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之上,不是学生不想,而是目前兵部绝大部分的官员,无法跟上学生的进度。”
满殿俱静。
她这话是毫无预兆的脱口而出。
那边的王瑞平直接听得头脑发懵,他转过了头去,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同边上的吏部尚书对视了眼。
吏部尚书也沉默了。
施元夕绝对是第一个,以国子监学生的身份,在朝堂上直言不讳地说兵部官员能力不够的人。
可实际上就是如此。
本来兵部当中能够帮到了施元夕的官员就格外有限,魏昌宏还拿有真才实干的人去顶了兵部的罪。
人手不够,还怪兵部进展缓慢。
其他事情上,施元夕是朝堂炮灰,可这火铳和子弹的事情上,她便是绝对的主宰。
“凡大型武器,皆是多人的智慧结晶,学生是能制造出非同寻常的武器,可学生也只是一届凡人,没有三头六臂,无法一个人完成所有的制作工作。”
“何况子弹的需求,比之改制火铳多了许多。”
大梁没有机器,人力制造子弹本来就复杂且比较危险。
施元夕第一次实验的时候,也险些发生了爆炸事故。
想要规避风险,这事做得就得更加细致。
青云寺那边的进度比兵部的要快上许多,但为了不发生意外,施元夕还是让他们放缓了速度。
魏昌宏倒是好,嘴皮子上下一碰,便问她要结果。
那既是要结果,她便索性直说了。
无数视线之下,施元夕面无表情地道:“刑部带走的陈大人、王大人、蒋大人等……都是研制子弹的重要官员。”
“研制官员减少众多的情况下,所需时间只会更长。学生理解魏大人心情急迫,学生亦是如此,只是学生不清楚,在已经明确原刑部侍郎屈打成招的情况下,这几位大人为何仍旧没有得到释放?”
“战场迫切之下,何等罪名要胜过了研制一事?”施元夕抬眸,目光平静地看向了那位赵尚书。
前刑部侍郎已经被问罪,如今掌管着刑部的人,便是他了。
那赵尚书被她的话问得噎了一下,她可真是年轻气盛,还是一副学子做派,这等事情,哪能是这么在朝上问的?
对于魏昌宏而言,再重要的研制,也不能越过了权力的博弈,而直接交到了不相干的人身上。
否则的话,何不将那兵部的门打开,让所有的有识之士都参与进来了?
她搞错了上下关系,造出火铳来,只是为了更好地掌权,而不是为了造出火铳,忽视所有的厉害关系。
施元夕如何不知道?
她就是知道,才会在这朝上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今日的话,她不光是说给了魏昌宏听的,而是告知了天下人,尤其是刚刚进入朝堂的那些新科进士。
不论他们眼下是想要投靠魏昌宏,还是有了些别的心思。
她想要说的都非常简单。
那就是他们的才学,他们的抱负,他们的想法,都不被上位者看在了眼中。
魏昌宏没有直接表态,但这样 浅显的道理,不用他说,整个朝堂的人都一清二楚。
那赵尚书只搪塞道:“如今尚不能确定他们是否还有嫌疑,又怎么能随意让他们回到了兵部?”
看到了吗?
这就是上位者的傲慢。
今日之事,施元夕清楚,她便是说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可她就是要让所有的有识之士,尤其是出身寒门之人,清楚并且明白地看到,他们的才学,不过只是弄权者手里的砝码。
这番话后,赵尚书以为她不会再继续发问,却怎么都没想到,她会直接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
在这个等级森严,且满是尔虞我诈,互相算计的朝堂上。
施元夕直接将当日对那三个人的话,以另一种形式,告知了所有的人:
“学生清楚,战事吃紧的情况下,每日里都有许多的将士壮烈牺牲,学生也知晓自己手中的东西尤为重要。”
“是以,若皇上应许,准天下有能之士,均参与到了兵部的研制中,学生愿意将所有自己所会的东西,倾囊相授。”
“让我大梁将士,用最为强大的武器,击退敌军!”
这倒是施元夕的真心话。
她是大梁人。
在国家利益和朝局割裂中,她愿意将所有所学所得,奉献给这片土地。
可她心中也尤其清楚。
这等事,她愿意,朝上的诸多政客,也绝不会轻易首肯。
“荒谬!”开口斥责她的人,甚至不是这底下官员里的任何一个,而是上首的魏太后。
她声色冷沉,带着从所未有的恼怒,硬声道:“大开兵部之门,你将朝堂当成是什么了?”
“岂能容你胡作非为!”
这便是上位者的傲慢。
他们在权力的角逐和厮杀之中,已经日渐看不到了寻常人的悲苦。
即便是魏昌宏开口闭口都是战场的将士,可在他们的眼中,仍旧不会把任何一个普通人放在了眼中。
对魏家而言,这些都不过只是交易的筹码。
是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他们看不到战争之下的流离失所,也看不到了广袤的土地上,因战火绵延而有多少家庭破碎。
今日施元夕站出来,并不为说服他们。
而是想要表达清楚她自己的立场。
她愿意为天下有识之士广开大门,且不论是如今还是以后。
只要有人愿意来投,不论出身,不论背景,她都愿意倾囊相授!
广开大门,所开的从来都不是兵部这一扇门。
而是天下另外一种可能的大门。
若有能者投之,他们皆来者不拒。
在顶上魏昌宏和魏太后不悦的视线下,施元夕朗声道:
“学生以为,此事并未跳出常理,朝中取士,本也是为了让所有有为之人,到各自的位置上,发各自的光。”
“如今非常时期,招贤纳士更不该墨守成规,拘泥于门第、世俗及立场之偏见。”
施元夕微顿,目光坚定,不带任何一丝游移:“无论如何,都不该让本可以在各处发挥极大作用的能臣,只能被困于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
在京城这个地界里,别说只是几个六品小官,就算是死了如刑部侍郎那样重要的官员,也并非什么大事。
党派之争下,没有能攀附上大树的官员枉死,或是被无端牵连,都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可在这个许多人已经对这等事情感觉到了麻木,许多人已经在多年的官场生涯中学会了明哲保身时,施元夕一个还未能出仕的学生,却能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
令得无数官员,均为之侧目。
可惜,施元夕目前在朝上的影响力还是太小了些。
那站在了百官之首的魏昌宏,只轻微侧目,回身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中没什么情绪,却又好似诉说了万语千言。
二人虽然同站在了一个大殿上,他却似乎低头俯视着施元夕,连带着嗓音,都带着些许的冷嘲:
“你当初自行给出了三个月的期限,如今却又以各类理由,来搪塞拖延,朝廷取士如何,兵部又如何安排,也是你一个国子监生可以置喙的?”
“朝中之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只需要记住一点便是了……”魏昌宏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冷声说道:
“三月期限内,你若还做不好子弹,耽误了边疆战事,朝中必将拿你问罪!”
莫说是采纳建议,魏昌宏甚至连她提出的话,都不予理睬。
一开口,便直接敲定了她的未来。
可这件事情,到底是在京中流传了开来。
朝中官员怎么想暂未可知,反应最为热烈的,当属那些学子举子们。
“不拘任何,招贤纳士。”这简单的几个字,却能让大半个京城的读书人都为之侧目。
若说这世上,比屡次不中还要令人感到了沮丧的,大概便是纵有万般能耐,却没有半点用武之地。
磋磨半生,将从前的雄心壮志都给磨没了。
所以,许多出身微寒的学子,于他们而言,此生最好的出路就是攀附上各类世家。
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了自己的仕途。
“别说,刨除其他因素来看,她这一番话我倒很是欣赏。”
“只是可惜,有些见地也没用,她的身份就注定了她出仕艰难,连踏入朝堂都这般费劲,又如何能在权倾朝野的人手底下,走出这样的路来呢?”
“你们便这么相信她的话,我倒是觉得魏大人所言不错,她会这么说,分明就是子弹造不出来的托词罢了。”
“就算是托词,能说出这番话,也没有辜负她这国子监甲三级生的头衔了。”
大考结束以后,国子监进入沐休。
但因为徐京何的那一份调令,让大考的评分发放拖延了许久。
一直到了今日才给出了评分。
上午时分,许多国子监生和前来围观看热闹的读书人,都凑在了国子监外的茶馆内。
路星奕投军以后,周淮扬在国子监内便一直都是独来独往。
他一个人便没去雅间,而是在大堂内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近些时日,朝中变革数次,这般动荡下,活跃在了学子口中的,却还是施元夕。
不光是她身份特别,也是她今次在朝中所说的那番话,与许多学子心中所想格外契合。
周淮扬垂眸喝茶,这些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伴随着时间推移,施元夕又逐渐开始在朝中展露头脚。
大部分人对她一个女子出入朝堂的事情,都不像是一开始那般排斥了。
在这番言论后,甚至还有人尤为惋惜。
惋惜什么?
自然是那施元夕为何没有处在了高位上,为何不是真正掌权之人。
时日久了,当初格外反对的人,如今也极少在各处发表反对施元夕进入朝堂的言论。
无形之中,便已建立起了她的声望。
“主子。”小厮缓步上前,轻声道:“路公子从边疆传信回来了,说他一切安好,让您不必记挂。”
周淮扬轻颔首,轻抬头,就见他身边另一名小厮满脸笑意地进了这茶馆中,开口便道:“恭喜少爷,此番大考,您是甲三级的第一位!”
他又是第一。
周遭反应过来的学子们,纷纷起身朝他祝贺。
周淮扬学识出众,每逢大考必是第一位。
他拿第一,对在场的许多人而言,已经是一件毫不意外的事情了。
“恭喜周公子。”
“这话说得,若这第一位不是周公子才叫奇怪呢。”
说笑间,旁边有人按耐不住,到底是问出了口:“其他人呢?”
或者说,施元夕呢?
其实他们心中都清楚,施元夕入国子监的时间尚短,又有上一次的小考在前,她此番若是考得不好,也是合乎常理的。
可有朝堂那番话在前,让这些个人皆是对她本次大考的名次生出了些许好奇来了。
提出让魏昌宏招贤纳士不设门槛的施元夕,到了这人才辈出的甲三级,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水平?
周家小厮微愣了下,反应过来后道:“甲三级前三甲,与上一次大考一致,并没有出现意外。”
“至于施小姐……”茶室内安静了三分,无数好奇的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他缓声道:“在本次甲三级大考中,获得了第七的好名次。”
茶室内先是静了瞬,随后许多人反应过来,皆是惊讶非常。
“她竟是又考了第七位!?”
“这可是甲三级的第七位啊!”
在题目难度有所提高,且整个甲三级没有几人出现失误的前提下,施元夕仍是考到了第七位。
这代表了什么……
在茶室内的国子监生,均是心情复杂。
能拿到第七,便说明施元夕若此刻参加结业考试,是必定能通过的。
这般评分,只怕早就已经超越了国子监结业考试的要求了!
这也就是说,施元夕是完全具备入仕的能力的。
只是可惜她受限于身份,且眼下她的兵部历事也没有真正完成。
当日,有关于施元夕国子监大考名次的事,在学子间闹得沸沸扬扬。
到得此刻,已不会再有人怀疑她的学识和能力。
引来热议的,是她无法在这等情况下结业。
而错过了本轮,她所要面对的事情,只会比当下更多。
她在兵部的历事,做好了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奖赏,做不好还会引祸上身,而现在便是具备了学识和能力,似乎也没对她产生什么裨益。
真要说起来,便只能说是时运不济。
唯一好的,便是大考顺利通过,不必担心会遭到降级吧。
在诸如此类的感慨之中,谁也没有想到,施元夕做出了一个超乎许多人预料的决定。
大考放榜后,所有的学子都要回到国子监内,听从学正安排沐休之事。
这几日兵部的事情很忙,施元夕还是特地空出来时间,才得以抽身来的国子监。
入了讲堂后,她和其他学子一样,静候着齐学正的到来。
齐学正只简单交代了他们不要荒废学业,又留下了些许的课业,便打算离开。
没想到施元夕却在此时起身道:“学正。”
齐学正回身看她,见她便是在这种忙碌混乱的情况下,仍旧穿着一身整洁的学子服,心头多有赞赏。
就听她轻声道:“学生想要参加接下来的晋升考试,还请学正代为传达。”
晋升考试。
这四个字一出,整个讲堂内都安静了。
连一惯对周围的事情不太关心,只埋头看书的周淮扬,此刻都抬头看向了她。
甲三级是一个很大的分水岭,进入甲三级以前,晋升考试对许多学子来说,都是尤为重要的一件事。
可进入甲三级后,绝大部分的学子便不会再关注此事了。
甲三级可以直接入仕,无论家中有背景,还是学识过人的学子,都会先一步去想入仕的事。
在国子监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入仕。
所以到了这个阶段,只有极少数的人会选择往上晋升。
不只是入仕的诱惑,也是因为往上的考试难度过高。
莫说是学子了,便是学正也会建议他们多加考量。
包括周淮扬在内,他其实进入甲三级也有一段时间了,且历来大考都是第一,迟迟没有往上晋升的原因,便在于如此。
年岁不等人,朝局不断动荡之下,能尽快入仕的话,必定会优先选择朝堂。
尤其目前谢家在多方角逐里,并不算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周淮扬能力出众,无论是谢家还是他自己家中,都希望他尽早进入朝堂中,也好帮谢郁维分担一二。
他也在前边几个月里完成了自己的朝堂历事,所拿到的历事评分亦是甲优。
和施元夕处处受限不同,周淮扬目前只需要一步,就可以直接踏入朝堂。
……有所犹豫,其实完全是出于他自身的考量。
到得今日,周淮扬还有小半个月的时间,来确定他是否参加本次的结业考试。
今日之前,他仍旧没有拿定主意。
而施元夕,那个步步艰辛,几乎是一路厮杀上来的女子,却在此刻,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选择。
这话一出,齐学正本人都迟疑了片刻,他转过身来,同施元夕对视,神色格外严肃:“甲二级的晋升考试,要远高于甲三级的大考。”
“以你目前的评分,是有很大可能落榜的。”
“而此刻落榜……”齐学正微顿,声色冷沉地道:“根据国子监的规则,你将重新在甲三级学习一年,且一年内多次评分达到了规定,方才可以结业。”
晋升考试并不是胡乱就能参与了。
此前她所进行的那次晋升考试,没有将这个规定着重说明,是因为对寻常学子而言,甲五级升入甲三级本就需要至少两年的时间。
而大部分的甲五级学子,也都是新入国子监的学生,对他们来说,多学一两年,并不是一件坏事。
且还能在他们入仕之前,就教会他们行事慎重,开弓没有回头箭的道理。
可对于甲三级的学子来说,这个规则便显得沉重了许多。
尤其是目前施元夕大考已经通过,对她而言,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其实只要保证自己的水平不下滑,平稳度过下一次大考,便可以直接结业了的。
非要参加晋升考试的话,极有可能会延长她在国子监学习的时间。
齐学正知晓她目前的处境,所以才觉得她这个想法尤为冒险。
……一年时间,朝中变动还不知会如何,等她兵部历事结束后,她连这个优势都会丧失。
届时再结业,只怕就更没有进入朝堂的机会了。
诸多厉害之处,他相信施元夕肯定能想得清楚,而多问这一句,则是他作为师长,唯一能够给到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