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昌宏只能尽快入宫,与魏太后商议,尽快定下新一任刑部尚书的人选。
只是今非昔比。
施元夕如今已经回到了翰林院中,继续办着她那些闲差。
张学宏被驱逐出翰林院后,这边对她就更加排斥了。
她几乎摸不到翰林院的核心事务,更别说是参与其中。
每日待在宫中,便只能静坐着翻看几本闲书。
翰林院的官员避讳她,比当初的兵部还要夸张。
他们说话谈事时,都主动避开了她,轻易不肯透露出任何的消息。
施元夕瞧着是一副耳目闭塞的模样,可实际上她心中却清楚,眼下的翰林院,手里忙的只会有一件事,那就是新任刑部尚书之事。
和之前不一样,她如今在宫中也有了人手可用。
只翰林院是特殊部门,天子亲卫没有理由强闯其中。
施元夕也没有让他们冒险去搜寻翰林院中的文书。
想也知道,天子亲卫入宫后,重要的东西必定被人藏了起来。
魏家不会留出这么大的空子给她钻。
这般情况下,她就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让人时刻盯着翰林院官员的动向。
一旦出现了特殊情况,就让人尽快通知她。
同在翰林院中,就是有着这样的好处。
今日施元夕还是照常坐在了位子上,慢悠悠地翻着手里的一本游记。
看到一半,便有宫人进来,说是周太妃传她过去问话。
周瑛如今在皇宫中自由了不少,施元夕在翰林院正好没事干,这几日里周瑛传过她三回,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只是她前脚刚离开,翰林院便有了动作。
翰林学士江源,推说身子不适,起身告知了顶上的官员后,便要告罪离开宫中。
他出了翰林院后,直接往宫门口的方向去,行迹和他所说的话也完全吻合。
没有去见魏太后,来的路上也没有撞见魏昌宏或者是其他人。
眼看着宫门就在眼前,他脚步微顿,往宫门外走去。
可才刚刚迈出去了一步,便直接被人拦住。
拦住江源的人,不是旁人,就是那天子亲卫尹骸。
看到尹骸后,江源的目光微顿,人看起来尤为平静,神色里还带着几分不解,似乎不明白尹骸为什么会突然拦下他。
天子亲卫虽说是入了宫,但目前禁军防卫,还有巡逻的宫中侍卫,仍旧掌握在了魏家的手中。
像是宫门口这样的地方,天子亲卫是没有资格插手的。
边上的禁军看见尹骸出现,便皱下了眉头,往他们这边走了过来。
江源道:“尹大人拦下本官,可是有什么要事?”
尹骸仔细打量了他一眼,道:“还未到下值之时,江大 人怎么突然就要离开了?”
江源冷下面孔:“翰林院乃是天子近臣,本官要做什么,不该向尹大人汇报吧?”
尹骸微顿,收回了手。
可就在江源再次抬步,想要离开宫中时,尹骸直接出声道:“皇上有旨,传翰林院江源江大人入御书房内,有要事询问。”
“江大人,请吧。”
他话说得是尤其客气,可却没有给江源任何拒绝的机会。
江源眼眸微变,面上的神色倒还算镇定,只在离开之前,与那宫门口的禁军对视了眼。
那禁军当下了然,在他们离开后,立即差人去了慈宁宫中,将消息告知了魏太后。
慈宁宫中还是原来的模样,魏太后的卧房内,按照她的喜好摆上了漂亮的花儿。
她今日难得心情好,正拿着剪刀修剪着花枝。
待得宫人匆匆入内,将江源被皇帝请走的消息告知了她,她当下未说话,一抬手,却用剪子将开得最好最华丽的那朵花儿,连根剪下。
慈宁宫中的宫人皆是心头一凛,匆忙低下了头去,不敢抬眼去看她的脸色。
魏太后将剪子重重地砸在了旁边的桌案上,冷声道:“摆架御书房。”
此刻的御书房内。
江源刚一进门,就看见了周瑛和施元夕对坐,二人正在下棋,而龙案后面,端坐着面容稚嫩的小皇帝。
小皇帝正满脸苦恼地做着施元夕留给他的功课,一张脸皱巴巴的。
看见他进来,下意识地往周瑛那边看了一眼。
江源当即将眼眸垂了下去,躬身道:“微臣见过皇上、周太妃。”
周瑛手里捏着一枚白子,一边端详着棋盘,一边神色平静地道:“江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叫你过来,是本宫有一事不明,还请江大人为本宫解惑。”
那在翰林院中遭受所有人排挤,只能坐在角落看闲书的施元夕,此刻就这么与周瑛对坐着,神色从容平静。
“微臣惶恐。”江源低声道。
他余光扫过周瑛,心下有些恍然,新帝登基两年,他这是第一次在另一个女人的面前自称微臣。
且周瑛模样看着比之前好了不少,虽脸色还有几分苍白,但气色已经比从前好了许多。
周瑛轻抬眼眸,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盒,棋子撞击下发出了一道清脆的响声。
她声色比之这道响声还要冷硬些许,开口便道:
“本宫听闻,翰林院中已经拟定了圣旨,明日便会在朝上直接颁布皇上旨意。”
这道消息的来源不是宫中,而是罗明正。
施元夕轻垂眼眸,昨日魏昌宏将一众心腹留在了府中议事,罗明正没有参与其中,但因为兵部汇报的事情较晚,罗明正在偏厅多停留了片刻。
他只听到了只言片语,其余的事情皆不甚清楚。
但知晓此事,对施元夕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所需要的,不是搞清楚魏家密谋的所有的事情,而是……抓个现行。
天子亲卫不是缺少一个闯入翰林院的理由吗?眼下就是。
江源神色微变,魏家已经着手在朝中铺垫了几日,也有许多魏家的官员给朝上递了折子,皆是请立新任刑部尚书的。
这道圣旨已经敲定了下来,魏太后打算力排众议,让新尚书走马上任。
可这等消息,除去了魏昌宏心腹外,只有他们翰林院的官员知晓。
他选择在今日离宫,一是家中确实有事,二是……他感受到了朝中风向的变化,打算提前避开了这件事。
没想到会被周太妃直接拦住,拿这样的话来问他。
江源脸色变了又变,这般情况,他怎么回答都是错。
说不是,面前的人立即就能发落了他,说是,江源心头一凛,只怕这番话才说出口,明日他便会遭逢大祸。
偏在这个时候,周瑛还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神色带着几分讥讽,冷声道:“翰林院是皇帝近臣,是谁给你们的胆子,让你们绕过了皇帝,直接颁布圣旨的?!”
“还是说,如今的翰林院,是已经将自己当成皇帝了?”
这番话太重,江源哪里承受得起,他当即神色巨变,后背爬上了一层冷汗,慌忙躬身道:“臣等不敢。”
江源心口突突直跳,他当下只觉得后悔,今日就不该寻了由头离开宫中的,若非如此,便也不会被当成了周太妃和魏太后之间的争斗工具了。
施元夕见着他的表现,忍不住轻挑眉。
她进入了翰林院后,确实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不过对整个翰林院中的官员,倒是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
而这位江源江大人,绝对是其中最为有趣的一个。
翰林院的官员平时说话都背着她,施元夕知道这些事,皆是郑奇明一一告知她的。
郑奇明在翰林院时间很久,而且他是在魏家上台后被夺走权柄的,所以如今虽没有职权,但却对整个翰林院官员了如指掌。
这个江源,说起来还是魏家一派的官员,但郑老说起此人的表情……颇为一言难尽。
江源学识其实很不错,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
郑老却说,此人行事油滑,每次在重要事情前,他都会巧妙地规避过去。
因为郑老这番话,施元夕上次弹劾翰林大学士张学宏前,就特地注意了下这江源的举动。
当日她是突然发难,江源自然避之不及,在朝上的时候,他神色中便带了些懊悔,显然是不想要卷入这等事情当中。
紧接着就是施元夕被打入天牢当日。
那天场面混乱,众多罪责被压在了她的身上,只怕谁都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有心思细细查看翰林院的官员。
数了两遍,确实少了一个人,江源不在。
后来她重返朝堂,就听郑老说,江源前一日正好在家中摔到了手,那日早朝请了病假。
病得可真巧妙。
因为此人性情实在是太过独特,施元夕便猜测,魏家若想要颁布圣旨的话,他得知此事后,在事发之前,他一定会想方设法的离开。
这江源的做法其实很正常,他就是想要保命而已。
处在翰林院,投靠魏家,为魏家做事,是保命的手段。
有意避开这些事,也是为了保命。
且他也不是每次都会这么做,施元夕根据郑老所说的分析,发觉他特地避开的,都是牵涉党争的大事。
像是之前过年,魏昌宏预备加封自己为太师这等事情上,有魏家在前边顶着,祸不及翰林官员的事,他便没躲。
而且一直以来,他在翰林院的存在感不高,但据说魏家交代给他的事情,都办得极好。
特地避开党争,瞧着倒是纯臣的做派。
可施元夕却觉得,能在这危机四伏的宫中立足,而且每次都‘恰好’可以避开祸端。
就不可能只是一个巧合。
至少,绝对的纯臣是做不到的。
除非……是背后有人。
以谢郁维的行事方式,翰林院这等重要的地方,他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施元夕猜测,这江源就如同她留在兵部的罗明正一样,是谢郁维留在翰林院的眼线。
而知晓这些又把他拦截下来,不是因为觉得他从宫中带出去了什么。
对魏家来说,真的想要颁布圣旨的话,没有什么地方能比魏太后的身边更加安全。
施元夕目前所想要做的,也不是拦截这道圣旨那么简单,她需要的,是翰林院的突破口。
而卡在这个关键时刻动手,则是要借助这件事情,验证这江源究竟是不是谢郁维安插的眼线。
周瑛摆足了问罪的架势,施元夕方才起身,缓步走到了江源的身边,轻声道:
“江大人别慌,太后应当快要到了。”
江源闻言,抬眼看了她一下,不明白她突然提及魏太后是什么意思。
就听施元夕话锋一转,淡声道:“等太后到了,咱们再好好谈谈你这些年往谢家传递消息的事。”
这话一出,施元夕便看到他脸色一夕间骤变。
刚才的惊慌失措竟是在瞬间褪了下去,一双黑漆漆的眸对上了施元夕的。
施元夕轻挑眉。
抓到了。
趴在御案上写字的小皇帝悄悄抬起眼皮,看了那江源一眼。
江源低垂着眼眸,又恢复了刚才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如若不是施元夕亲眼看到了他变脸的话,只要都要以为刚才只是她的一个幻觉了。
江源道:“微臣不明白施大人这是何意。”
“微臣自入宫后,便一直听从张学宏张大人的吩咐,施大人是不是误会了?”
他的意思是,他就算有党派,那也是魏家的人,如何会与谢家牵扯上关系?
施元夕却并没有与他争辩些什么,慈宁宫那边只怕已经得到了消息,时间紧迫,来不及一一说明。
她只道:“是与不是,不好说。”
江源闻言,忍不住抬头望向了她,却见她眼中带着些意味深长,目光深幽地道:“只是江大人在宫中这么多年,应该比我要了解魏太后才是。”
周瑛转头,就见江源的身型都僵住了。
不错,眼下是特殊时期。
她们若到那魏太后的面前,说这江源是谢家的细作,魏太后未必会相信他们。
换做旁人的话,就算是生出了怀疑,也少不得要多次查证,确认无误后才对会江源下手。
可魏家不同。
在场的人,都清楚魏家的手段。
一旦他们在魏太后的心中种下了怀疑的种子,那江源几乎就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魏昌宏的眼中可容不得沙子,尤其是他们如此看重的翰林院。
江源身处旋涡中心,更清楚自己会面对一些什么。
他定了定神,仍旧保持缄默。
魏家不是个好相与的,却也不代表周瑛和施元夕这边就好说话了。
再者,他身处翰林院,也清楚如今施元夕在翰林院中的处境。
今日他们会主动找上了他,还直接道出了他的身份,怕也是想要利用他来对付翰林院。
而这等事情一旦做了,便是他今日没有被施元夕在魏太后面前坐实身份,来日魏太后也不会放过他的。
……整个翰林院中,只有他被叫到了御书房中,如若翰林院的事务泄露,那就只能是他说的。
江源神色发沉,周太妃何尝不是在将他架在了火上烤?
这个念头才刚出现,就听周瑛道:“听闻江大人去年才刚刚成婚,如今夫人还有了身子。”
江源神色一凛,当下忙道:“这等事情与微臣妻儿无关,还请周太妃高抬贵手。”
施元夕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这人在人前总是表现出了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可在刚才那瞬间,周瑛提及他夫人那一刻,她却感觉江源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
周瑛自然也意识到了,她微顿,随后声色平静地道:“江大人误会了。”
“本宫不会拿这等事来要挟于你。”周瑛这话说得无比坦荡。
江源并没有因她这么一句话就放松了警惕。
他已经足够小心了,没想到还是被人给抓住了把柄。
大权面前,人人皆是一个模样,魏家如此,面前的人亦是。
周瑛也没打算解释,纯粹的良善是无法在这宫中立足的,信与不信都在他一念之间。
她只用一种接近于冷酷的语气,陈述道:“魏太后可就未必了。”
听及此话,江源面上的神色到底是绷不住了。
他静了片刻,终是抬头冷声道:“太妃眼下需要微臣做的事,又与魏太后有何区别?”
“今日我若道出翰林院中任何机密,魏家都不会放过我。”
在两条死路中任选一条?江源苦笑,这叫什么选择?
却没想到,他这番话后,旁边的施元夕忽而道:“所以,太妃今日将江大人叫过来,便是想要给你第三条路。”
时间紧凑,施元夕抬头看到外边的侍卫比了个手势。
魏太后的仪仗已经接近御书房了。
她沉声道:“宫中也好,翰林院也罢,原本做主的人便是皇上。”
“你从前做过什么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要怎么选。”
“在皇上的翰林院内,没有人可以滥杀无辜。”她说得笃定。
这番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是最有说服力的。
她一个正七品小官,还日日与魏太后作对,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
江源心头重重一跳。
他怎么都没想到,此生竟然还有第三方势力来招揽他。
他一个谢家的细作,在魏家的党派里,如今要替周瑛办事……
这话说出去,别说别人了,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
可面前二人的表现,让他觉得他们并非是在信口开河。
周瑛缓声道:“此番机会,仅有一次。”
“可以让你抛开所有身份,只做你的翰林学士。”
郑奇明说,江源出身于一个小家族中,家族算不得兴旺,是他进入翰林院后,才跟着好起来的。
而他为了能进入翰林院,付出了极大的努力。
科考两次,考中榜眼,又得淮康帝赏识,提拔到了翰林院中。
个中艰辛,大概也只有自己清楚。
他现在所做的事情,却是在两条红线上来回踩。
稍不注意,就是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周瑛会提及他的妻儿,也是有意试探他的态度。
他若表现得无所谓,那此番能说动他的可能,会大大降低。
但他既是对妻儿如此看重,就还有些许可能。
江源不清楚周瑛这番话的真假,闻言再度沉默。
这不是一个马上就能做出决策的事情,尤其他确实另有其主。
和谢家比较起来,周瑛这边到底涉及朝堂不久,且他与那边的联系也更深,不可能因为周瑛简单的几句话就被说动。
只是眼下的场面对他来说,选择确实不多。
“太后驾到——”恰逢外边响起了这么一道声音。
江源的目光一敛,神色紧绷。
施元夕见状,只淡声道:“事关重大,江大人不必急着现在就给出答复。”
“明日早朝之前,下官在宫外恭候江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