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将皇家尊严置于何地!?
王瑞平甚至低声道:“这是何人这般不计后果!?”
此番事宜,若无半点缘由突然爆发出来,其实像极了一个不靠谱的昏招。
施元夕也没打算靠着一个杜撰的账本,将魏家拉下马。
她真正的意图,可不在朝上。
此刻的大殿内乱成了一团,而外边。
就在议事大殿外的宫道正门外,有一个身形瘦弱的宫女,跪在地上,她浑身发抖,开口便道:
“慈宁宫中赖全德,收受贿赂,欲构陷太后清誉,被奴婢发现后,还欲将奴婢活活打死,毁掉证物!请太后娘娘明察!”
此刻尚在早朝,后宫里的事情没那么快传到前朝殿上。
倒是魏太后身边的宫人先一步收到了消息,赖全德匆匆赶来,那晚红看到了他出现后,面上露出了惊骇之色。
赖全德暴怒非常,几乎是想都没想,便快步上前来,一巴掌甩到了晚红的脸上:“贱人!”
他下手非常狠,这一巴掌更是用了全力,巨力之下,晚红瘦弱的身子整个被打偏到了一边。
赖全德尤不死心,还想要继续动手。
他身材肥硕,此刻像一头发怒的牛似的疯狂喘息,一双眼睛凸了出来,面露凶相。
这般模样,是看得旁边的宫人都一阵心惊肉跳。
眼见他要将晚红扯起来继续殴打,边上赶来的另一名大太监开口便道:“将人拉开!”
“将赖全德及此女一并扣下,押至慈宁宫中!”
来人是魏太后身边的心腹,也是宫中的大内总管,名叫魏忠。
他此刻脸色阴沉难看,目光阴鸷地落在了那赖全德的身上。
赖全德心下猛跳,他当下想要反驳那晚红的话,却被魏忠直接打断:“辩解的话,你不若留到了太后跟前说。”
说罢是再也不给他们二人任何的眼色,只冷眼看了下旁边的皇宫侍卫,让人将赖全德和晚红堵住了嘴,直接拖了下去。
消息没能传到了前殿中,可殿内的热闹,却没有半分削减。
朝上一片嘈杂,无数带着异样的目光落在了魏太后的身上。
魏太后脸色阴沉难看,气氛压抑中,魏昌宏直接道:“廖御史如今是越来越糊涂了。”
那率先掏出账本的御史猛地抬头,对上了魏昌宏那双阴戾的眼。
魏昌宏冷笑道:“太后娘娘乃是皇上的母后,莫说是一丁点银钱,便是这整个大梁,都是皇上的江山!”
“这般情况下,你却拿着一个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东西,便敢来这殿上撒野,你将皇室尊严置于何地!?”
“又将我大梁的太后娘娘当成了什么!”
他的话,像是给原本沸腾的朝堂上,直接注入了冰凉的冷水,让躁动的所有人,都急速地安静了下来。
廖御史神色难看,当下辩解道:“启禀娘娘,臣将此事上奏,也是为了娘娘的清誉在着想。”
魏昌宏的威压之下,他不得不掀开袍子跪了下去,高声道:“臣绝无半点不臣之心,还请太后娘娘明鉴。”
此番之事,按理来说,也就应该点到为止了。
若魏太后真要计较起来,以藐视皇家威严的罪名,让人将这个廖御史拖下去重打几十大板,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施元夕却在此时抬眸,淡淡地看了眼某个人的身影。
没记错的话,这位廖御史似乎是谢郁维手底下的人。
她送出去的三本账册中,只出现了两本。
这三方势力中,如果有一方隐匿不动手的话,必然会是谢郁维。
旁的不说,施元夕对他这点了解还是有的。
可他没把手里的那本账册送出去,却让底下的人站出来宣扬此事。
做法实在是矛盾至极。
施元夕却清楚,谢郁维行事绝不像是裴济西那般优柔寡断。
那就代表着,他还有后招。
她的目光还没有收回,那边谢郁维便在这般冷凝的气氛下,缓缓行至殿上。
“禀太后娘娘。”谢郁维微顿了下,在魏昌宏已经扣下藐视皇室威严的罪名的情况下,他竟是从自己的袖子中,又掏出来了一本账册。
谢郁维眼眸幽沉,抬眸看向了不远处的魏昌宏,道:“此番泄露出来的账册,不只是两本,微臣的手中也有一份。”
朝上的官员皆是心神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不疾不徐地道:“此账册,乃是今晨一早被人用弩箭投入了微臣府中的。”
“微臣听到了动静后,已经第一时间派了侍卫前去查探,但对方行事周密,臣手底下的人并未抓到幕后主使。”
“原本,这样的小事,本不该拿到了朝上来才是,可是……”谢郁维停顿了下,眼神微妙地看向了上首的魏太后:“臣刚才发现,臣手中的账册,与廖御史手里的内容不符。”
众目睽睽之下,他面色平静地道:“臣这本账册中,所记载的与那苗易秘密来往,私吞了大批军晌的……另有其人。”
当着所有朝臣的面,他竟是抬步上前,将手里边的东西直接递给了魏昌宏:“具体如何,还请魏大人过目。”
魏昌宏与他对视,静了片刻后,抬手接过了他递来的账本。
整个朝堂上异常安静,只能听到魏昌宏翻动账册的声音。
“哗、哗哗哗……”越到后边,魏昌宏的面色越发冷沉,翻动账册的动作更快。
施元夕站在了人群里,能够非常清楚地看见那本账册的模样。
外壳与她今日让影三抛出去的账册一般无二。
但里边的东西,必然已不是那份她编造的账册了。
她微眯起了眼睛,视线落到了谢郁维的身上。
看来这段时间谢郁维也没有闲着,瞧着魏昌宏眼下的表现,他应当是抓到了魏家的某些把柄,才会让这位魏大人,在朝上露出了这样的表情来。
在场的官员,皆格外好奇那账本上写了什么。
但很可惜,魏昌宏压根就不打算给他们看。
“啪!”账本合拢后,像是达成了某种共识一般,谢郁维后退了半步,直言道:“微臣以为,似是这等似是而非,蓄意构陷的事,理应杜绝才是。”
东西是他送出去的,他却在此时吐出来了这么一番话。
魏昌宏冷眼凝视着他,好半晌才道:“既是如此,谢大人在家时,便应当将此物直接给烧毁了才是。”
谢郁维面上没有半点惊慌,只道:“到底是些构陷栽赃之事,臣虽不齿,却也该让被栽赃的苦主知晓这些事才对。”
周围的朝臣面面相觑,皆有些不明所以。
徐京何站在了不远处,神色冷冽,没有太多的情绪。
这件事情拉扯的时间太长,各方势力反复周旋中,许多人都忘记了,原本各方势力的目的,其实只是那空缺出来的兵部尚书之位。
当初谢、魏两家共同扶持新帝上位,某些关键的职务上,只怕不只有魏家的人,更有谢郁维的人手。
消停这些时日,谢郁维很明显从苗易身上查到了些什么。
那个递出去给魏昌宏看的东西,便是他所掌握到的把柄。
至于他为什么不直接将东西公开……谢郁维行事作风与他不同,很明显,他觉得用那些东西,还不足以扳倒如今的魏家。
但却可以让魏昌宏在朝上落入劣势。
从而达到了他的目的。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魏昌宏,此刻已经变幻了表情,他目光阴沉地看向了那廖御史,冷声道:“谢大人的话,廖御史可记住了?”
廖御史满头大汗地起身,一边忙道:“下官知晓了。”
他们三个人打了一圈哑谜,谢郁维手里的账册还落到了魏昌宏的手中,这么看下来,他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占到。
可事情的发展,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今日早朝结束以前,那位在魏昌宏面前,被反复教训了数次的廖御史,再次出列,此番开口便道:
“边疆战事已起,兵部尚书的位置空缺太久,长此以往,对前线的影响只会越来越大。还请皇上早日做出决断,重新册立兵部尚书,安抚边疆将士之心!”
这话一出,朝上当下变得尤其热烈了起来,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及举荐。
而这些举荐的声音中,提及最多的人,是如今的江西巡抚顾安仲。
顾安仲此人,施元夕并不认识。
但他任职的江西首府,曾是广郡王的封地。
那么,此人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就不言而喻了。
对于任命顾安仲为兵部尚书一事,也有不少人持反对的意见。
但最为主要的四方势力中,徐京何意在刑部,魏家被谢郁维拿住了把柄,就剩下了裴济西……
以镇北军眼下的声势,他的意见,是决然拗不过谢、魏两家的。
在满朝纷乱中,魏昌宏似是抽空给底下的宫人交代了些什么,导致上首的太后,在沉默了许久后,终是开了口:
“着令顾安仲即日起折返京中,暂任兵部尚书一职,退朝!”
魏太后直接给出了最后的结果,也不给众臣反应的机会,直接宣布退朝。
朝中闹哄哄的一片,施元夕抬头,看见殿上的魏太后沉着一张脸,被大太监魏忠搀扶着离开。
和她一起的兵部官员们,是怎么都没想到,这朝上都僵持了那么久了,今日会突然落下来了一个兵部尚书。
且对方还是谢家的人。
要知道,整个朝上,魏昌宏最为忌惮的,还是谢家。
如今却将这么重要的职位白白拱手让了出去,导致整个兵部内的官员尤其迷茫,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好在魏昌宏也清楚,即将走马上任的新尚书,会对整个兵部造成了巨大的影响。
所以在散朝之后,直接命人将兵部所有的官员,叫到了慈宁宫的议事殿中。
殿上人来人往,有宫人,有大臣,正是混乱之际。
施元夕跟在钱侍郎的身后,与谢郁维擦身而过。
他分明是今日最大的赢家,在经过了她身边时,脚步却微顿了下。
那微妙的停留,除去了施元夕和他之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身上带着一股雅致的香味,和此前一模一样。
跨步走过去前,他与身侧的官员说话,似是无奈地侧了下头,却在施元夕的耳边,留下了一道微不可觉的叹息声。
这声音,和多年前他与施元夕定情时,他拿施元夕没有半点办法,只能摇头叹息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施元夕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只安静地跟着兵部的官员,去了慈宁宫中。
抵达慈宁宫后,魏太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却不是将朝上的事梳理清楚,而是命人将那赖全德和晚红二人,直接拖了进来。
施元夕进门时,看到慈宁宫那青玉砌成的地砖上,多了一条蜿蜒的血迹。
她眼眸轻沉,昨日行事之前,她再三询问过了晚红的意见。
她心中知晓,这件事情一出,不论晚红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告到了魏太后的跟前来,她都必然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甚至很可能会为此付出性命。
可不管她说什么,晚红都尤其坚定。
她要杀赖全德的心,在此刻已经胜过了万千,只要对方能死,就算是被挫骨扬灰,她也认了。
她在早朝时分做出了这样的事,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这顿刑罚都是避免不了的。
施元夕进入殿中,便看到了那道消瘦的身影上,满是鞭痕。
鲜血淋漓,直看得人触目惊心。
而跟她一起被拖进来的赖全德,浑身却干干净净的,似是半点罪都没有受。
是了,他是魏太后手底下得力的大太监,这里的人又怎么敢对他动手。
一旦他洗清了罪名,那么今日对他动手的人,怕是都得要死在了他的手中。
晚红的视线里一片迷糊,汗水混合着血水,遮掩住了她的视线。
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模样的。
她捱了三十鞭,寻常宫女在这样的重刑之下,只怕早就已经昏厥了。
晚红还能保持着清明,已属不易。
她浑身钝痛,可跟赖全德没日没夜的折磨比起来,这刑罚竟也没有那么难熬。
她艰难地抬手,用袖子努力地擦去了头顶上的血珠和汗水,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澄澈的眼眸。
晚红平静地收回目光,从头到尾都像不认识施元夕一般。
今日之事,不管成与不成,终究是施元夕给了她这样的机会,若魏太后还是信任赖 全德,晚红也绝不会牵连到她。
魏太后面色难看非常,被底下的宫人伺候着喝了口茶,目光冷硬地落在了那浑身脏污的宫女身上。
她先是厌恶地皱下了眉头,随后道:“就是你在早朝时间内,跑到了议事殿外大声宣扬,说是赖全德构陷本宫与苗易来往,收受苗易贿赂的?”
那底下的赖全德一听这话,当下便道:“娘娘,奴才冤枉……”
“啪!”他话音刚刚落下,魏太后便将宫人手中那盏热茶,直接摔到了他的面前。
“闭嘴。”茶盏炸开,碎裂的瓷片和滚烫的茶水迸射到了赖全德的身上。
他肥硕的身躯剧烈地抖动了下,却在魏太后的这声呵斥中,将所有的话都给憋了回去。
直将一张脸憋成了红紫色。
边上的晚红见状,不由冷笑。
其实她此刻应该是非常害怕的,可不知为何,见到赖全德这副模样后,她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面上恍惚,心底却格外清明,想着施元夕昨日里跟她说的话,毫不犹豫地道:“是,奴婢该死。”
“你确实该死。”魏太后冷笑,指着她道:“朝中账册今日才出现,甚至那廖御史都不过刚刚掏出来了片刻,你便跑到了宫门外哭喊叫嚷。”
“说!”魏太后目光冰冷,一字一顿地道:“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晚红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微妙,正好在这件事闹得举朝皆知后,她才说出了这样的话。
且恰好就跟今日早朝的事情有关。
想也知道,此事必定不是什么巧合。
她必然是受人指使,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魏太后讥声道:“是谁教你用这般拙劣的手段,来哀家面前邀功的?”
殿内一片死寂,晚红的身体还在不自觉地发颤,从头到尾,魏太后都没过问赖全德一句。
所有的罪责,似乎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这等情况,跟施元夕昨日所说的几乎一致。
她闭了闭眼睛,以一种破釜沉舟之势,跪伏在了地上,高声道:“还请太后娘娘明察。”
魏太后见她竟还敢狡辩,当下就要命身边的人再次用刑。
没想到的是,在她开口之前,那晚红便直接道:“那威胁奴婢之人,乃是慈宁宫中的人,不仅能在宫中出入,且还熟悉娘娘身边的一应事务!”
整个殿内都安静了下来。
在场之人都没想到,她竟是将自己受到要挟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
晚红瑟缩着,在魏太后迫人的目光中,声色嘶哑地道:“他利用的,便是奴婢这个慈宁宫宫人的身份。”
“他要奴婢以这等身份,在散朝以后人来人往的宫道上,大声说出您收受苗易贿赂之事,如若不从,就要削掉奴婢的脑袋!”
“奴婢。”晚红一边说着,嘴角已抑制不住,流出了大量的鲜血,她的脸颊被鲜血染红,模样看着尤其凄惨。
旁边憋着一口气的赖全德,却在此时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晚红话里的意思,似是隐隐指向了他。
说他是那个指使她污蔑诋毁太后的幕后之人!
赖全德回过神来,大惊失色,慌忙便道:“太后娘娘!这贱人今日怕是得了失心疯,才跑到了议事殿外胡言乱语。”
他满身冷汗,口不择言地道:“奴才有今日,俱是仰仗太后恩德,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啊!”
晚红心下冷笑,她都还没有将赖全德的名字报了出来,他就这么急不可耐地为自己辩解。
越是如此,便越像是不打自招。
昨日施元夕告知她,赖全德乃是魏太后的心腹,她如今想要对付他,只有这么一个办法。
可她在宫道上喊的那句话只要说出了口,不管之后她给出了什么样的解释,魏太后都不会相信。
账册的事情朝中都只有几人知晓,她一个深宫里的宫人,如何能够知晓得这么清楚,而且还这么快将其暴露出来。
这般情况,就只能是她被收买或要挟了。
所以……
“你真正要说的,不是宫门外嚷嚷出来的那番话,而是接下来的话。”昏暗的侧殿内,施元夕与她对视,沉声道:“你明日想要见到魏太后,必先受刑。”
“受刑以后,她亲自审问你时,你便直接更改口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