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诀坐在副驾驶座上,腿上搁着一个保温袋。这是他自己在公寓里包的生饺子,余温钧晚上叫他来家里吃饭,他也就一起带着。
“您不喜欢吃韭菜和茴香,我就没往里面放。”李诀说。
这个黑眼镜秘书看上去面冷心冷,但洗衣、做饭和清洁都是一把好手,算得上一个洁癖。其他几个公务秘书都结婚有孩子了,玖伯的年龄也有点大,相比其他人,余温钧也确实比较爱带他出差和回家。
“哲宁要过生日了吧?2月15号?”李诀说,“您给他订
了一辆加配的极星。那我也随着送买一套爱马仕的车内脚垫之类的?”
余温钧懒懒地说:“那小子敏感得很。你晚上见面自己问问他。”
轿车一拐,随后行驶到私家道路。天气阴沉,是冬日里的阴霾天。
而就在前方,李诀看到有一个孤伶伶的背影,仿佛田野里的稻草人站在原地,头发在风中乱得要命。
怎么又是她?
余哲宁的小保姆怎么总是满地乱跑啊?而且,她怎么永远都低头走路呢?
因为余温钧上次在胡同并不愿意搭理她,司机和李诀也就识趣地保持沉默,他们的车轻捷地路过她往前开去。
这时,后座的人开口:“刚才的是?”
“好像是小贺。”李诀立刻说。
“她不对劲。”
余哲宁把贺屿薇抛下的地点,距离余宅的外户大门仍然需要步行3公里。
并不是轻易能步行回去的距离。
贺屿薇站在原地,沉思了十分钟。她想,事情究竟是从哪里出的差错?
她明明和余哲宁在温暖的车上聊着天,气氛明明很好。余哲宁还告诉她和朋友玩得剧本杀内容,她津津有味地听着。
她喜欢他英俊的面孔,温柔的声音。他是她无聊黯淡人生中的光明面。他是她的初恋和暗恋对象。他是完美的。
贺屿薇呆呆地注视着那辆车冒出的白色车尾气——有好几次,她感觉,车会停,余哲宁会叫自己上车。
但现在,她独自站在漆□□路上。
贺屿薇感到饥饿和后悔。
唉,都怪自己。
都怪自己冒然地对栾妍和余哲宁说那些话。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呢?
挪动脚步,贺屿薇朝着余宅相反的方向走。
去哪里?不知道。
贺屿薇只知道,如果有谁冒犯她,她就想离开谁。
而走着走着,贺屿薇突然觉得不对劲,身后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一辆大得像轮船似的黑色轿车,正缓慢地倒车。
它来到她面前。
明亮的车灯直直地照射前面的路,还按了好几次喇叭。
副驾驶座的黑眼镜青年伸出半个身体,眼镜镜片泛着蓝光。
她站住脚步。
李诀口气严厉地问她在干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出现在这里,打算去哪里,怎么就她一个人。
贺屿薇全都回答不出来,她低着头。
李诀有点急眼了。
后排紧闭的车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有人命令:“进来。”
墨姨今天在休假,是沫丽管事。
其他佣人看到栾妍从余哲宁的车下来后有些惊奇,但立刻把她迎接进来,并训练有素地端来茶水。
栾妍知道她住的四楼还每天有专人打扫,满意地点点头。
她在客厅等余温钧回来。
余家会客厅的布置又和前几天不同,已经撤下圣诞的花哨装饰。会客廊里摆着一株三米多高的灌木花树,进口的高级花材,前面还有芦苇呈鱼脊的形状,高高低低的排列,闪闪发光。
虽说栾家和余家属于同一圈层,但栾家可没办法像余家那样,随着四季变迁而大幅度改变家饰。这不仅仅是流水般的金钱,而且还要主人投入心力。
栾胭是父亲的老来得女,她的妈妈是她父亲的第四任妻子。
栾妍出国读书的这些年,父母的态度已经变成“只要她嫁进来,嫁给余家的无论哪个儿子都无所谓”。
毕竟,余温钧不可能对他两个宝贝弟弟撒手不管。
可是,她就要余温钧!
栾妍知道自己就像一个小女孩,不停向余温钧扔各种屏障物,再试图利用他弟弟打动他,让他分心。可是,余温钧太难以捉摸了……
余哲宁把栾妍送到家门口后,就让司机掉头,准备返回原点找贺屿薇,但找了一圈没找到。
她的外套、手机和书包都还落在车上。
余哲宁匆匆赶回来,就和前后脚进门的哥哥和李诀打了一个照面。
兄长今晚穿着纯灰色的西装,内里依旧是墨绿和浅蓝色相间的花衬衫,很是潇洒。他的车好像是绕道从后门进来,两人没有在路途中碰面。
栾妍急忙从里面跑出来,正好听到余温钧问弟弟:“下午去了哪里?”
“哥,栾妍来了。”余哲宁急促说完这句后就想离开,却看到贺屿薇苍白着脸从角落走出来,他惊讶说,“你回家了?”
李诀咳嗽一声:“我们在路上看到她,就把她捎回来。”
余温钧转过脸看到栾妍。
他口气平平: “我不记得自己有事叫你过来。”
栾妍的脸顿时就涨红了:“什么意思,我连出现在自己未婚夫家里都不允许了吗?”
余哲宁也搭腔:“是我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栾妍,她说要来找你,我就顺路把她带进来。彼此问心无愧。”
“你把三个月来一直贴身照顾你的人丢在路上,也是问心无愧?”
余温钧不是好相处的个性,但他大部分时间也都隐匿危险气息,可只要稍微加重语气,也就带给人极强的震慑感。
玄关处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几个小孩都闭着嘴。而回过神的贺屿薇现在很想一头撞死。
栾妍和余哲宁的目光同时向她扫射过来,他们以为,是自己告状了吗?
冤枉!她虽然坐余温钧的车回来,但一路上,余温钧什么都没问她。
最后,还是李诀打破沉默:“……我带了饺子。”
夜晚的宅邸静悄悄的,但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浓厚不详气氛。
几个住家佣人们错过身的时候,彼此会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沉默眼神。
玖伯是半个小时后来的,他独自上楼,又匆匆地离开。
余温钧和栾妍正一起在五楼,不知道他们说什么。
李诀真的亲自下厨煮了满满一锅的饺子,而贺屿薇居然也被分了一碗。
说来奇怪,她内心的各种复杂情绪在喝下热气腾腾、乳白色的饺子汤的时候,烟消云散。
已经好几年没吃饺子了,更别说是纯手工包的饺子。
李诀问她是否喜欢饺子,她点点头。
“再给你盛一碗。”李诀站起来,他对自己的厨艺相当自得。
贺屿薇连说自己来,但李诀已经不由分说地拿起她的碗,她不想碰到他的手,只好小心地双手合十道谢。
吃的过程中,她始终低头,试图延缓吃饭速度,因为余哲宁叫住她,他说:“你待会来我房间一趟。”
在去三楼前,贺屿薇回房间洗了一个热水澡。
她刚在头上抹洗发水,外面的门被很凶很大力地敲响。
简直像是厉鬼索命,毫无预兆的咚咚咚,听得人心里哆嗦。
门外站着李诀。
他的神情没有刚才盛饺子时的亲切,什么话都没说,一把拽着她往余温钧的书房方向走。
湿漉漉的发尾上不停有冷水滚落,滴在肩头、落在地板,滚在心底最脆弱的角落。
她软绵绵地任李诀拖着走,走到门口时,李诀用力地把贺屿薇往里面一推,再悄然带上门。
装潢华丽的房间,余温钧和栾妍一坐一站。
他们样貌和体态都远超普通人,就如同韩剧里,面和心不和但外表无懈可击的财阀夫妻。
他们都扭头看着她。
余温钧开口,声音倒是依旧和往常一样:“现在问你两个问题。你只能回答,是或不是。我说明白了吗?”
余温钧指着墙上的纸鸢:“你知道是谁弄坏它的吗?”
啊,余温钧的口气代表他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贺屿薇的心一沉,而在栾妍尖刻的目光中,她颤抖地说:“……是。”
余温钧继续问:“是你吗?”
“不是!”
贺屿薇的话刚说完,栾妍就立刻说:“那你怎么解释这个?”
栾妍展示的手机上面不出所料是她当时的拍摄照片。贺屿薇却没有太过惊慌,大概是因为凡事
做好最坏打算,此刻的一幕,也不过是想象中的情景重现。
贺屿薇尽量镇定着心情,把当天的场景说了。
“……等我回过头的时候,栾小姐就用手机把我举着纸鸢的样子照了下来。但余董事长,弄坏纸鸢的人真的不是我。”她说到最后,声音和手指又不争气地颤抖。
栾妍也看着余温钧:“确实是我让她带我来你书房的,我向你道歉。不过弄坏纸鸢的人并不是我。你现在是信我,还是信她?”
贺屿薇的指甲陷进肉里。栾妍真的聪明,她知道完美的谎话里,最好要掺着部分的真话。所以她不否认潜进书房的事,但拒绝承认弄坏纸鸢的人是自己。
不,贺屿薇心想,她现在不是局外人。她要保全自己:“我有段和栾小姐的录音,可以证明自己是被冤枉的。”
不顾栾妍微微色变,她掏出紧握的录音笔。
这是贺屿薇在打开门前唯一抓住保护自己的武器,而她几乎带着解脱的心情,按下播放键。
沙沙,沙沙沙沙————
等待良久,那一支银色录音笔里传来的不是曾经两人的聊天对话,而是模糊的、长达一分钟之久的噪音。
随后,是更长的噪音。
出乎意料的状况之中,贺屿薇的脸色慢慢变白。
明明录下她和栾妍两人的对话,这是证明自己清白的关键且唯一证据。但现在,录音为什么无法被播放?
贺屿薇慌张地把录音笔拿到手里。无论她怎么来回调试、按下播放,重启,拔掉电池,拔掉内存卡。录音笔里依旧只有沙沙的噪音。
她猛地抬起头:“有、有贼!肯定是有人趁着我去秦皇岛的期间,偷偷进我房间,并把里面的录音删掉了!”
这句话,简直是在落人口实。
“你家的佣人在抱怨你家有贼,管理有漏洞呢。”栾妍先对余温钧说,然后轻轻蹙眉转向贺屿薇,“屿薇,你住的是五楼吧?按理说,这里是全家上下最安全的地方。”
“可,可是,我明明录下了……”
“我不知道你录下什么,但我知道,我们现在什么都没听见。”
贺屿薇再次试图用力按下录音笔,但无论尝试几次,里面依旧只有电流传过的嘈杂声音。
录音……被洗掉了。
贺屿薇整个人都陷入混乱,她抬起头再次重申:“我、我没有弄坏纸鸢的理由——”
磕磕巴巴想辩解的时候,门被敲响。李诀走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精美蝙蝠风筝:“这是从她房间里搜出来的。”
“这个风筝是我花钱买的!”
简直是天降的好运,栾妍微笑着,但她也不过是很克制地点评一句:“哇,看起来你真的很喜欢纸鸢——大的喜欢,小的也喜欢,喜欢得恨不得想‘上手’收藏呢。”
从刚才开始。余温钧静静地听着两个女孩子的争吵。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表情既没有很生气,却也没有想把这件事轻轻放过的意思。
贺屿薇就算提高声音也怎么都吵不过栾妍,混乱内心的某处角落咔嚓一声就按下了名为“悲观”的开关。
没有用。
就算她用录音证明了自己是清白的,身为大家长的余温钧怎么处理这件事?
他会抉择。
余温钧未必真正把栾妍放在眼里。但是,“未婚妻”绝对比一个纸鸢或一个小保姆重要。
就像,她被余龙飞推进泳池,余温钧心里很清楚是弟弟的顽劣所致。但他选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而余温钧这一次也会这么做。他估计会再给她倒一杯茶,给她一笔金钱赔偿,允许她继续留在余哲宁身边当保姆……
不。贺屿薇心想,她不想干了。
她此刻极度愤慨和委屈,但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似乎蛰伏着另外一个灵魂。那个灵魂冷漠地想。即使再哭再闹地讨一个公道,世界也不会改变。何况,她也不需要他们相信自己。
她只是一个浮萍般的人物,从来不是他们常规生活里的一部分。但是,她也未必真把这些华丽的大人物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如此既然——贺屿薇抬起头:“余董事长,我最后跟你确认一遍,你房间里没有安监控吧?如果没有的话,那就算了。”
已经放弃辩解了?余温钧眸子微微一闪,他也只是冷然说:“我刚刚只允许你回答是或不是。但是,我并没有允许你反问我。”
余温钧长身而立。
他让李诀把纸鸢取下来。美丽而薄如蝉翼的纸鸢就像一只扁平的蛾子,平铺在沙发,虽然美,但工笔画的笔触描绘得太细,又带有某一种恐怖感,它也正静静地看着房间里的四个人。
余温钧抚着下巴,低头欣赏了纸鸢片刻。
随后他说:“提前告诉你们我会怎么处理这一件事——不论你俩之中的谁弄坏了纸鸢,都不是问题。东西,就仅仅是个东西而已。我不会因为一件东西而对两个小丫头发火。但是,我也必须要把你俩讲的故事听到结局。弄坏纸鸢后,你俩中的谁最先把它重新挂上墙?又是谁出的主意要瞒着我。”
两个女孩都面面相觑。
贺屿薇闷声说:“……栾小姐把纸鸢又挂回去的。”
栾妍也有点失去冷静,她立刻反驳:“是她!”
这时候,虚掩的门被打开。
是余哲宁走进来。
他在房间里怎么都等不到贺屿薇,就让玖伯把自己带上五楼。而在门口的时候,余哲宁也把他们的争吵听了个大概。
而余哲宁的第一句话是:“哥,我向你保证,屿薇……不是会撒谎的人。”
栾妍也一愣,她的表情复杂,语气却幽幽的:“你的意思是我撒谎了?”
余哲宁皱眉否认:“我也没有说你撒谎。咳,哥,对不起,其实是我看你这纸鸢在这里挂了那么多年,有几次试着想把它取下来,但不小心弄坏了。我怕你啰哩啰嗦地骂我,一直没敢说。”
贺屿薇在看到余哲宁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往后退,一股强烈羞愧的感觉涌上心头。
不行,要哭了。
从刚才吵架时就忍住的泪水此刻要决堤。她讨厌给人增加麻烦,也讨厌成为众人的焦点对象。讨厌被余哲宁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
他们一人一言的,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又都凝聚在余温钧身上。
贺屿薇正心绪复杂的时候,却听到咔哒一声轻响,仿佛是金属打火机扳动的声音。
余温钧从怀里掏出纯金打火机,在纸鸢的翅膀处点燃。
原本就是由丝绢和竹条做成的可燃物,遇到火星迅速就蔓延,而在纸鸢烧到一半,他用胳膊肘推开沉重的窗户,
冬日里冰冷凝固的空气当中,燃烧的纸鸢就像一颗飞速划过的流星,带着呼啸的风声,被余温钧远远地投掷进夜色里。
一路从五楼急急地坠落在空地上。
就像很微妙很隐晦的黑色幽默噩梦,那一只挂在书房至少五年,让栾妍心心念念的纸鸢,就这样被余温钧轻易地舍弃了。
鸦雀无声中,他转身。
余温钧虽然喜欢花衬衫,但每一粒扣子都规规矩矩地系着,头发一丝不苟。看起来是对各方面要求严苛的人。但有时候,他的眼瞳居然会一点光都没有。
余哲宁和李诀在他身边的时间都很长,他们知道,这人有极其冷酷且极其出人意表的一面。而这种时候,余温钧是不允许别人质疑的。
“栾妍今晚在家里休息。哲宁也先回自己的房间。你们都回去——除了你。”
除了贺屿薇。
被点名的女孩子还浑浑噩噩地垂着头,余哲宁和栾妍一怔。
栾妍再度爆发了。
“余温钧,我一直都想说,你对小保姆也太过特殊吧?只有她能住在你的专属五楼,只有她有英语家教!”栾妍颤声说,“在北戴河的时候,你还大半夜把她叫进房间陪你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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