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汐桐跟过去,听见他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在被流放之前的那段时日,你和你娘都在惧怕我会识破你的真身,所以一直在想尽办法让我能提前离开。你无意中促成了这个局面,所以炎葵也就顺水推舟,在我被关的那段时日里,将水越搅越浑。”
这件事情,元汐桐本就理亏,所以她辩无可辩,“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元虚舟在书案后坐下,靠着椅背,不再看她。
“你放心,事情既已发生,我不会回过头来找你讨债,”他的语气中有淡淡的释然,“相反,我该感谢炎葵,将你生在了秦王府,让我多了一个妹妹。”
炎葵能在南荒领主的位置上坐那么久,靠的自然不仅仅是一身妖力。因此即便是跌落谷底,她也有办法能东山再起。
这着实令人敬佩。
她在秦王府这么多年,笼络的又何止是秦王的心。
从她怀上元汐桐的那一刻起,恐怕就已经布好局,要让落星神宫未来的神官长为她肚子里那块肉保驾护航。
即使那时候元虚舟才三岁。
现在回过头来,他已经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和元汐桐那样密不可分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人为操控产生。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给他了,就是他的。
他根本不在乎源头是虚情还是假意。
元虚舟敛眉看向自己的手指,那里原本有一圈戒痕,现下戒痕在混乱中几乎被她的齿印覆盖。
表皮虽未破损,但很痒。
痒到钻心。
“五年前,游戏规则由你们制定,我默认,并且遵守,”他终于偏过头,对上元汐桐极为复杂的眼神,“但是,从你踏入落星神宫的这一刻起,游戏规则得由我来定。”
细碎的脚步声绕过桌案,停留在他手边。
伶仃细瘦的一道身影,比他坐着高不了多少。他微微抬眼,看见元汐桐的嘴已经扁成了一条线。
像个小鸭子,依旧很可爱。
不近女色的神官虽没有和这个年纪的姑娘相处的经验,但他记得自己妹妹发火前的征兆。
因此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巴掌时,他第一反应是居然是感到安心——她的脾气一直以来都没有变,所以他觉得安心。说实话,早在墙边他说出冒犯之言时,她就应当动手才是。
忍到现在,还真是辛苦她了。
片刻之后,他才拱了拱舌头,舔向口腔内渗着血的伤处。
元汐桐是下了重手的,一定要让他感觉到痛。
她嘴巴不利索,身手倒是快若鬼魅。
十七岁少女的脾气,是连她自己也摸不清楚的秘密。前一刻她对元虚舟还满怀愧疚,这一刻就能因为他口不择言而心生愤怒。
再加上方才他对她的那番看扁,她一边挑剔一边委屈,心情起伏不定,像暴风雨来临前的云,一瞬间能翻滚成好几个形状。她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不停对着哥哥鸡蛋里挑骨头的妹妹。
元虚舟白净的脸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指痕,他却只是瞥了她一眼,不跟她计较似的,抬手轻轻蹭了蹭,一笑了之。
那样的笑容,在元汐桐看来甚至透着一丝纵容。
太过分了,不由她就想到,倘若这人顺顺利利地在帝都长大,也不知道究竟要惹多少桃花债。
他不能这样笑,她要他再也笑不出来。
带着一点豁出去的决心,她直接抬腿,试图跨坐在元虚舟身上。
椅角在地上划拉出一声响,是元虚舟下意识地蹬了一下腿,将椅子后挪。他站起身来,将元汐桐整个人端在桌上,双手在她肩头扣紧。
她被他扣得动弹不得,又比不得他手长脚长,奋力伸手去够他也够不着。挣扎无果,只好愤愤地抬腿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倒真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一时兴起捉弄她,她闹不过他,只好撒泼耍赖的场景。
“规则?”元汐桐嘴唇颤抖,“好啊,那哥哥告诉我,我该遵守什么样的规则?”
元虚舟却没第一时间回答,他避开她的目光,后退几步,看着透出微光的窗棱,正准备说些什么,位于藏书阁底层的阵法却突然被人驱动。
藏书阁大门被彻底推开。
另外两位星官终于……在午时到来之前,上工了。
因修士考核在即,藏书阁的门庭倒是不复以往冷清。
自元汐桐带着元虚舟踏入藏书阁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修士,在门口三三两两凑做一堆。
演武场上的比拼已将大多数人淘汰,剩下的都是竞争三界令牌的佼佼者。
此次进入游尸九野压阵的二十八星官,是其中的九名,但人选不会提前公布,作为考核对象的修士们便只能瞎子过河般地尽可能做好全面的准备。
组队是必须的。
三界令牌虽稀少,但不是只有一张。他们没必要为此争个你死我活。
这些修士们几乎人手一本小册子,册子里详细记录了神宫现任二十八星官们的绝学。有些绝学简直是闻所未闻。而藏书阁七层以下的书海对修士们开放,这当口,修士们都想过来查查资料找线索,以免在幻境中遇到时被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楚怡星官穿过人群,行至门口,见大门半掩着,里头连个人影都没有。她微微一愣,不禁有些狐疑:“汐桐星官去哪里了?”
身后的容语跟上来,拿出星官令,嵌入门内,彻底将禁制解除。她一边示意身后的修士们入内,一边回道:“躲哪里偷闲去了吧,这几日我看她精神也不大好,年轻人,喜欢当夜猫子很正常。”
纷乱的脚步声随着大门禁制被催动的动静一起涌入内堂, 第九层图书室内,盛放在琉璃盏中的凝光球忽然微微一闪,因夜里耗费了太多精力探寻灵器所在,导致白日精神不济而被称作“夜猫子”的元汐桐亦跟着僵住身躯,凝神细听。
的确是来人了,来的人还不少。
已经练就了能屈能伸技能的元汐桐即刻收兵,装作无事发生似地从桌子上蹦下来,虽然表情看起来仍是不太服气,但彼此也知道,这场对话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下去了。”她说。
“嗯。”
元虚舟闷闷地应了一声,却在她即将转身之际叫住她。然后走上前来,沉默着替她整理头发。
蓬松的发鬓被他拆开,重新梳过。只是梳头的手艺仍旧生疏,指尖在她发丝间穿行了许久,也只给她梳出个双螺髻。
从前他就只会这个。
被他顺走的珠钗,他没有还回去,就这样让她素着。少女本就生得又娇又俏,情绪上头时,一张脸更是唇含豆蔻,眼带秋波,教人望一望就想揣进怀里。
元汐桐转过身,对上元虚舟的眼神。二人第一反应俱是闪躲了一下,而后才硬着头皮迎上对方的目光。
元虚舟脸色不太爽利,因为心头的恶念还未得到纾解,就被强行打断。
要不干脆将她关起来算了……规则不规则的,反正由他说了算。
他这样想着,却看到元汐桐从袖子拿出那只他自己心甘情愿送出去的铃铛,完全没有恋恋不舍地,像是只在乎这玩意儿一般问道:“哥哥,铃铛给我了就不能反悔了啊。”
元虚舟:“……拿走。”
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元汐桐抬手摸了摸他替她梳好的发髻,继续得寸进尺:“那哥哥替我护法,我就在这里将妖力吸收,可以吗?”
这总在他允许范围之内吧?
元虚舟不过是给她梳了一次头,她便自动忘记了他放过的那些狠话,只记得方才他讨她欢心的举动,又将他看作了最信赖的哥哥。
即使这个哥哥是个十足的禽、兽,在这种情形下,最想做的还是将她关起来……
年轻神官站在原地,百无禁忌地放任内心的恶意蔓延。
他就这样看着元汐桐,喉结滚动,然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神官长藏书室的禁制又被加固了几层,元汐桐会意。从善如流地盘腿坐下,将铃铛下悬挂的妖云放出。
紫虚铃直冲房顶,庞大的妖云瞬间将藏书室填满,角角落落地充塞,不留一丝缝隙。带着强劲破坏力的闪电不停地在妖云之内穿梭,噼啪声响被困在元虚舟设下的禁制中,只能于室内缭绕,四壁的书架以及书架上的物件几乎要被撕裂成碎片。
好在元虚舟出手及时,磅礴灵力化作一道道金光锁链,一圈一圈地缠住妖云,缓缓收束,将奔袭的闪电引向锁链,不然元汐桐真怀疑整座藏书阁都会被这份妖力掀翻。
她没再耽搁时间,立时盘腿在原地坐下,运行周天。
妖云感应到元汐桐的召唤,以江河之势直往她头上奔涌,兜头罩下,将她整座身躯淹没。
元虚舟眼神微动,看见丝丝绿光于厚重妖云中显现,维持秩序般负载着妖云旋地而起。云层间隙透出元汐桐专注吸收妖力的身影,他放下心来,后退两步,静待着她将紫虚铃中的妖力吸收完毕。
随着电闪雷鸣声的消弭,元汐桐的身影也愈发清晰。
笼在她周围的厚重妖云缓缓灌入她体内,化作薄雾,轻纱般散去时。一片光华璀璨的羽毛骤然于她肩后浮现,打着旋嵌进她的衣物之内。
“四片羽毛,对应四件灵器,是吗?”他问。
元汐桐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头。佯装出来的气势也弱了一些,是内里散发出的拘束。
似乎接受自己是半妖之身是一回事,但真正在他面前展现出属于半妖的那一面,又是另一回事。
负载着妖力的灵器,落星神宫有两件。
除了她还没拿到手的月晖琴之外,还剩下最后一件。
联想起元汐桐这段时日的所作所为,以及对邢夙那份蹊跷的热枕。元虚舟突然问道:“你要找的第六份妖力,在镇国将军府?”
已经被吸光妖力的紫虚铃铮然落地,发出一连串脆响。
元汐桐自觉此事已经没有必要瞒他,便老实答道:“之前在,眼下已经不在了。邢夙先我一步离开帝都,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也许已经将昭天玉交到了千颉手里,也许在酝酿着别的计划。个中凶险,她自己明白,但不想对元虚舟多说。
哥哥决不能再牵扯进其中。
镇国将军府本就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和母亲的妖族身份横竖已经暴露,哥哥身为未来的神官长,尽全力保下秦王府或许很艰难,但总归不是问题。但他若再次因为她,被将军府抓住把柄,牵扯出他的真实身世,那才叫全军覆没。
她不愿意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站起身来,避开他的目光,转而问道:“哥哥之前说,来这里不是要兴师问罪,那是想做什么?”
他似乎,是为了什么正事来找她。
墙壁上凝光球洒下的淡影重新将她笼住,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于她来说只是片刻的偷闲。现下她得了好处,又很没良心地开始着手纠正这些偏差。
试图将彼此拉回正轨。
元虚舟顿在原地,半晌,才从鼻孔发出一声轻笑,顺着她的意思说明来意。
明日一早,便会进行最后一项修士考核,藏书阁的三位星官皆被抽调进入游尸九野,负责一些小关卡。
他问她愿不愿意。
诚然元汐桐并不打算在这里久耽,但本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想法,该她负责的事务,她也不会推辞。而且,以往都是她被选拔,被挑剔和被凝视,这一次是站在选拔者一方,虽然需要她的地方不多,但这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她很想尝试一下。
只有一个问题——
“我需要在里面待很久吗?”她问。
“最多三日,”元虚舟说,“所有参与考核的修士都必须在三日之内通关。”
“噢……”她松了一口气。
这副时间紧迫的模样落在元虚舟眼里,怎么看怎么碍眼。正打算挥挥手让她离开,却又听见她问道:“哥哥也会一起进去吗?”
“想我跟着一起,是舍不得月晖琴?”元虚舟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好心提醒,“你才将紫虚铃的妖力吸收,胃口别太大了。”
接二连三地吸收了太多不属于自己的妖力,虽有妖脉可以承载,但炼化还需要时间。她妖骨尚未长成,现下根本无法再承载更多的力量。
元汐桐当然明白他的意思。
听他的语气,他是不会跟着进去的。也是,身为代理神官长,自然要在幻境之外主持大局。
只是眼下她的胃口却不是他以为的那方面。
进入到幻境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元汐桐垂了垂脖颈,将略微惆怅的情绪遮掩住。再抬头时,已经是有些自若的模样了。
她退到门边,将木门拉开,向他告辞:“如此,那我先走了。”
门外有修士们在阶梯上来回走动的声响,还有飞身攀上木梯,在浩瀚木格间查找资料的动静,嗡嗡细语夹杂其中,渐渐清晰可闻。
藏书阁顶上的天窗已开,漏下强烈的日光,照得元汐桐眼睛眯了眯。
短暂的喘息已经结束,这是她即将要回到的现实世界。
她回头,看到元虚舟还站在藏书室内,如同置身于昏暗的茧壳。
他一直在看着她。
“哥哥……”她叫了他一声,语气中不自觉饱含了许多的不舍。
“嗯,”他轻轻应了,片刻之后,才说道,“去吧。”
沿着楼梯一路下行,到最底层时,元汐桐的心跳已经恢复正常。
她在心里想得很好,若其他二位星官问起她为何不在,她便如实告知元虚舟的来意。其他都是她自己的事情,她什么都不必向人交待。
元虚舟的禁制设得牢固,妖云方才闹出那么大动静,楼层的隔板也只漏了些灰尘下来,专心翻阅书籍的修士们根本没意识到任何蹊跷。
容语星官见到元汐桐从第九层下来,转身对楚怡恍然一笑:“原来是虚舟神官来了,人家兄妹两个在说体己话呢!”
楚怡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还未来得及答话,便看见平日里最爱叽叽喳喳地书精们忽然神经兮兮地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嘀咕道:
“才不是什么体己话!元虚舟那小鬼进来时脸色可沉了!”
“对对对!他肯定生气了!”
“好可怕啊,要吃人一样!”
——说这话的书精被另外的书精撞开:“就你躲得最远!还可怕呢!”
“你没躲!”被撞开的书精满嘴的不服气,“你没躲你怎么不跟上去?”
“我有病?我跟上去听他骂人?”
“……”
“阿羽,好可怜啊,肯定被骂惨了吧……”
隔着老远的距离,元汐桐便看到方才还躲得连影子都不见的书精们又飞了出来,在空中舞作一团,其中两本似乎还打了起来,在空中张开封皮互相推搡,撞得连书页都掉了几张。
她走上前去,不知为何,楚怡和容语看她的眼神竟隐隐带着同情。
元汐桐:“……”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想些什么,但既然没有一个人开口问她方才的行踪,倒省了她不少事。
《神超无象》没和书精们混在一起,它悠悠晃到第九层,从早已大敞着的藏书室门口飞进去,竖在桌案上,对着坐在书案后执笔批阅公事的元虚舟说道:“好久不见了。”
的确是好久不见了。
自元虚舟三年前成为二十八星官,成日风里来雨里去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藏书阁消磨过时光了。
这座藏书阁,他小时候在这里念过书写过字,钻研过术法,还揪过老是在他耳边吵吵嚷嚷的书精们的书皮,封住它们的嘴让它们三天不能说话。
那些书精怕他怕得要死,但每次他一来,又喜欢围着他。
就跟喜欢围着现在的元汐桐一样,因为想借着活人之口,去探听神宫外的世道。
《神超无象》要更为特别一些。
作为一本岁数比铸造藏书阁的梁木还长的古物,它虽时常会有些为老不尊,但总不会被小辈给吓住。
更何况,无象心经脱胎于它。神官长在修习心经时,还需仰仗它在一旁提点。
“这次前来,是决定要修习无象心经了吗?”书精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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