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芸转头看她一眼,继续道:“草原上有种说法,每一个逝去了的亲人,其实都没有真正离去,而是化作了天上的星星。”
她指着夜空:“小九,你看,天上这么多星星,你阿娘一定就是其中一颗,她只是换了种方式陪在你身边。”
听她提起阿娘,婉瑛原本已经麻木的心突然刺痛,仿佛已经结痂的伤口被人血淋淋地撕下来。她不禁顺着姬芸手指的方向往天上看,繁星密布,银河浩瀚,每一颗星星都在闪烁着,究竟哪一颗是阿娘呢?
姬芸看着她怔怔出神的侧脸,心想皇兄信里说的确实没错,生母的逝世还是给她造成了不小的打击,她如今外表看着虽然正常,可比起昔年分别时,总感觉少了一丝灵动,多了几分木讷,就像套在壳子里的人,对外界已经丧失了基本的喜怒哀乐。
姬芸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她知道,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亲人去世带来的阴影。
“你为什么不和皇兄要一个孩子呢?”她突然侧过身问。
见婉瑛一脸不解,姬芸笑着解释:“我见你好像挺喜欢小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婉瑛不自觉抚摸着平坦的腹部。
入宫六年,她所承的雨露比后宫所有妃子加起来还要多,可她的肚子却半点动静都没有,皇帝也从来没有说起过这方面的事,只有唯一一次,他向她随口提起过,当时他是怎么说的来着?
婉瑛尽量去回忆:“他说,他的子嗣足够多了,不需要再生。”
其实他的孩子并不算多,除了贵妃生的公主瑶瑶外,只有三位皇子,玉京任何一户中等人家恐怕都比他孩子多些。况且帝王之家总是希望开枝散叶,子孙绵延,这样才能永保江山,帝位稳固,但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
作为世上最了解姬珩的人,姬芸了然于心,笑道:“恐怕不是不需要生,是不需要你生罢。”
她看着婉瑛,沉吟片刻,又说:“皇兄应该是怕了。”
婉瑛疑惑:“怕什么?”
这个世间,竟然还有他怕的东西么?
姬芸:“你不知道罢?皇兄的生母便是难产去世的。”
婉瑛一怔,她的确不知道。
姬芸叹了口气:“他生来便没有母亲,算命的说他孤星入命,克父克母,又招了父王忌讳。皇祖父见他可怜,便将他抱进宫里,放在身边亲自教养。后来父王宠信佞人,不堪大用,触怒皇祖父,废去他的太子之位,将他幽禁在东宫。皇兄被立为皇太孙,一举一动都有太傅教导,人变得越发老成了。皇祖父又生怕他重走了父王的老路,对他格外严厉。后来他八岁那年,皇祖父身体越来越不行,预感将不久于人世,便将皇兄唤来床边,叫他去给父王送一碗汤。”
“那汤……”
姬芸点点头:“汤里有毒。”
婉瑛心头咯噔一跳,恍惚想起那年皇帝说即便是亲生爹娘,只要欺侮了她,他也不会放过。
那时只觉得他这人行事狂悖,不遵礼法,倒没有想过背后还有这样的遭际。
姬芸望着浩瀚星空,双手枕在脑下,幽幽叹息一声:“可皇兄不知道,他那年才八岁,纵然天资聪慧,也仍然是个小孩子。他怎么想得到,皇祖父竟然要借用孙儿的手,亲自杀了自己的儿子呢。”
他终于成了皇权的傀儡,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父王喝下他亲手送来的汤后,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着断了气。
当然,这一幕姬芸并没有亲眼见到,那一年她还在母亲肚子里,她是遗腹子。
为了掩盖真相,当年东宫中的所有人都被皇祖父下令殉葬,唯独她母亲这个不起眼的太子侍妾因为怀着她,就此逃过一劫。
生下她后,母亲本来要被赐死,但是那时皇祖父已经驾崩,龙椅上坐着的人换成了皇兄。他作主保下了母亲一条性命,将她送去寺院清修,又将姬芸养在身边,像养女儿一般养大,从小到大,无论姬芸想要什么,他都有求必应。
后来姬芸去寺院拜访母亲时,听她偶然谈起过去那些事情,才恍然大悟,皇兄之所以那么纵容她,任她上天入地,应当不只是哥哥对妹妹的疼爱,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歉疚之下的弥补心理,因为他间接害死父亲,所以才导致她生出来就没见过父亲的面。
不过这也只是姬芸的猜测,皇兄从来不是会跟别人交心的人,姬芸也只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偶尔窥探他的一丝心绪。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先皇后逝世的那一年,皇兄意外地喝醉了,对着她多说了几句话,说当年那个方士批他的命格,算得果然不错,他的确是先害死了母亲,又克死了父亲,如今连皇后也没能逃过。
姬芸那时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些沉重的往事,对他来说也并不是不值一提,只是他习惯了一切事都藏在心里,所以导致在外人看来,他冷血寡情。
“皇兄亲缘福薄,但凡是被他放在心上的人,他都格外珍惜。当年我远嫁,他又少了一个亲人,身边只剩下你,所以我临行前才向你嘱托,好好陪着他。”
“高处不胜寒,他这个人,看着冷心冷情,其实孤单得很。”
“他生母因难产去世,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生产于女子而言,是多么难跨越的一道鬼门关,所以他宁肯不生孩子,也不愿承担失去你的风险。小九啊,皇兄他是真的很爱你。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爱他,而是哪怕是怜悯,都希望你施舍他一点。你就当这是我做妹妹的一些私心罢,我希望三哥此生能过得快活一些。”
星空下的草原安宁静谧,依稀可以听见远处营地传来的羌笛声,夜风轻轻吹拂着婉瑛额前的碎发,她长久地沉默着。
姬芸正打算说句什么,一个人影远远地跑来,冲着她们挥手喊:“公主,小姐,原来你们在这里,教我好找。”
待她跑到跟前,姬芸忍不住打趣:“你主子都封妃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叫她小姐?”
春晓便不好意思地笑:“殿下,皇上打发人来问呢,天色不早,问您和娘娘什么时候回去?”
姬芸转头冲婉瑛抱怨:“瞧瞧,咱们才出来多久,这就派人出来寻了,真是你一刻不在他眼前,他就不安生。”
她从草坡上爬起来,向婉瑛递PMDUJIA出手。
“走罢,咱们回去。”
当夜,婉瑛洗漱过后,坐在榻上发呆。
姬珩连叫了她好几声,她都没听见,不免有些担心,蹲在她面前,抬头仔细观察她的脸色。
“怎么了这是,游魂呢?”
他自言自语,又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也没发烧。”
“是哪里不舒服么?”他抬眼看着婉瑛,神情严肃,“还是水土不服?太累了?要不叫太医来看一看?”
他们这次出巡,是带了太医随行的,领头的太医姓齐,是太医院的医正,内外科都很拿手。这些年婉瑛睡眠不好,总是失眠多梦,心神不属,都是这位齐太医负责开方子调理,他都快成了婉瑛的专属太医。
婉瑛垂眸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担忧一览无遗。
她忽然想起这三年来,自己每一次生病,他都急得团团转,夜里连觉也睡不好的样子。一旦病情迁延,就忧心如焚地让人出去沿街讨百家米,据说这是民间盛传的一种育儿风俗,只要将讨来的米煮成饭食,喂体弱多病的孩子吃下,就可以祛除病灾。
这当然是老百姓的迷信说法,可他却深信不疑,就连吕坚都笑说,陛下这些年越来越迷信了,他本来是个不信鬼神之说的人。
还有三年里次次都不落下的风筝,他始终坚信放风筝就能放走晦气的说法,每年她的生辰,都要带她上奉天门放风筝,第一年是小猫风筝,第二年是螃蟹,第三年是蝙蝠……风筝放走了,还要在她耳边说些“无病无灾,长命百岁”的吉利话。
婉瑛从前不理解他,直至今晚听了姬芸的话,或多或少能明白一些了。他或许是相信了那些方士的话,认为自己八字硬,天煞孤星,担心克死她。
“怎么不说话?”姬珩眉头皱得愈紧,“朕去叫太医。”
他起身要走,却被婉瑛的一句话绊住。
“香囊。”
顺着她的视线,姬珩低头看向自己腰际。
这只香囊他日日佩戴,除了洗澡睡觉,几乎从未离过身。几年过去,不论他怎么珍惜,终究抵不过岁月的侵蚀,香囊已经有些许褪色,显得略微陈旧,有些地方甚至脱了线,看不出上头绣的木兰原本形状了。
“要重新绣一个给你么?”
姬珩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听错,难以置信地问:“你说,你要重新绣一个香囊给朕?”
婉瑛点头,想了想,又说:“别的也可以,不一定是香囊。”
“……”
终于确信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姬珩捂着眼睛,突然失笑起来。
婉瑛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心想他是不是喝醉了,只是外表看不出来。
就在她摸不清头脑时,灼热酒气扑面而来,嘴唇被瞬间吞了进去,他吻得又凶又急,像沙漠中迷失很久的旅人,终于找寻到那一片绿洲,所以拼了命地汲取她口中津液。
密不透风的吻之下,婉瑛几乎喘不过气来,用力去推他,但压在身上的人纹丝不动。
在她快要窒息时,他终于松开了她,下巴抵在她颈窝里,贴着她的耳朵,急促地喘息:“朕很好奇,小十六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婉瑛还在平复着呼吸,眼睛里含着泪水,显得楚楚可怜。
“不说?那继续亲——”
他低头就要亲下来,慌得婉瑛伸手抵住他的胸膛,实话未过脑子,脱口而出:“先太子……说先太子与太子妃的事。”
姬珩神情凝滞,半天都未有动作。
婉瑛忐忑不安,紧张地看着他。
他应该不喜欢别人提起他爹娘罢?毕竟他是个不喜欢把脆弱示于人前的人,何况这件事又是宫里的禁忌,这么多年,应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
却没想到,在短暂的愣怔过后,他竟然笑了。
“小十六告诉你的?”
婉瑛点点头。
姬珩唇边的笑容渐渐加深:“所以小九是在可怜朕,才想要给朕绣香囊?”
“……”
婉瑛闭紧嘴不说话,但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显然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姬珩捂住脸笑了:“居然被人可怜了,心情还真是……”
是生气了么?像他这样高傲的人,一定不喜欢别人可怜他罢。
婉瑛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
“不,不用对不起。”
他笑着倒在她肩上,亲昵地吻着她的耳垂,耳郭,孩子一样地撒娇:“继续可怜朕罢,你知道的,朕从小就没有了爹娘,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可怜朕……不过,香囊就算了。”
“为什么?”
婉瑛被他的气息蹭得发痒,不停往后躲。
他抓住她的脸,缠绵地吻上来,唇齿相依的间隙,含混不清地说:“那些活计自有宫人去做,你不需要做这些,小九只要……继续可怜朕就行了。”
第二天,姬芸被叫来天子王帐前兴师问罪。
“朕让你开解她,你就是这么开解的?把那些陈年旧事告诉她?”
姬芸撇撇嘴,不以为意:“你都说是陈年旧事了,有什么不可说的?”
她论起大道理来一套又一套:“而且啊,皇兄你那一套不管用,你看都过多少年了,小九的心还是没被你打动,当年我走的时候,你们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感情上的事听我的,准没错,女儿家的心肠最软了,小九同样也没了娘,把你的事一说,她自然能与你感同身受,脸面有什么要紧的,你先博取她的同情,让她可怜你……”
在她的絮叨声中,姬珩不由得想起昨晚的一些画面。
只要他一旦开始说他自小就没了爹娘,身下的人就会一僵,这时候无论提出多么荒唐无理的要求,她都会答应。
被人可怜,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
他不禁勾了勾唇角。
姬芸在他眼前挥动手指:“皇兄,你在听么?走什么神呢?”
姬珩皱眉,拍开她的手。
“没什么事便退下罢。”
“我怎么没事?我来找小九玩。”
她的目光朝帐篷里窥探,可惜帘子遮挡得很严实,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里面么?在干什么呢?”
“她在睡觉。”
“还在睡?”
姬芸咋舌,抬头看了看天上明晃晃的太阳。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睡着,昨天半夜做贼去了……”
说着说着,作为已婚妇女并且已经有了三个孩子的姬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颊迅速变得滚烫起来。
不是罢……难道是一晚上没睡?
这苦肉计的效果也太立竿见影了。
姬珩看了她一眼,撩起帘子进帐篷里去了。
姬芸在他背后凶巴巴地挥舞起拳头:“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说的就是你!”
想不到,她才得意了没几天,就又被姬珩传唤了,而这次连她都感到理亏。
起因是这几日部落里的人天天都会出去围猎,深秋时节,动物们都吃得膘肥体壮,好应付即将到来的冬季,看着丈夫打猎带回来的一堆猎物,姬芸眼红不已,她也好想去围猎啊。
草原上的人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以射猎为生,连她刚满三岁的儿子昨日都带回来一只灰兔子,说要送给妹妹当宠物。而她只能留在营地里陪婉瑛聊天,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她实在是手痒。
“你要是会骑马就好了。”
某一天,她怀里抱着小女儿,坐在篝火旁无聊得昏昏欲睡,险些将孩子摔进火里。幸亏旁边的婉瑛伸手接了一下,她打个激灵,对着婉瑛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婉瑛主动问她:“骑马是什么感觉?”
说到这个,姬芸可就不困了,神采奕奕地说:“开心。骑在马背上的时候,你可以头脑空空,什么也不用想,只用握着缰绳,催动着马儿往前面跑就行了。而且你看这四海草原,荒无人烟,牛羊比人还多,四通八达,随你往哪个方向去。天地广阔无垠,没有尽头,风吹在脸上,都是自由的,我第一回骑马跑在草原上的时候,小九,我就知道我来对地方了。”
“自由……”
婉瑛反复揣摩着这两个字,抬头笑了:“那你教我罢,我也想骑马,看看自由是什么样的感觉。”
姬珩:“……”
姬芸心虚地捂着脸,透过手指缝隙看他:“你不要再盯着我了,脸都要被你盯穿了。”
姬珩瞪了她一眼,转身进去。
婉瑛要学骑马,他不好劝阻,毕竟这是正经事,他只能另辟蹊径。
“朕教你。”
婉瑛摇摇头:“幼仪会教我。”
“怎么?你认为朕教不好你?”姬珩顿时就不高兴了,“朕的骑射功夫也不差,况且,你读书认字还是朕教会的呢。”
婉瑛诧异地抬起眼睛:“陛下有空么?”
作为名义上的天可汗,草原的共主,他每日是要升帐议事的,大到部落联姻、纷争调停,小到谁家丢了几头牛羊这样的鸡毛蒜皮,也要他来处理,忙起来的时候从清晨议到日暮,王帐里吵吵嚷嚷个不停。
婉瑛有时觉得他确实是厉害,能将不同利益的种族建立成一个联盟,要知道草原就这么大,你占了我的地,那我的牛羊就没处吃草,各部之间利益冲突,时常展开纷争,你抢夺我,我劫掠你,闹得最凶的时候,往往是汉人吃亏,那些在部落战争中失败的弱者被抢走了栖息地,就会越过边境线来抢夺汉人的粮食和财物,老百姓称之为“打草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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