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我说的话了么?”
明庭靠在窗边,身后是纯净的绿野,澄澈的天光,他身上的白衬衫被晨光照得透明,腰线紧窄流畅,在日光中若隐若现。
舒遥隔着明丽的病床看向他,乖顺点了点头。
站在明丽床边,舒遥内心仍有几分惶恐,可再一想起明庭昨夜对她说过的那番话,她觉得自己是该要听哥哥的话,要努力往前走。
更何况,病床上躺着的人是哥哥的妈妈,她不应该对哥哥的妈妈生出任何抵触的情绪。
她鼓起勇气去牵明丽的手,肌肤相触,似乎比想象中凉。
她无法想象那天的车祸究竟是怎样惨烈的境况,以至于死神会毫不留情带走爸爸,也让明阿姨虚弱地躺在这里,长睡不醒。
哥哥让她演戏,可她觉得她根本不用演。
自从爸爸入职明玺以来,她享受过太多由明阿姨带来的好处。
于她而言,明阿姨是一个既远又近的长辈,她光是从爸爸日常的言谈中,就能想象到明阿姨该是个心地善良又积极奋进的人。
一想到爸爸生前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与明阿姨在一起,她这心里竟然凭空生出了几分亲近。
她小心摩挲着掌心里这只手,视线循着浅色的病号服往上,停留在那张苍白的脸上。
明丽平缓的脉搏透过皮肉传递到舒遥指腹,这是生命的迹象,她曾无数次期望这样的迹象还能出现在爸爸手上。
可惜,再也不会有这种可能。
控制不住流泪的霎那,她匆匆抬眼看明庭。
意外地,明庭没有面无表情喝止她不许哭。
泪水不小心滴落在明丽手背,她着急伸手抹去。
从她感受到脉搏的瞬间起,情绪便覆水难收。
可在这样的时候,她并没有怀念爸爸,而是在想明庭,她的哥哥。
她的视线被泪水遮挡,明庭的脸不甚清晰。
直到今天,直到此时此刻,当她亲眼看见明丽躺在这里,这才后知后觉,明庭这段时间过得有多么不易。
他似乎很会隐藏情绪,从车祸发生到现在,从未在她面前表露出任何一丝悲伤,就连挨打挨骂也不吭声,甚至在受伤后,还有心思拿她寻开心。
说他没心没肺么?
可真的没心没肺又如何会在离开墓园以后还去她家找她?又如何会在她想要寻死的时候用平安符将她哄离天台?又如何会给她一个家,还鼓励她向前走?
这些日子她总是哭得太多,总是期望有人陪伴,有人哄,人人都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那不会哭的呢?
这一对比她才知,她能为哥哥做的实在太少,所以叫一声“妈妈”,哪有那么难?
“妈妈。”
她紧紧握住明丽清瘦的左手,用指腹感受着那平缓的脉搏,她再也无法唤回自己的爸爸,但她还有可能唤回“妈妈”。
她的哥哥从不愿开口表达思念,那她可以成为哥哥的喉舌,可以代替他表达,她相信,“妈妈”一定会原谅她的唐突。
“妈妈,遥遥来看你了。”
对舒遥来说,握着一个算得上是陌生人的手喊妈妈这件事,过于匪夷所思。
可仔细一想,就算她现在握着的是她亲生妈妈的手,也未必不会觉得陌生,甚至有可能,她这声“妈妈”根本喊不出口。
她控制不住地想,是不是真的将哥哥的妈妈当成自己妈妈,她往后的日子就会过得更顺遂一点?和哥哥的关系也能更亲近一点?
她因这想法有瞬间的羞愧,她不敢抬眼看明庭,只能在心里默默向明丽道歉。
请原谅她的自私与贪心。
她用脸轻轻贴着明丽手背,细腻柔软的触感,和哥哥的手不一样,她第一次感受到来自母性的能量,很奇妙,像水一般,温柔将她围绕。
她大着胆子说:“妈妈你放心,我和哥哥都会好好的,我会认真读书,乖乖听话,哥哥也会努力照看好公司,我们会一直在家等你,你要安安心心接受治疗,早一点好起来。”
明庭没有想到舒遥会将“明丽私生女”这个角色代入得这么快,更没有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
不过恍然听来,还真有几分母女情深的意思。
做戏做全套,挺好,没白养。
舒遥坐在明丽床边,握着明丽的手轻声说起最近发生的事,温柔缓慢的语调,说着琐碎又平常的内容,明庭靠在窗边听着,周身落满晨光。
他的身影被光拉长,悄然笼罩那对“母女”。
仲夏艳阳渐盛,让场景过曝,让色彩失真,让人物蒙上了一层模糊滤镜,就这么不近不远瞧着时,像看电影。
一场色彩明亮,节奏缓慢,温情又治愈的电影。
而在每一场院线电影的中间,总是会出现不合时宜的反派制造冲突,就在舒遥说到“等妈妈醒来我唱给你听”这句话时,房门被人猛地推开,衣冠楚楚的商庭洲出现在门口,面上不断变换着惊异之色,比电影还精彩。
“妈妈?!”
他大步上前,直冲舒遥而去。
明庭的反应已经足够迅速,但商庭洲还是先他一步抓住了舒遥手腕。
“你叫她什么?!”
商庭洲浑身发冷,舒遥感受到他掌心的冷汗,那种类似蠕虫在腕间缠绕的触感让她恶心。
她强忍住内心的不适向明庭求助:“哥哥......”
“放开她。”
明庭同样攥住了她手腕,她能感受到明庭正在与商庭洲对抗,奈何商庭洲用了死劲儿抓她,根本动弹不得。
听见那声“妈妈”的瞬间,商庭洲再也忍不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的眼中骤然浮上血丝,一双棕黑眼眸死死盯住舒遥,他的手愈发用力,舒遥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脉搏,在强压中艰难搏动。
“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巧合的事?哪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
“十二年!十二年!”
商庭洲高声咆哮着,怒目圆瞪,“你妈骗了我整整十二年!如果不是车祸,你们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骗你整整十二年?”
明庭觉得好笑。
他还是以往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用最平和的嗓音,说最残酷的话:“你该庆幸她愿意骗你,毕竟,你又多吃了十二年软饭,还用她的钱养了女人和儿子,日子过得快活又逍遥,你该感谢她,不是么?”
商庭洲一怔,手上力量更重。
舒遥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他折断,可为了哥哥,她要忍。
“我庆幸?我感谢她?!”
商庭洲怒极反笑:“究竟是我庆幸还是她歹毒?!宁愿把女儿放在外面养十几年都不愿意跟我提离婚,为的是什么?”
商庭洲的这句话是问句,但他并没有想让明庭回答,他的心中早有答案。
“婚前协议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倘若明丽作为婚姻过错方,日后离婚将向我支付一个亿的补偿费。”
“一个亿!”
商庭洲哈哈笑起来,“为这一个亿骗我十二年,为这私生女!”
他猛地一拽,舒遥吃痛一声。
“为这私生女能顺利回家苦苦等待了十二年!”
商庭洲肆意笑着,却笑中有泪。
“放开她!”明庭再一次命令。
舒遥已经无法承受手腕处的疼痛,那只被紧攥的左手因血流不畅变了色,明庭一把抓住商庭洲,强行掰开了他的手。
商庭洲的力量不及明庭,舒遥终于解脱。
可商庭洲的情绪还在持续发酵着,就在明庭分神看舒遥的瞬间,他猛地推开明庭,大步冲到床边掐住了明丽脖颈。
“你怎么不死?!”
商庭洲爆发的那一瞬,门外等候多时的保镖一下子冲了进来,三两下将他拖离了床边。
明庭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回身去看明丽,待他再看商庭洲时,眸中已然翻腾着汹涌怒火。
已经情绪崩溃的商庭洲不顾保镖的拖拽,依旧高声诅咒着明丽。
“那么严重的车祸为什么没有撞死你?!你这个心肠歹毒自私自利的恶女人!我当初是瞎了眼才会为你抛弃尊严忍气吞声至今!你千算万算可算到你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你——”
一声闷响,明庭的拳头带着疾风掠过商庭洲面庞,商庭洲应声倒地,但他还来不及痛呼就挨了第二拳。
恶毒的诅咒停止了,商庭洲被打懵了。
他歪倒在地,双臂依旧被两位保镖扣着,全然没有还手的可能,鲜血从他嘴角缓慢往下淌,一双眼满是血丝。
明庭蹲下身,用单手卡住了他下颌,“要死,也是你死在她前头。”
“我呸!”
商庭洲口中的鲜血溅到明庭脸上,他嫌恶撒开手,商庭洲的头一歪,口中鲜血跟着洒在地板。
商庭洲回过头,恶狠狠瞪着明庭,“毒妇!逆子!我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明家人有多么歹毒!是如何将人一步步逼上绝路!我要你们付出代价!”
“是么?”
明庭面无表情站起身,冷眼睨着歪倒在地的男人。
“你现在连站起来都做不到,要怎么才能让我们付出代价?”
商庭洲一震。
他试图挣扎,却被两位保镖按得更重,他的关节在重压下咯哒作响,他控制不住痛苦地哀叫。
“把他丢出去。”明庭漠然吩咐。
商庭洲忍着剧痛,艰难仰着头看他。
明庭就站在他眼前,那双眼睛居高临下俯视他的样子像极了明丽。
他忽然低低笑起来。
“你笑什么?”
商庭洲嘴角的鲜血随他咧嘴的动作滴落在地,阴恻恻的笑声,像索命的恶鬼。
“笑什么?”
他幽幽地说:“笑你们母子俩都会不得好死。”
明庭闻言,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笑,“我拭目以待。”
他转了身,商庭洲便像狗一样被保镖拖着往外走。
“你不得好死!明庭!你大逆不道殴打生父,你会遭报应的!”
......
商庭洲的人已经被拖走了,声音还在走廊回荡。
舒遥被吓坏了。
商庭洲推开明庭的那瞬间,她被踉跄的明庭撞倒在地,也正好目睹了商庭洲扑向明丽那一幕。
电光火石之间,她清楚看到了商庭洲眸中闪过的杀意,她不敢去想,若是保镖进来得稍晚一点会是怎样的境况。
病房门被拉上,商庭洲的声音也被隔绝,她迅速起了身,本能地先去查看明丽的身体。
她掀开薄被小心检查着明丽被掐过的脖颈,皮肤表面没有明显的痕迹,病床旁边的医用仪器也在正常运转,料想没什么大碍。
医生紧跟着进入病房,她迅速退到一边等待。
病房内的气氛异常凝重,舒遥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和明庭分别站在病床的两边,医生正在做检查,她也不好绕过去,只能隔着人群远远看他。
他脸上的血渍还没擦,霜白的脸,鲜红的血,阴鸷的眸色让他周身充满了戾气,但她一点都不害怕。
她此刻只想走近他,牵住他,与他站在一起。
她与明庭看似亲近,但其实她一点都不了解明庭,她不清楚明庭让她演戏的用意,也不明白他故意激怒商庭洲的原因。
可她能读懂他的眼神。
后怕的眼神,和她一样。
医生确认明丽无碍,与明庭说明了情况之后,一起退出了病房。
舒遥手里攥着的湿巾已经被她体温捂暖,她走近明庭,想要替他擦擦脸,伸手的瞬间,却被明庭握住手腕。
“疼么?”
舒遥被商庭洲捏过的地方已经开始发青,她瞒不过,也觉得没有必要骗明庭,便说:“疼。”
窗外日光亮得晃眼,舒遥看见明庭蹙了蹙眉。
“疼为什么不早说?!你蠢吗?!”
愠怒的一声吼,舒遥吓得浑身一颤,控制不住红了眼。
她知道明庭烦她哭,所以就算害怕也咬牙忍着不哭,直到明庭甩开她的手往外走......
她慌了。
她着急两步跟上去,一把抓住明庭的手,可明庭还是下意识一甩。
她愣在原地。
被甩开的那瞬间,她好像又回到那个下着雨的天台,爸爸撒手人寰,她被整个世界抛弃。
当她也想要放弃自己的时候,哥哥出现了,成为她这黯淡的生命里唯一一抹亮色。
而现在,哥哥也不要她了。
她定在原地,怔怔望着明庭的身影逐渐远去,她的泪水终于撑不住,滚滚而下。
后来是张医生找到了舒遥,细心帮她检查了手腕,又上过药,确认没有大碍才送她下楼。
明庭还在车里等她。
车内冷气很足,舒遥坐上车被冻得一抖。
明庭闭着眼靠在后座,脸上的血渍已消失不见,额前碎发还留有潮润的痕迹,像是洗过脸。
舒遥看他没睁眼,也不敢弄出什么动静,生怕打扰了他休息。
汽车很快驶出停车场,窗外骄阳正盛,在车内不断变换着明暗,光影闪动间,舒遥忍不住偏头。
她今日所有的伤心与难过,都在看到明庭还在等她时烟消云散。
她的眼睛还酸胀着,心却是满的。
哥哥没有丢下她,也不会不要她,仅仅是确认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忘却所有的悲伤。
她享受了哥哥对她的好,那她也心甘情愿包容他的“坏”。
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哥哥心情不好,她能理解。
特别是今天。
一想起病房里那一幕她还阵阵后怕。
所以她想,无论哥哥今日做了多么万全的准备,有多么周密详尽的计划,当他看到自己的亲生父亲试图加害重伤不醒的母亲时,一定是愤怒之至,难以平息。
她很难想象明庭在看到这一幕时有多煎熬,她能为他做的实在太少,她能帮到他是最好,如若不能,由他发泄一下脾气,也算是尽了妹妹的责任。
明庭这一路都保持着闭目养神的姿态,舒遥也尽量不发出声音,安安静静看着窗外景色变化。
直到光色变暗,浓荫渐深,芳蕤园快到了,她才又偏头去看明庭。
他先前湿润的发已风干,阖眼安睡的样子意外柔和清秀,舒遥看得出了神。
汽车停到芳蕤园大门口,明庭睁眼,舒遥匆匆收回视线,小声提醒:“到家了,哥哥。”
明庭缓了缓神,视线自然而然落到舒遥手腕上。
舒遥察觉他的关注,带着笑意说:“我没事的哥哥,张医生帮我检查过了,你别担心。”
明庭没说话,淡然收回了视线。
舒遥看他并没有要准备下车,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在车里等她这么久,只是为了将她安全送回家。
她突然心生暖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路的猜想是不是准确,她只是本能地想要让他心情好一点,所以说:“哥哥,你不要自责,我手上只是小伤,很快就能恢复。明阿姨虽然听不到看不到,但明阿姨若是醒来知道哥哥的用心,也一定不会责怪......”
“少自以为是,舒遥。”
她的“善解人意”被打断了,但她并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很心疼他独自承受着这些。
明庭还有事要忙,她也不愿浪费他的时间,正要下车时,却听身边人说:“记住你的身份,不要多管闲事。”
车门已经打开一条缝隙,却不知从哪吹来一阵疾风,电吸门再次落锁。
明庭听见了,不耐催她:“下车。”
舒遥被车内冷气激得一颤,想要推门却发现车门已经关上。
当她匆匆垂眸想要扣动把手时,又被恼人的泪水模糊视线。
眼泪滴落,弄脏了白色真皮内饰,她用裙摆快速擦干净,一刻不停地下了车。
芳蕤园的大门朝她敞开,身旁汽车绕着门前景观喷泉掉了头,引擎声已经远去,她还站在门口迟迟未动。
她在这时候才终于明白,哥哥和爸爸,始终是不同的。
是她错误地将哥哥当成了精神支柱,所以才毫无顾忌表露情绪,以为哥哥会像爸爸一样对她宠溺包容。
殊不知,她的这些情绪对他来说只是负担,她仅有的关心和体贴,他也完全不需要。
她脚下的步伐异常沉重,全然不知该何去何从,但爸爸教导过她,做事要有始有终,她既然答应了哥哥,就一定会把戏演好。
不过她也该时刻谨记哥哥说的话,往后,要收起自己不该有的贪心,努力摆正自己的位置,切莫入戏太深。
明庭是在傍晚时分到了琉璃湾的关宅。
车停在大门口,关颂青接了电话出来与他见面。
天气炎热,关颂青牵着他的宝贝杜宾一路怨声载道,一见到明庭就开骂:“你有病啊?这么热的天你不开进去让我走出来?知道我走这一路要流多少汗么?”
车窗开着,明庭从车里扔了瓶水出去,“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