机?
遮挡住视线的白雾像潮水一般重新朝她聚拢,一齐拢过来的还有繁杂冗长的记忆碎片。失重的感觉不可抑制地袭来,她的意识像风筝一般被吹起,只能眼看着千颉的身影在她的视线中越来越模糊。
她这就要被赶出去了?
可是千颉还没死,而她仅剩的妖力并不足以支撑她再散一次神识进来对付他。
不行,不能就这样放弃。
奋力挣扎间,她看到如春日般温润和煦的大量记忆碎片中,突然出现了一小块灰色的碎片。很突兀,像苍翠繁茂的枝头上悬挂着的坏果。
明明这么显眼,为什么刚刚她没有发现?
必然不是因为她刚才那段明确的请求,而是……
而是已经没有必要再封尘了。
她操控着意识飘过去,只是没想到刚把那段记忆攫取进脑海,眼前就冒出了一大片刺眼的白光。
滞后的痛觉在此刻悉数回到她的身体,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方才散开神识的地方。
鬼蜮般阴森的黑气不知何时已经被驱散,取而代之是是头顶上翻卷着的火云,将黑夜照得像白昼。一列列装备精良的羽族妖兵正越过她身旁,井然有序地将整个奉妖殿团团围住。
另有一队后勤兵正在处理宫道上断裂的冰柱,一瞬间,这座原本充满了死气的妖宫竟然充满了活物的气息。
更诡异的是,他们并没有攻击她,方才的厮杀仿佛变成了一场梦。
现在,他们处在同一个阵营。
而那座被封冰住的庞大妖境,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奉妖殿又恢复了原貌。
就连周围穿透骨髓的寒意也渐渐被化开,元汐桐暖和了过来。
随即她才意识到,感到暖和是因为有暖流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心口。她一低头,就看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悬在她胸前,掌心有紫光缓缓朝她流淌。
被冻得僵直的脊椎亦被一只臂膀揽住,这让她多少觉得骨头没那么疼了。
空气中弥漫着大火过后被雨浇湿的味道,很杂乱,也很陌生,唯一令人安心的是来人身上好闻的香味。
是哥哥。
他信守了对她的承诺,他没事,他真的追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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