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官员面面相觑,都觉得魏家不愧是魏家,到底是将人给利用得尤为彻底。
偏就在此时。
一个身影缓步走至殿中,开口便道:“启禀皇上,此事不妥。”
这个人的出现,叫朝上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
包括了徐京何在内,所有官员抬头,看向了出声之人。
这个开口反对的,竟是……魏家大费周章,特地将人从山清水秀的楚州请回来的前兵部尚书!
也正是那位已经致仕,如今没有任何的官职在身,但却能立在朝堂之上,且站在了百官之首的胡巍!
胡巍已到古稀之年,头上的头发、胡须都已经花白,身子半佝偻着,眼睛也浑浊了大半。
人至暮年,穿着上也不甚讲究,只着一身青布衣,在一众穿着官袍的官员中,格外惹眼。
郑奇明站在了不远处,抬眼看着那位老大人,心下微动。
胡巍离开朝堂的时间已经许久了,以至于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当初他在朝中任职时,曾担任过了其中一次春闱的主考官。
科举主考官,其实与底下考上来的考生,算得上是师生关系。
而胡巍主考的那一届春闱,有一位官员,此后得他提拔,一路进入了翰林院中,且一待就是多年。
……不是郑奇明,郑奇明与胡巍并不相熟。
胡巍的那个门生,是于翰林。
也就是那个被魏家栽赃陷害他泄题的于翰林。
春闱泄题之事,施元夕反应很快,可在那之后,于翰林等人已彻底得罪死了魏家。
迫于无奈,三人都递交了折子,打算致仕。
眼下折子还没有彻底批下,但朝中之人都清楚,死了一个柴平,翰林院仍旧大半握在魏家手里,于翰林等三人,是无法在翰林院内立足了的。
是以,胡巍来京第一晚,便去见了于翰林。
于翰林看到了老师后,潸然泪下。
魏家以为,将胡巍搬出来,是让老将重新挂帅出征,却不知,此举是将了自己一军。
百官面前,胡巍面无表情,冷声道:“自大梁建朝以来,从未有过任何一人,在身上无半点官职的情况下踏入兵部。”
“诸位将我朝兵部当做什么地方了?是京中的菜市场,可以容忍任何一人随进随出吗?!”
“掌管大梁兵马,武器,甲胄之地,却让一个国子监生登堂入室?”胡巍讥笑不已:“要将士在战场拼杀,却对掌管将士后方的兵部如此草率。”
“当真荒谬。”
朝中不少官员人都木了,胡巍这把年纪这等身份,又是被人光明正大地请到了朝上来的。
他所说的话,以他的身份,真是无人能反驳。
他们是,那魏昌宏也同样是。
胡巍眼下并没有实权,魏昌宏并未把他放在眼里,他只针对这番质疑,给出回答:
“国子监未结业的学子,自是能有进入朝堂的方式。”
“此番,圣上之意,乃是让施元夕以监生之名,入兵部历事!”
而所谓的历事,也就是官吏实习制度,其实就是所有国子监生进入朝堂的第一步。但这跟不明不白的协助截然不同,而是真正具备职权,记录入册,作为入仕的考核基准一般的存在。
自此,才真正算是半只脚踏入了仕途。
但好在,眼下的朝中也并非是魏昌宏一个人说了算。
在各方势力倾轧下,这是现在的施元夕所能得到的最好结果。
她想要入仕本就不容易,何况是直接跨过了正常该有的流程。
魏昌宏给出了正常流程,旁人便也无话可说。
只是各方暗流涌动下,其他人会生出些什么心思来,便不好说了。
今日早朝实在精彩,早朝结束后,施元夕收到了一道入兵部历事的圣旨及一道太后的口谕。
魏太后宣她午后入宫。
与北越一战,魏家必须得要赢得漂亮,即便眼下对施元夕有着再多的猜测,也不会选在了此刻对她动手。
施元夕没有犹豫,随同宫里来的人一并入了宫。
此番入宫,又和第一次截然不同。
施元夕直接被带到了慈宁宫内的议事殿中,殿内静坐着的人,除了魏太后,还有魏昌宏。
她第一次献改制火铳图纸时,魏昌宏甚至连她的面都没见。
在庞大的魏家面前,她确实显得尤其微不足道,所以魏昌宏不需要见她。
可如今确实不同,施元夕在此番博弈中,起到了尤其重要的作用。
她进门后,朝上首的魏太后行了一礼。
边上的魏昌宏放下了手中的茶盏,瓷器碰撞在了桌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议事殿内气氛压抑,魏昌宏目光冷沉,问她:“你倒是有几分能耐。”
施元夕轻垂眼皮:“学生惶恐。”
“惶恐?我看你倒是胆子很大。”魏昌宏面带嘲讽,声色冷沉。
便是如今需要她,魏家对她此前有所保留的事情,仍旧格外不满。
况且魏昌宏多疑,只怕将上次浑水摸鱼泄露了改制图纸的事,也安在了她的头上。
若是没有北越的战事,魏昌宏未必会留下她的性命。
如今虽说是将此事按下,却也不代表对她全然信任。
今日让她入宫,其实就是想要敲打她。
子弹的事,她便是解释再多,魏昌宏也未必会信,他们也不想要听她的解释。
上首的魏太后面容沉肃,她抬眼,打量着施元夕那张俏丽的脸蛋。
在大梁,想要对付一个朝中已成了气候的官员并不容易,可对付一个女子,却是简单了许多。
都不需要提前告知施元夕,只需要她今日降下一道旨意,施元夕便不得不从。
原本,魏太后许诺给施元夕县主之位,就是打算先将她的身份抬高了,日后再当做赏赐许诺出去。
可现下知道了她是个不安分的,那便犯不着给她这样的优待了。
只随便将她塞入魏家任意一个子侄的后院中,就能叫她此生都翻不出丁点风浪来。
可偏偏,她在魏家彻底发现之前,率先将手里的宝贝公之于众。
从那子弹问世开始,盯着她的人便会只多不少。
其他人在一旁虎视眈眈,不等魏家出手,只怕都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拉拢她。
魏家若真在此时下手,那就真的在给那些人机会了。
何况,改制火铳尚且不论,子弹目前仅有她一人能做。
真下了死手,她这性子,从前哪怕是被人从京中驱逐离开,也绝不委屈自己做妾的,怕是会直接走到玉石俱焚的那一步。
到时,只会得不偿失。
某种程度上来说,施元夕当真是依靠自己在大梁站稳了脚跟。
今日莫说她只是个施府二房的女儿,就算她当真是施致远的孩子,没有这个独一无二,非她莫属的能耐在身上,魏家也仍旧能用非常手段逼她就范。
然而,她什么都没有,可就是有着一身了不得,且他人取代不了的能耐。
魏太后看了她许久,忽而开口道:“你一个女子,又无父辈相帮,想要在京中立足,确实也着实辛苦。”
与魏太后来往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施元夕瞧见她这般和颜悦色,甚至放下了那高高在上漫不经心的态度,整个人都显出了几分温和来。
“你放心,只要这次的事情办好了,哀家定会许你一个锦绣前程。”魏太后笑意不达眼底,正是温和可亲时,话锋骤然一转:
“哀家听闻,你父母亲在施府内过得很是不易,所以特地下令,提拔你父亲为正八品知事,另赐下府邸,让你父母亲可以别院居住。”
魏太后目光如炬,落在她的面容上:“如此一来,便能让你父母不必继续留在府中受气,还能让你安心投入兵部之事中。”
和此前的疾言厉色不同,甚至和底下的魏昌宏的态度完全不一致,魏太后今日完全就是一副体恤下臣的模样。
他们给施元夕的,仅仅只是一个入朝中历事的资格,却连带着她的父母一起进行了封赏。
大梁朝堂,自来只有那等极受重视的重臣,才能够得到这样的优待。
可施元夕心底再明白不过。
眼看这个局面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她去,魏家便打算软硬兼施。
说是因为她立功而提拔了她的父亲,本质上却是将她父母当成了人质。
或者说,是在用这样的 方式来直接控制她。
父母是最深刻的血缘纽带,大梁律令中,对此看待得也极重。
施元夕父亲骤然为官,还是在魏家的眼皮子底下,他们想要让他死,实在是再简单不过。
而一旦他出现了什么纰漏,施元夕必定遭到连坐。
大梁重视孝道,她只要还是施旭的女儿,便不可能单方面断绝与父亲的关系,而只要血缘关系存在一日,她必定会受父亲掣肘。
魏家不愧是魏家,便是在这等情况下,也能够将她控死在了手中。
这拿着的何止是她的父母,也是她的身家性命。
魏太后在告知她,小心行事,不然等待着她的,就是全家一起奔赴刑场了。
边上的魏昌宏,见施元夕变了脸色,嗤笑了下,端起了旁边的茶盏,再不去看她。
施元夕面上神色多了些忐忑,开口便道:“学生替父亲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她郑重其事地承诺:“改制火铳及子弹之事,定能不负太后所托。”
太后见她是个聪明的,轻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也不再同她多言,只挥了挥手,示意她离开。
施元夕走后,她这才抬起头来,此前的和善也好,温和也罢,皆是褪了个干干净净,面色冷沉且不耐地道:“再如何有能耐,也不过只是个年轻女子,若想控制她,多的是办法。”
魏昌宏面色冷冽地道:“不管如何,都派人盯好了她。”
“改制火铳和子弹,不论如何,皆不能再次从兵部中流出!”
那边,施元夕离开了宫中,脱离了那么多人的视线后,她脸上担忧惶恐的表情骤然消失。
她神色冷了下来,静坐在了车内,思考着应对之策。
许是终于觉得她这个人有几分重要了,魏家头一次在她身上用上了这样的手段。
确实,无论是现代还是大梁,血缘都是极其难以割断的纽带。
有这个纽带在,想要操控她,也会变得格外容易。
她父母还都是京城土著,和那猎户不一样,她可以让人将猎户送出大梁,却没有办法在魏家的眼皮底下,将她父母也一并送走。
魏太后口中的那个宅邸,只怕周遭安插的都是魏家的人。
即便是周瑛派给她的人手都回到了京中,想要凭空让人消失,也是难如登天。
不过好的是,魏家眼下也同样需要她,所以只要她暂时不做出些什么魏家难以接受的事情,他们便不会轻易下手。
弱点这种东西,握在了手里才会是最有用的。
毁了或者是提前做了什么,反而称不上弱点了。
魏家不会在子弹彻底做出来前,与她反目成仇,知晓这点就足够了。
施元夕睁开眼,眼中已经重现了清明。
按照常理来说,她此前做出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现在这等情况下,也确实该消停些。
盯着这个东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就算是她什么都不做。
等到东西制成,将要运送至边疆时,也必然会有人按捺不住,对这些东西下手的。
真到了那时,东西是丢了还是被人给毁了,按说也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
此刻不轻举妄动,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她就不是一个会按照常理来做事的人。
她也没有真正打算,将这些东西,就这么献给了魏家,给那魏昌宏。
武器设计出来,到了最后,其实有利的是整个大梁。
而此刻谁拿到这个东西,占据的也不过是一时的先机,但对于政客而言,便是什么都比不得占据先机重要。
而这个先机谁人能占据,最终还是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何况……
她铺设了这么多,又费尽心思进入了兵部,所为的,可不是给魏家造武器那么简单。
这些年,因为严广海在边疆得势,也逐渐影响到了兵部之中,是以兵部的情形,许是比那翰林院还要糟糕。
也就是说,里边绝大部分都是魏家的人。
她来都来了,不得给整个兵部送上一份大礼?
那天以后,施元夕对外一直表现得尤其乖顺。
每日里除了去国子监,便是去往兵部。
兵部钱侍郎对火铳了解最多,也是与她来往最多之人。
有孙侍郎的前车之鉴在,钱侍郎半点都不敢忽视她,在她进入兵部后的第一天,就给她看了图纸和他们目前做出来的半成品。
施元夕只看了几眼,就指出了其中的问题。
钱侍郎就在旁边看着,她确实没有藏私的意思,在她的点拨之下,困扰了兵部许久的东西,终是得到了解答,改制火铳之事,再次运作起来。
除此以外,子弹的研制,也已进入了章程。
整体看来,除了朝上仍旧波谲云诡外,兵部一切进展顺畅。
施元夕从宫中回来以后,也并没有私底下见过任何一人,甚至在国子监内,都对徐京何多有回避。
这等情况,一直延续到了春闱放榜当日。
因为眼下朝中有着太多的事情,今次的春闱放榜,实在算不上热闹。
但有趣的是,施元夕从国子监内得知,本次春闱的前十名,似乎极具含金量。
朝上争斗凶猛,她得了甲优评分的文章,朝中臣子都曾看过。
却没想到,此番的春闱前十,文章皆不输于她。
其中更有那么几位,所作文章格外老练,不光文采斐然,所写内容更是获得了一众国子监学正的夸赞。
策论一项上,施元夕确实弱了些许,其主要原因也是在于,她在现代最后的那几年里,都投身于高科技和武器研究中,国学之上未再进行深造。
且她越到后边,思维越是跳脱,很难写出合乎规制的文章。
反而是在现代那般自由的环境下,自由散漫地生长。
是以科举里有人的文章胜过她,在她看来也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比之这个,更有趣的是这些学子的出身。
今次前十名中,有至少六位出身于寒门。
也就是说,各大世家,尤其是魏家耗费了诸多精力后,能够进入殿试的,也没有几人。
这便是肃清科举舞弊弊端后,所得到的结果。
京中对此热议不止,连施元夕所在的兵部,都有人谈及此事。
施元夕只是在兵部历事,如果没有特别宣召的话,是不需要去早朝的。
她听闻旁边的人热议时,也几乎不发表任何的见解,只做自己的事。
就在这等情况下,朝中开展了殿试。
殿试当日,除了皇帝和朝中重臣外,还传了许多的国子监生入殿内旁听,入殿的名单中,施元夕赫然在列。
能够在殿试上旁听的,都是国子监内品学兼优的学子,施元夕入国子监不到半年,就已至甲三级,自然是可以去的。
当然,也不排除是底下的人,刻意将她的名字加上去,其目的……自然是为了讨好魏昌宏。
总归,施元夕就在这等情况下,再次入了宫。
入宫当日,逢着国子监沐休。
天气彻底转暖,施元夕也换上了轻薄的衣裙。
衣裙是淡淡的红色,胸前绣了些漂亮的图案。
只这身衣裙,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等到入了殿内后,跟在了施元夕身边的宫人才反应过来……
这衣裙的颜色和样式,与大梁的官袍很是相似。
但也只是相似,到不得完全一致的地步。
何况施元夕头上还挽着发髻,戴着钗环,走在人群里,也是格外好辨认的。
来得较早,殿试还没有开始,各大臣都分散在了各处。
施元夕没有跟这些官员交谈的意思,而是在殿内环视了一圈,随后缓声同身侧的宫人道:
“怎不见魏大人?”
“我有要事要禀报给大人,烦请替我通报一二。”
那宫人听了以后,不疑有他,当即应了下来,转身出了大殿之中。
今日所有的官员都汇聚在了此处,这边除去了施元夕身边的宫人外,也还有其他的宫人盯着,倒也不怕施元夕会乱走,亦或者是做些什么。
施元夕确实也没有离开。
她穿行在所有的官员中,一路走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角落。
这边远离人群,也没有宫人看守。
不,此前是有的,但早已被支使离开。
施元夕过来之前刻意往人堆里走,那身和在场之人身上穿着的官袍尤其相似的衣裙,只让人看得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