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什么呢,这事和余哲宁有什么关系。等一下,贺屿薇突然就反应过来——这是下达驱逐令?
不愧是余温钧。
他听了她的过去,没有同情也没有审判。就算这种时候,余温钧的脑子里所牵挂的,也仅仅是余哲宁,是她这种阴沉性格的人可能对弟弟造成的坏影响。
或者说,任何黑暗、恐惧或动荡的负面情绪,都不能把这个人拉到自己的阵营里。
不,余温钧应该一直都是这样的董事长,他在工作上恐怕更为冷酷,对弟弟们以外的人没有多余感情。她只是成为余家的小保姆,才有机会窥到余温钧不为外人所见的温情一面。
“四楼允许你继续住,就当是让你享受一下生活。但两周后,你得走。我不会让任何人威胁你的人身安全。既然当初是我把你带来的,也会保你平平安安地离开。如果有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在这两周商量……”顿了顿,余温钧有点无奈地说,“讲吧。”
贺屿薇不敢打断他说话,就摆出一个初中生上课举手的姿势。
“不用等两周,我后天就走。”她坚定地点点头,“哲宁的脚伤已经过了关键的恢复时期,不需要我再照顾他。我也不会要您的钱或高中学历什么的……2月14号的那天晚上,您叫人把我送到最近的长途车站。我发誓,离开后不会再和您家的任何人联系。”
“想回之前的农家乐吗?”余温钧随口问。
“……您只需要让人送我去车站就行了。”她不太想告诉他自己的行踪,便闷声回答。
余温钧低头瞧着她。
贺屿薇来到他家,他没有再认真地审视她,就记得是一个高瘦女孩,总是处于孤立无援状态,不爱说话,只有等关键时刻才会把向来垂着的眼睛猛然睁开。
比起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小秘密,贺屿薇那一头总是乱糟糟且梳不平的头发更有存在感。
但此刻,他和她对视的那几秒,再度被她眼神里的阴影所惊住。
幽幽的,清泠泠的,带着一股轻蔑又极度郁浥的放弃感。就像被村民们打得奄奄一息的孤女,又像临死都拒绝喝鲜血的病弱吸血鬼。整个人灰扑扑却又很欲,她一直都很怕他,然而也会有其他时候,一闪而过的温柔月光之下,晶莹又剔透,让人觉得除了她清澈眼眸以外的世界,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丑陋的——
余温钧看着她的那双漂亮眼睛,不知道自己想起什么,只觉得确实想起什么。
他来不及细究,就把女孩逐渐垂下的下巴重新用食指顶起来,迫使她抬头。
大拇指按在柔软的嘴唇上,还有木地板的香味,全部组合起来,像是一个消音音符。
贺屿薇再度惊恐地睁大眼睛,但是不够,余温钧认为他在这双瞳仁里占据的面积还不够多。
所以这一次,没有封住她的唇。
余温钧强硬地将大拇指指腹插进她因为过分震惊而无法合拢的口腔内壁,她的牙齿洁白,舌头软而凉。
玖伯在外面让李诀喝了一杯水,等他平静下来,拍了拍肩膀。
李诀用手重重地捏起眼皮。
他闷声说自己也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被余温钧领回家前,也有段苦日子,听到贺屿薇说身世突然想起曾经云云。
男人,偶尔会露出一个软弱的瞬间,倒是可以理解。
玖伯让李诀去楼下抽根烟冷静,他会跟余温钧解释。
玖伯独自走回来,抬起手敲三下房门,这是他和余温钧之间的习惯,却目睹房间里令人讶异的一幕。
余温钧正抱着胳膊站在房间当中,若有所思。
在他脚下,瘦弱的女孩子双膝跪地,跪在他的皮鞋边,用手紧捂着脸。她的整条脊梁骨仿佛都被抽走,肩膀和乱糟糟的头发像风雨中的小舟在剧烈地抖动。
触到玖伯的目光,余温钧解释了一句:“我把她弄哭了。”
……呃,他肯定又问了小姑娘什么冷酷的问题!玖伯面无表情地说:“您刚出差回来,我们回酒店休息吧。”
余温钧临走前,随手再拍了拍她的发顶。
“让厨房再多喂喂她。”
她听到刚才强吻了自己的男人对玖伯说。
贺屿薇此刻依旧狼狈地跪在地面,嘴唇和脸颊都有不正常的烧意。是愤怒,是迷惑,是巨大的惊恐和不可置信。
然而,舌尖的位置被亲吻得痛而清凉,是强劲薄荷糖的味道。
余承前在肠道手术完成后,依旧需要住院静养,余哲宁又单独去病房看望了父亲。
在此期间,他正好遇到派去帮忙的墨姨,她殷殷地问他生日的时候回不回家。
余龙飞也打来电话。
无非透露,兄长买的生日礼物是一辆昂贵跑车,让余哲宁有时间就回家看看。
余哲宁说:“没兴趣。”
“也随便你。”余龙飞打了个哈欠,“其实你搬出去也好。对我好——这次海外出差,我是明显感觉到哥对我都宽容了很多。哼哼,毕竟,家里只有一个弟弟了。啊,对了,我在家举办了一周的party,他这几天也硬是没吭声。换成以前,那军统般的铁拳早就向群众砸下来。”
余哲宁目前在繁华区的高级公寓独自居住。
虽说是“独自”,每天也有小钰、男护工、康复师和家里的清洁阿姨轮番□□,而今天中午,李诀上门。
这可是一个稀客。
余哲宁和哥哥这位秘书其实不算太熟络,但彼此相处得还算可以,就把他迎进来。
“新闻不过月,过月无新闻。圈子里男女婚约的
事,分分合合,聚聚散散,大家早就见多了。”李诀说话很直,“余龙飞读大一就被你哥直接赶去管了四年码头,整天和那堆垄断市场的日本人和意大利人打交道。但钧哥是舍不得你做这些粗活。你哥其实替你想得很远,他曾经说假如你和栾妍好上了,想和她一起出国,他就把海外那边的数字和投资业务给你。”
余哲宁只是微笑,眼睛里有疏远的神色。
李诀再问:“你和栾小姐还联系吗?”
“她爸妈来找过我。但栾妍跟我说,她以后再恋爱也绝对不会找比我哥差的。” 余哲宁平静说,“这个意思就是,我比哥差。”
他俩相顾无言的时候,余哲宁手机震一下。他道歉后拿起来查看,稍微一笑。
李诀看他一眼。
“是屿薇,她突然很频繁地联系我。”余哲宁随口说,“半夜很罕见就给我发了条微信,问我生日当天回不回家。哥现在还让她住在四楼吗?”
李诀将贺屿薇被强行抓过来当保姆的过程斟酌地说了,不过,略过了贺屿薇本人的私事。
“小贺不是你哥这边儿的人。她……以前的日子,过得挺苦的。”
李诀说话点到为止。
他还带来七八个保温饭盒,说是亲自做的饭,留给余哲宁。
“你的脚伤……”李诀低头说,“让你受苦了。但有句话我还是想说,比起其他看父辈脸色的三代们,你哥替你和余龙飞出头扛了很多东西。”
黑眼镜秘书不是会说软和话的男人,今天却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地说这些。
余哲宁面露为难,他苦笑:“我今年确实不想在家过生日。但是,也不想你在我哥面前难做人……这样吧,2月14日的时候,我回家露一面。”
2月14号是情人节。
对余家的另外一个人来说,2月14号前的每一分钟,都过得度日如年。
贺屿薇心神恍惚,甚至完全忘记还要上英语课。高教授在一楼等了她足足半个小时,还是沫丽用无线电把她call下来。
高教授极为不满,训斥贺屿薇学习态度是越来越差了。从圣诞到现在一直都在懈怠。贺屿薇被骂得脸色苍白,根本不敢抬头。
把气冲冲的高教授送走后,贺屿薇站在余家的会客大厅发呆。
装饰春节的花束已经再□□干净净地撤走。
豪宅的内装要义之一是,留白。并非每个角落都得有家具和装饰品,要学会断舍离。
贺屿薇把她原本就不多的行李,再次缩减份量。
什么雪花球、什么纸鸢——她在短暂的留恋后全部舍弃。只带自己的书包走。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仔细地研究那一条花束般的车道。内宅、外宅、私人公路,公路,车站——嗡嗡嗡。
是裤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
太好了,余哲宁终于回复她了。
他说2月14号也就是生日的前一天,他会回家。
余家占地面积实在是太大,又坐落在郊外。贺屿薇觉纯靠步行绝对逃不出去的,她也不想拉其他佣人下水。
余哲宁,是家里唯一能牵制住他哥哥的人。
贺屿薇打算搭余哲宁的车离开余家,中途让他把她放在城里的车站。余哲宁是一个很善良的男生,他绝对会不问缘由地帮她。
她没想好之后去哪里,但脑海里,有一个声音悄声提醒,先从余家离开比较好。
余温钧……这个人不对劲。
他很不对劲。
“你在这里呆站着做什么?”沫丽突然出现在她的身边。
墨姨还在余承前家帮忙,只能时不时地抽空回来,目前依旧是她的副手沫丽在管事。而沫丽是一个手臂纹着猛虎,红眉毛的卷发女人。
贺屿薇把余哲宁2月14号要回来的事情告诉沫丽,沫丽不惊讶,余龙飞早就吩咐他们要举办一个小型的生日party,酒水、饮食和蛋糕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而今晚,他们还会布置大厅。
“你也一起吧。”沫丽说。
贺屿薇连忙点头。
“哦,还有林厨那里接到二哥的指示,从今开始,厨房会为你专门开一个小灶。”
贺屿薇一怔。什、什么?
“已经给你专门购置两盏小炖锅。采购食材里也多了一些温补食材,你有什么喜欢吃的,可以直接告诉厨房。小钰在城里照顾另外的少爷,她暂时回不来。”
沫丽说话不像墨姨那样快,她说话很慢,一字一顿的,那双红眉毛下的眼睛却望着她。
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诸多情绪就像蚁群,密密麻麻地爬过小腿、爬过背脊、爬上脸颊,围着她绕了一个圈。贺屿薇口干舌燥,她能感觉到,沫丽似乎在等自己解释什么。但是,她无法说出余温钧对自己做过的事。
余家上下,都把余温钧奉为神明。
其次,这种事说了很麻烦。
算了算了,她在14号就能搭乘余哲宁的车离开。现在,也就假装一切正常就好。
但在离开前,贺屿薇在豪华的宅邸只剩下一个愿望。
“听说余家的花园很漂亮。里面还种着不少能提前开花的树,我能去看看吗?”
“可以啊。但,三月才是花期。哦,前段时间家里刚开了腊梅和玉兰,现在桃树、杏树、腊梅都刚剪过枝。花园的D区的标志点再往东走,有一株四色的洒金碧桃,一株树上能开四种不同颜色的花。家里为了它,特意修了路灯。”
贺屿薇把沫丽说的方位暗自记在心中。
原本想在下午去一趟花园,但等帮忙布置完生日party现场以及厨房确认最终菜单,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余哲宁做人向来亲善,家里的佣人们凑钱给他买了一件生日礼物,听说是一整套的擦车清洁用品。
贺屿薇则把她在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和她手织的围巾也包装好。
她趴在桌子上,写了一张生日贺卡。
写祝福的时候,贺屿薇也只是工工整整写下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种老套的祝福。
虽然余温钧不住在这里,但每天晚上也会回来看一眼。贺屿薇趴在房间窗户上观察了足足半小时,车道的灯光没有变亮。
她戴上口罩和帽子,悄悄走出房间。
她如今对余家内宅的各个楼层和房间很熟悉,打算从地下泳池的那条道路绕到宅邸的背面,再从那一片蔷薇群里直接跑去花园。
好巧不巧,他们还是撞上了。
玖伯跟着余温钧一起进行海外公务,他年纪大了,倒时差有点难受。余温钧便给他放了几天的补休假期,今晚也没让李诀跟着。
前段时间的低温,车道两侧的路灯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频闪。
沫丽处理事宜不如墨姨那般高效,今晚刚刚换好的灯泡还需要调试亮度,余温钧也就没让他们开灯。
而余温钧刚走到客厅,就见一个带着帽子带着口罩的可疑家伙从电梯出来,鬼鬼祟祟地往外跑。
他咳嗽一声,对方全身僵硬
贺屿薇得提醒自己记得呼吸。
“我待会去花园里散半小时的步。你也跟着。”余温钧打量了她一下,随后淡淡地说,“有话要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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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家的花园到底有多大呢?
总之,很大很大。
早春的风不容小窥,在肌肤上留下小小的划痕。贺屿薇举着一个防风灯笼,在前面替余温钧引路。
是的,她居然拿着灯笼。
花园里也有太阳能地灯,但越往深处走,路灯的光线就变得很暗。不过,余家居然准备灯笼这件事,还是小小的震撼到了她。
贺屿薇忍不住走神,在哪里还见过灯笼来着?
噢,以前工作的农家乐也挂着灯笼。
不过,那都是红彤彤的大红灯笼,而不是现在手里提的,上面淡雅画着花鸟的轻巧灯笼,把手是木制的,打磨得极其光滑。
纸鸢、灯笼,还
有四楼走廊侧边的走廊挂着一副据说几十万的定制孔雀双面绣,余温钧出乎意料地很喜欢中式的手工制品呢。
贺屿薇再抬起头,他们曾经在户外独处过。
那还是她在农家乐后厨里工作,余温钧也让她带路,他说要看看农家乐的全貌,两人一起在池塘边看到了鸭子(也可能是鸳鸯)。
贺屿薇意识到她曾经很怕他,很抵触他,但这股担心慢慢地消退,直到……
他吻了她。
在夜晚冰冷的空气中,贺屿薇的眼睛发痛,余哲宁现在又在做什么?
她之前居然胆敢问余哲宁有没有接过吻。因为“接吻”,对自己就好像登月一样是触不可及的事。她实在是不肯承认,之前那种接触算是一个“吻”,但如今,她绝对已经被他哥哥强吻了。
自己又该怎么面对余哲宁呢?他会讨厌自己吧!虽然,这件事和他没什么关系。
贺屿薇被莫名的羞耻和沮丧折磨的时候,没发现自己已经默默走到余温钧的后面。
一路无话,反而是他轻车熟路地带路。
两人来到了花园深处,沫丽嘴里说的洒金碧桃树下。
那是一株树干嶙峋,虬枝如龙的桃树。
天气还冷,花园里其他植被还光秃秃的,唯独这棵桃树生机勃勃地孕育了满枝蓓蕾,目前,整棵桃树有一个枝头喷着花,花瓣薄如蝉翼,金色的花蕊细如丝且尖端微勾着,芬芳而喜悦,仿佛带动整棵树在深深呼吸一般。
而贺屿薇也注意到,这棵树的附近有一盏正发出暖光的太阳能路灯。
据说就是因为有24小时不断持续的光源,它每年都提前开花。
贺屿薇喃喃地说:“这棵树活得真辛苦。白天有太阳照着,到晚上也不能睡觉。每天都活在光里,简直像一个演员。”
说完后,她暗悔失言。
墨姨曾经说余温钧极喜欢这棵洒金碧桃,家里有园丁重点照顾这棵树,每年花开的时候要第一时间通知他。
余温钧听到这种扫兴的话,也只是继续看着那棵树。他淡淡说:“辛苦,也不全是坏事。”
果然是……董事长才能说出的话。贺屿薇也只能无言地低下头。
静谧之中,余温钧突然伸手。
她在一路上都留着心眼儿,暗中警惕他的行为,此刻如惊弓之鸟般地后退,但他只是顺手把面前那一枝桃花折下来。
不是折一朵花,他把眼前桃树唯一开花的树枝,整个就优雅轻巧地折下来。
余温钧戴表的位置,比平常男人更往下一点。日常只有做很剧烈动作,他手腕上那块极名贵的表才会从深色西装、花衬衫的袖口,露出低调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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