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隽而深刻。
余明远扇得很认真。
凉风习习,但林知睿却觉得热。
心里的热很快蔓延到了脑子。
于是她脑子一热,开了口——
“哥哥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林知睿本以为只在这里将就一晚上,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间老破小里度过整个暑假。
邹诚没能成功调和母女间的矛盾,华二的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母女俩彻底决裂。
林知睿说什么都不肯回家,余明远也只能留下陪她。
于是那个暑假,邻居们经常看见从菜场回来的余明远,两手提着塑料袋。
一楼的刘奶奶每回都要问上一句。
“小余啊,又给妹妹做什么好吃的?”
楼上的关阿姨说:“我看小余每天买的菜都不重样,看来妹妹的嘴叼着呢?”
余明远笑笑不说话。
嘴叼吗?
其实也就两样不吃——
这样不吃,那样不吃。
余明远觉得,自己将来要有孩子,大概也就宠成这样 。
“余明远你会不会做鱼啊,这么多刺。”
“这个菜炒得好老,不好吃。”
“我不吃速冻的东西你拿走。”
余明远的厨艺在这两个月里被迫快速成长。
他的这个妹妹除了嘴叼,身体更娇贵。
余明远找人修好了空调,但毕竟是老古董了,修好了也没法把温度打下来。
他只好又给她买了个空调扇。
老房子电压不稳,开了这两个大功率的电器就不敢再开其他的。
最闷热的几天,余明远只能在林知睿房间打地铺睡。
林知睿睡相奇差,一米五的双人床,她能和时针似地转上一圈,被子被踢到地上。
晨起温度低,没盖被子,怕冷地蜷缩成团,一头长发顺着床沿垂下来。
余明远第一次在林知睿的“一帘幽梦”里醒来时差点没被吓死。
后来习惯了。
习惯醒来时脸上有她柔软的发,习惯她最爱的洗发水味道,习惯每晚醒过来,把人抱到床中间盖上毯子……
林知睿在老破小里住了两月,也渐渐习惯。
习惯永远打不冷的空调,习惯隔壁什么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习惯只有自己和余明远两个人的生活。
就连生日也是和余明远过的。
生日那天早上,邹诚和许阿姨相继打来了电话,林总那儿一天没反应。
“林知睿。”
黄昏时分,林知睿趴在阳台上,听到身后余明远的声音,只轻轻“嗯”了声算作回应。
“吃饭了。”
“不吃。”
余明远没再劝,他走到她身边,同她一样看落日西沉。
“今天的虾很新鲜,我包了虾肉馄饨,没放葱姜,放了紫菜和小开洋,确实比上回的鲜……”
安静的阳台上突兀地响起某种声音。
是从林知睿肚子发出来的。
余明远眼里含笑离开阳台时,让她记得关上阳台的门,有蚊子。
对于吃惯好东西的林知睿来说,余明远的厨艺非常一般,但他包的鲜虾馄饨一绝。
馄饨皮薄,隐隐透出淡红色的虾肉,不大不小,每一只都圆滚滚,放了紫菜和开洋的馄饨汤很鲜。
但余明远只给她包了十六个。
林知睿眼巴巴地瞧着他,还想再吃两个。
“只有十六个,”余明远看着林知睿的目光深长,他说,“十六岁生日快乐,睿睿。”
睿睿是小名,也是亲昵时的爱称。
亲昵这个词,林知睿本以为永远不会出现在自己和余明远之间,但当她听他第一次这么喊自己时,又确确实实从中感受到了亲昵。
哪怕后来余明远贴着她耳朵,用低沉至极的嗓音叫过其他更亲昵的称呼,她还是觉得这声“睿睿”最挠心窝。
晚上十二点,生日就快过去时,林总终于有了动静,她给女儿发了一条很长的消息,全面分析了留在国内读高中的好处。
林知睿一目三行,在看到最后一句话时突然红了眼眶。
林韵说十六年前的今天,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决定未来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和你分开。
母女俩一个比一个犟,却又彼此深爱。
因为监护人不同意,林知睿自然没能去成法国。
这件事毕竟是林韵毁约在线,为了弥补对女儿的亏欠,她主动提出高中三年不给她报任何补习班,又给她买了两个超贵的单反镜头,这场母女间的战争才算结束。
补习班可以不报,但补习从没停过,只不过是把补习班搬回了家。
家里的学霸高材生,可是顶配的资源。
余明远上了大学后就住校了,为了给林知睿补课,周末来回奔波,有时不得不推了学校活动。
林知睿从小被宠坏不假,但知好歹,余明远给她补习时,认认真真,虚心求教。
余明远偶尔对她严厉,布置的练习题多了点,她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什么“我的好哥哥”,“我最亲爱的哥哥”,“我天底下顶顶好的哥哥”。
她一口一个甜腻腻娇滴滴的“哥哥”,余明远不为所动,板着脸,一脸严肃。
她亲手剥了葡萄皮,捏着果肉喂他嘴里。
他含着满嘴酸甜,说那就少做一半。
到底心软,舍不得,那一半最后也不了了之。
林知睿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频繁叫余明远哥哥的。
哥哥不是长辈,但年龄比自己大,他会像长辈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又能站在同辈的立场,理解甚至陪她一起参与某些奇思异想。
哥哥两个字,蕴含了照顾、保护和陪伴等等含义。
虽然余明远只是她的继兄,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一直都做得很好,比亲哥哥还要好。
于是哥哥的含义里又多了份依赖。
等林知睿发现自己依赖余明远时,她已经吃过一碗十七个的鲜虾馄饨。
高三那年,林知睿没再吵着要去法国留学。
林知睿作天作地不假,但性格里的要强不服输像极了林总。
高中最后一年,林知睿果然加了把劲,自己加不够,连带着余明远也被迫跟着加。
除开每周末回家,平时余明远在学校,两人也天天打电话或视频教学。
余明远光凭自己就撑起了一个补习学校,经常语数外齐上阵。
林知睿高中三年,他陪着念了三年。
一个大学生,平时关注的不是学校各种有趣的活动,不是和谁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而是收集关注各种高考信息。
“老高,”余明远叫住同学,“上次和你说的事怎么样了?”
“哦,要到了,整理好我一会儿发你。”
被叫老高的同学,姐姐是江苏当地一所重点高中的数学老师,不久前余明远托对方帮忙整理当地学校的高三卷子。
老高忍不住问:“上回我就想问了,你妹不是参加上海高考吗?要我们省的卷子干吗?这俩又不是一个赛道的。”
不仅赛道不同,也不是一个难度级别的。
经常有人吐槽,上海卷最后的大题,不过是人家江苏卷的选择题难度。
“提前让她先适应一下。”余明远说。
老高:“适应什么?”
余明远笑了下,“适应被摁着摩擦的滋味。”
“余神,”老高突然表情凝重,“你老实告诉我,你其实超恨你妹吧?”
余明远眼底笑意渐深,点点头深表认同。
所谓恨之深责之切。
最后余明远在两百张试卷中精简提炼了十张,他自己全部做了一遍,再拿回去给林知睿做。
果然,林知睿被摩擦了。
但摩擦得好像有点狠。
不可一世的林家小阎王,做第一张时还算淡定,只比平时多花了半小时,做第二张时开始臭脸,做到第三张……
余明远看着卷子评价道:“错误率有点高。”
“啪”地一声,笔被用力拍在桌上。
余明远抬头看向怒火中烧的人。
这下被摩擦的变成了他自己。
“你故意拿这么难的卷子羞辱我?”
“难吗?”余明远故作轻松,“还好吧……”
“想看我出丑丢人还不容易?”林知睿抬手快速抹了下眼角,“你直接把竞赛题拿来不就行了?”
“不是你说学校里的卷子没难度,外面的习题册也没挑战性吗?”余明远好脾气地解释,“这些卷子我做过,难度有,但你能做。”
“是啊,”林知睿开始频繁抹眼角,“很有挑战性,非常有挑战性,我挑战失败,现在你满意了?”
“我满意什么?”余明远抽了张纸巾,“你倒是说说看,我想对你做什么?”
他给她擦眼泪,可怎么也擦不完。
妹妹的眼泪是断线珍珠,噼里啪啦往下掉。
小珍珠们落在他手背上,滑入卫衣袖口。
腕间的皮肤一片冰凉凉,湿漉漉。
他只是觉得林知睿太骄傲了。
骄兵必败,他想给她一点小小的挫折教育。
“你想做什么?”她抽抽搭搭地说,“你不就是想搞我。”
空气有一瞬的凝固。
唯有林知睿的抽泣声断断续续。
不知过了多久,余明远才出声,声音又冷又沉,“林知睿,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说什么?”她泪眼朦胧,委屈又愤恨地看着他,“说你想搞我……”
“林知睿,”余明远打断她,“别说了。”
“你能搞,我不能说……嘶,余明远你弄疼我了!”林知睿打开他钳住自己手腕的手。
余明远将沾着妹妹泪水的纸巾捏在手心,他站起身,沉默地收拾书桌上的东西,平静地赶人。
“很晚了,回去吧。”
“不回去,我今天非把这十张卷子全做完!”
余明远把卷子塞她怀里,一脸冷漠,“去吧,做完来找我要答案。”
“我要在你房间做,”林知睿把卷子拍回桌上,“而且你要陪着我做,我做不完你也别想睡!”
“林知睿!!”余明远没收住,几乎是朝她吼,“胡说八道什么!”
林知睿被震住了,泪珠子还挂在眼角,怔愣不解地看着突然暴走的哥哥。
“林知睿……”余明远闭上眼睛,缓了缓声,“离开我的房间。”
林知睿不仅没离开,反而站起身,仰着脖子,目光自下而上地在他脸上巡视。
“你很奇怪,你在……生气吗?”
更准确的形容是恼羞成怒。
“我没有生气。”
“那你解释一下,”林知睿看进哥哥眼睛里,不让他避开自己,她一字一字地问他,“在我提到‘搞’和‘做’时,你在联想什么?”
第03章 不是错
他是她继兄,就算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也是她哥哥。
不能搞,也不能对她做什么。
他能联想什么呢?
哪怕只是有一丁点这种念头,对她来说都是种冒犯。
可林知睿想了。
她在想,为什么余明远是哥哥,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
可往深了去想,她又想不明白,不明白除了哥哥他还能是谁。
高考结束估完分,林知睿又骄傲起来。
这个分绝对能上她的目标大学。
一放暑假,余明远宿舍的人组织去漂流,林知睿跟着一起去了。
余明远宿舍四个人,其中一个带了女朋友,女朋友带了闺蜜,再加上林知睿,一行七个人。
林总给他们弄了辆商务车,七人座,余明远和另一个舍友轮流开。
在路上吃了个午饭,下午赶到目的地。
漂流的地方在山里,环境幽静,水流清澈,有几处落差不小,冲下来时很刺激。
大部分时间,小划艇慢悠悠地漂在溪流上。
林知睿和余明远的划艇在最后,前方不时传来舍友们的嬉闹声。
看到林知睿脱防晒衣,余明远阻止道:“穿着,小心晒伤。”
“都湿了,贴在身上不舒服。”
她把脱下的防晒衣随手扔给余明远。
“哥,”林知睿撑着下巴,目光落在余明远脸上,“你和沈非哥女朋友的同学很熟吗?”
“人家没名字吗?”余明远纠正她。
“怎么,”林知睿挑眉,“你很介意我这么叫她?”
余明远看了妹妹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谁知道你什么意思。”林知睿偏头,赌气不看他。
刚才从将近三米的落差下来,他们的划艇整个没入水中,两个人身上的衣服都湿了。
脱了防晒衣,林知睿身上只剩下无袖短T。
深色的,就算湿了也不会透出里面。
但料子轻薄,紧贴在身上,隐隐约约地勾勒出少女纤柔凹凸的曲线。
余明远收回目光,垂下眼皮。
划艇不大,刚好面对面坐两个人。
腿贴着腿,膝盖抵着膝盖。
余明远垂落的视线中是妹妹白皙的脚背。
林知睿的脚生得漂亮,三十六码的脚,脚趾细长,脚背白皙,隐约可见青色细细的静脉。
余明远轻叹声气,再次别开眼。
溪流变窄,不时遇到凸起的岩石和树杈。
“加上这次,我和沈非女朋友的同学就见过两次,上一次是沈非生日。”
“我和她不熟,没加过微信,也没留过电话,你要看我手机吗?”
“你加没加她微信关我什么事?”林知睿扬声,“还有你告诉我这些干吗,我又不在意。”
余明远看着用嗓门掩盖心虚的妹妹,轻声说:“嗯,你不在意,是我在意。”
“你?”林知睿转回头,“你在意什么?”
“在意你。”
林知睿愣住,以为听错了。
但余明远很快又重复了一遍,“我在意你。”
“你……”林知睿无意识舔了舔下唇,也跟着重复了一遍,“在意我?”
“林知睿,你是我妹妹,你是喜欢还是讨厌,高兴还是难受,我当然会在意。除了父母,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应该在乎你的人。”
原来是在乎妹妹……
林知睿也不知道自己在失望什么,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划艇拉手,小声咕哝:“你排我爸前面,他要是在乎我就不会离开我了。”
余明远笑了笑。
“所以你觉得比起你,我会和沈非女朋友的同学更熟悉吗?”
“人家有名字,”林知睿小声说,“叫陆芷”。
余明远看着妹妹被晒得泛红的脸颊, 问:“所以现在还生我气吗?”
“谁生气啦……”
“小心——”余明远眼疾手快地挡开横刺过来的一根树杈,手背被划了一道口子。
林知睿看到后叫起来:“哥哥你流血了!”
“没事,”余明远收回手,“没流血,皮都没破。”
“你给我看……”
她作势要拉他手,被他摁了回去。
“小心翻船。”
“这水又不深,翻了就翻了,”林知睿强硬地拽过哥哥的手,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破了点皮,水里脏,不会感染吧?”
“哪儿那么容易就感染了。”余明远才扬起嘴角,笑容突然凝固。
林知睿张开五指,一点点挤进他的五指间,用力握住,喃喃着感慨。
“哥你手好大啊,我的和你一比,简直像小朋友的手。”
她又用力握了几下。
男生的指骨宽大结实,指缝被夹得酸疼。
她由衷评价:“我感觉你能把我手指夹断。”
哥哥当然不会把她的手指夹断。
要说夹,也是后来,她实在难耐,夹哥哥的手纾解……
“林知睿,”余明远强硬地抽回手,脸色不太好看,“坐好,这里水流急。”
林知睿看得出她哥生气了,不敢再闹。
兄妹俩是最后上岸的。
“余神,这儿!”其他人朝他们打招呼。
林知睿挥了挥手。
“等等,”余明远拉住妹妹,“穿好衣服。”
林知睿瞥了眼余明远手里的防晒服,摇头拒绝,“不穿,热。”
余明远不再劝,他亲自给她穿。
防晒服的拉链被拉到脖子处,那架势恨不得把她脸都给遮住。
回去的路上,陆芷细心地发现余明远的手背受伤了,她从包里拿出创可贴递给他。
“给我吧,”林知睿伸手截胡,冲陆芷笑笑,“我哥洁癖,不喜欢碰别人东西。”
这会儿沈非开车,女朋友坐副驾驶,两个室友坐中间排,最后那排依次坐了林知睿、余明远和陆芷。
“哦,好。”陆芷瞥了眼余明远,见他没有反应,才把创可贴交给林知睿。
林知睿很自然地拉起余明远的手放在自己腿上,撕开创可贴包装,动作轻柔地贴上去。
“还是陆芷姐细心,我都忘了你手有伤。”
余明远正给林总发消息报平安,听到林知睿的话,淡笑着说:“你当然不记得,你对我什么时候有过良心?”
“你说这种话才没有良心,”林知睿反手指了指自己,“我对你还不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