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君岭碑石顶天立地。
凿开的石皮像一扇窗眼,透出底下碧色沁人的翠玉色。
李照夜懒散停在碑下,抬眼望向面前这一行人。
圣女巫谢毕恭毕敬落后半步,垂着眼,轻声细气对领头的七位长者说话。
那七人身穿纯白金线圣袍,肤色苍白似是终年不见阳光,举手投足略有僵滞,威压却惊人。
这七位正是神山中操持金光巨阵的大长老。
巫谢躬身侍奉在后,站定,缓缓抬眸看了一眼李照夜。
“叫人了啊。”李照夜笑。
巫谢道:“恭请神主归位。”
李照夜又笑:“叫人来死。”
视线相对,巫谢眸光微不可察地闪了下。
不等李照夜再开口,巫谢抢声道:“这碑玉,绿得倒纯粹。”
李照夜:“?”
“圣女说得是。”旁边的侍者附和道,“神主站底下,整个脑袋都绿啦。”
李照夜:“……”
人身攻击不能忍。
“一起上,赶时间。”
他反手拽出封印线,只见绿光一闪,神宫众人立足之地轰然灰飞烟灭。
巫谢倒掠,惊声:“长老们千万小心!他又精进了!”
身形交错时,李照夜淡淡瞥过一眼。
他忽地勾唇。
‘想利用我帮你杀人。’
‘你也一起去死吧。’
洛洛一行被疾流挟裹,冲向万丈深渊。
众人挥动手脚,用力往后划。
动作过处,只见一
道道清晰分明的色彩不断融合,青柱、灰瓦、白墙糊到一起,搅成了灰蒙蒙脏兮兮的颜色。
整幅山河图都在跌向深渊,失去灵力的众人就像水中的蚂蚁,靠着水性最好的几位师兄师姐苦苦支撑。
捕捉灵鸡的套索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声。
众人在坠落边缘来回挣扎拉扯。
忽见一支水墨山峰倒了下来——“呜嗡!”
陡然涌入这一片青墨,仿佛巨浪兜头而下,忽地将众人往前重重荡出一段。
距离瀑布最近的师兄随着水浪扬起,轰然坠了下去!
“快!抓住套索,抓紧!”
洛洛下意识紧紧拽住套索,想要把师兄拉上来。
手上先是一重,忽然又一轻。
她愣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心脏已经在不断往下沉。
“他松手了吗?”不远处,徐君兰喃喃说道。
谁也没回答。
那一截套索悠悠浮在瀑布边上。
师兄显然早已经有准备了,跌下去,便松手,不要连累别人。
众人还没来得及伤心,又有一座山峰倾倒下来。
激流一荡,距离最近的几个人随着水浪腾空而起,呼嗡摔向深渊。
“噗通、噗通、噗通。”
一根绳上的蚂蚱们接连落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
失重感骤然来袭,洛洛手脚向上飘起,身躯沉沉向下坠落。
眼前是一整片无数颜色组成的巨大“瀑布”。
她偏头往下看,只见极远极远处的地面上,倒插着无数尖黑如利刺般的嶙峋山石。
第一个坠落的师兄已经快要摔上去了。
“老张——”同峰师弟目眦欲裂。
眼看老张师兄即将被乱石穿身,许多人不忍地闭紧了眼睛。
“没事,我们也快了。”赵煜苦中作乐。
话音未落,他三百斤的身躯忽然晃了晃,迅速在众人眼前变成透明人。
“哎他怎么回……”
徐君兰也晃了下,极其突兀地消失在半空。
“咻、咻、咻。”
坠落的人一个接一个变透明、然后消失。
洛洛呆呆看着这一切:“好像做梦哦……”
“嗤。”
底下传来不详的声音。
洛洛呼吸一紧,偏头望下去,只见锋利的石笋扎进了老张师兄的身体。
“呃!”
痛呼出声的同时,他消失在原地。
只剩一个洛洛了。
她急速坠落,距离乱石越来越近。
“呃!”
老张师兄捂着腰子一蹦三丈高。
“痛痛痛痛痛啊!”
蓦地睁眼,环视周围。
方才一起坠崖的难兄难姐们都坐在大殿地板上,个个一脸迷茫,云里雾里。
“这是……梦魇吗?”
“能和宗主一起吃鸡,我再坠一次崖也可以。”
“等等等!”老张师兄呼吸紧绷,“小师妹呢?小师妹在哪!我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往下掉!”
他一边说话,一边捂着腰子吐了一大口血。
“真的会死啊!”
众人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洛洛发现自己好像不会“咻”一下消失了。
狰狞的石尖在她眼前急速放大,她的身体和脸颊隐隐感觉到了刺痛——这是即将被扎穿时躯体的本能反应。
“呼——嗡——”
突然间,她看见了清虚的脸。
扭曲的峭壁、倾倒的山峰、融为一体的树木山石,诡异地组成了一张脸。
清虚的脸。
这个巨大的、梦魇般的清虚缓缓转动眼珠,张开饕餮巨口,蓦然一吸。
“轰~轰~轰!”
整个世界都在颤动,恐怖的吸力仿佛漩涡。
洛洛惊奇地发现,这个巨大的清虚正在追咬一群飞鸟虫蚊。
“李照夜……”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清明的念头——李照夜碎成千万片,一片一片,爬回来找我啦。
“神!主!”
清虚的声音铺天盖地爆出来,在整个世界里嗡嗡回荡。
“受死吧——”
回音在峭壁间来回碰撞。
“死吧——”
“吧——”
震荡咆哮的回声之间,忽然响起一道平静淡泊的声音。
“你身上有鸿瞢的气息。”这个声音似乎用了一点精力来思考,“如此,你我也算有缘,来。”
话音落时,一道无形的力量撞上了山壁。
“轰!”
清虚扭曲的巨脸重重摇晃,大段大段错杂的颜色往下坠落。
“轰!”
无形的力量再度撞击。
洛洛后背发凉,肩胛骨与肋骨接连传来剧痛预警。
她就要扎进乱石堆了!
梦魇般的脸壁迅速坍塌,洛洛脑海愈发清明。
她记起来了。
她正在洛洛阁冲击化神,突然就被攫到了这里——这是清虚的大梦魇术。
他想要击穿她的心防,让她彻底崩溃。
‘等等,洛洛,现在不是你想这些没用的的时候!’
她就要被扎成筛子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距离乱石越来越近,她的脑子开始了走马灯。
‘不是,等等,还没到放弃的时候啊……’
记忆唰唰略过。
不到半息时间里,几乎看尽自己一生经历。
眼前忽有画面停顿。
她在青云台上,逼杀陈玄一。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陈玄一若不想身死道消,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强行突破化神。
肉身成圣,身神合一。
化神期的肉身与灵力完美圆融,极其强悍,应该摔不死!
洛洛惊奇:原来临死前的走马灯,竟是从自己过往一生经验之中寻求自救的办法。
进入梦魇之前,她已经在跟随徐君竹疯狂往上冲击。
此刻形势逼人,不成功,就成泥。
洛洛心念一定,忽略梦魇中灵力全无的禁锢,在坠落间迅速入静,运转法诀,轰然碎去元婴!
“轰!”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化成了火。
“砰!”
她重重摔进了乱石堆。
几乎同一时间,长成清虚模样的巨壁碎成了万千浊流。
洛洛觉得自己也碎了。
梦魇世界彻底破碎,在她眼前,摇摇晃晃出现一幕奇观。
圣人的力量带着她和清虚,回到属于他的上古世纪。
洛洛盯着压迫到头顶云层的封神殿,发出震撼的声音。
“嗡……”
洛洛:“???”
什么声音?
她微微一惊,下意识往上一挣,发现自己嗖一下飞起老高。
一张清瘦俊美的大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怎么也变大了?
洛洛心念刚一动,身体便唰一下斜斜飞出,围着他绕了一整圈。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低头观察自己。
蓦地,虎躯一震。
原来不是圣人变大,是她变小了——她变成了一只蚊子,在他身边嗡嗡飞。
洛洛:“……”
最后那一下,她八成是摔碎了。
然后她吸取了李照夜的经验,化身成蚊。
这么一想,念头便通达了。
她抖着自己新增的四条腿(她自己本来有两条,此刻共六条),在他身边斜着飞了飞,然后心安理得落到他的肩膀上。
她跟这人一起待过很久,可以确定他不打蚊子。
真是一种奇怪的安全感。
第一次做蚊子的洛洛感觉十分新奇。
她蹲在圣人肩膀上,低头观察自己——细腿一条一条抬起又放下,抖抖翅膀,拨拨口器。
习惯新身体之后,她歪头望向圣人。
他瘦了很多,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更加疲倦,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停在原地,眼神彻底放空。
庞然巨影笼罩着大地。
封神殿已不再是“太阳”了,它正在向着地面缓缓坠落,坠得极慢,慢到肉眼几乎看不出。
如此巨物若是直接轰砸下来,定能击穿地层,将地表化成一片熔岩火海。
这世间还未毁灭,是因为圣人在托举着它,延缓它的降临。
洛洛知道他一定很累。
她出声问候:“嗡嗡嗡嗡嗡。”
圣人微微侧过下颌,整个人依旧静淡,淡得就像毫无存在感的明月清风——其实明月清风不可能没有存在感,就像圣人,他其实强大到天下无双。
当他经过一座大城时,又有人用菜叶子扔他。
“天都要塌啦!”一对中年夫妇坐在地上鬼哭狼嚎,“都怪你!谁叫你把妖魔弄到天上,这下好了,天都被
你弄塌了!上古的妖魔关我们什么事!你就是存心害我们哇!”
“呼嗡——”
一片菜梗子轰然来袭,差点把洛洛砸扁。
她惊恐地飞掠起来,左摇右晃躲避漫天飞舞的暗器,一时险象环生。
圣人抬了抬手。
广袖扬起,洛洛小蚊子被卷进袖口,稳稳停在内衬布料上。
他这具化身穿的是白色粗麻。
洛洛落在两道车辙般的麻线之间,一偏头,就能看见他巨大的、瘦骨嶙峋的手腕,以及苍白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
看起来十分香甜。
洛洛:“……”
她默默咽下口水,胆战心惊地移走了目光——给她看饿了。
她一个蚊子,是要叮人的。
这是圣人,可不敢乱叮。
藏进他的袖子里,外间的风雨(菜叶鸡蛋)无法侵袭到她,但那一重重声浪仍能透过麻布传进来。
她有一对薄脆的翅膀,周围音量太大时,她的翅膀也会随之嗡嗡抖动,带来一种让她浑身不适的麻痒。
于是那些声音就显得更加刺耳了。
都在责怪圣人。
嘤嘤嗡嗡,比蚊子还聒噪。
有人弱弱开口替圣人说话:“张敬虽是乱臣贼子,但他也说了些真话,圣人确实替咱们修了很多大堰大堤……”
话没说完,立刻被群情激愤的人们打断。
“闭嘴吧你!咱们这儿又没发大水,谁要他修什么堤坝了!”
“就是!也没洪水,谁要他修坝,简直是没事找事,脱裤子放屁!”
“有那修什么破堤坝的功夫,怎么不给我弄点金银财宝来?”
“还不就是好大喜功么!”
洛洛:“嗡?!”
没洪水不是因为圣人修了堤坝吗?这些人的脑子呢?脑子怕是没她这个蚊子大。
她生气地摇晃着脑袋,在圣人的袖口上猛猛刮蹭自己的口器。
磨磨“刀”,准备叮人。
“嗡……”
洛洛杀气腾腾冲出袖口。
从前她帮圣人吵过不少架,吵输吵赢不好说,菜叶鸡蛋倒是收获了一箩筐。
如今她是个蚊子,行事倒是更方便了。
她嗡嗡俯冲上前,对准那人的眼睛发动袭击。
“哎哟!”
扑完左眼扑右眼,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再加上令人厌恶的嗡嗡声,受害者情绪骤然失控,扬起手来拍打洛洛。
洛洛迅速扇动翅膀掠向一边。
“嗡——嗡——”
她的翅膀扇出残影,身躯也化为一道残影。
“啪!”
一只手掌呼向洛洛,没扇到她,却扇到了边上另一个冲着圣人吐口水的半大少年。
只听啪一声闷响,巴掌扇在了少年嘴上,正好把吐出的口水也拍了回去。
“啊呃!呕——”
少年父母看见宝贝儿子无端被打,顿时怒火中烧,卷起袖口扑上前去,与动手这人厮打成一团。
“敢碰我命根子我跟你拼了!”
“不是,不是,我打蚊子我……嘶,再打一下你试试!找死!”
洛洛深藏功与名:“嗡。”
她愉快地飞向对街。
这世上,没人忍受得了蚊子在耳边嗡嗡嗡,她故意用力扑扇翅膀,在人群里大肆挑动仇恨。
正飞、斜掠、侧身滑翔。
她灵巧穿行,引发一处处战乱。
狂风吹拂她的脸,她穿梭在乱流之间,倏忽回头,发现几十个人凶神恶煞地追在自己身后。
她忽地想起了李照夜懒懒散散、生无可恋的样子。
某次夕阳下,他一脸破罐子破摔的表情,恹恹对她说道:“你下次有机会做蚊子你试试,能被几十个人追着打。”
洛洛弯起眼睛:“嗡嗡嗡。”
她果然被几十个人追着打啦!
回去之后定要抓着李照夜交流做蚊子的心得,聊个一天一夜。
她唰地掠出战团,抽空回头望了一眼。
圣人在看她。
就像平时看蚂蚁打仗那样,看得津津有味。
闹腾一阵,洛洛愉快地飞回去,围在他耳边嗡嗡嗡。
她能感觉到圣人心情不错。
“嗡……嗡……嗡……”
洛洛再接再厉,给他表演了一个绝活——单翅滑翔。
怎么样?厉不厉害?
嗡嗡嗡嗡嗡?
圣人第一次噗地笑出声。
洛洛得意极了,她把肚皮一翻,在他面前倒着飞、横着飞。
她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只会用最笨的办法向这个背负着苍生的倒霉圣人表达一下自己善意。
圣人失笑,微微弯起了唇角和眉眼。
洛洛:“嗡!”
真是人不如蚊,做蚊子,她居然成功逗笑了亲祖宗。
“啪!”
一只臭鸡蛋飞过来,被圣人随手拂开。
蛋清与蛋黄在石砖上混成一团糟污,街道霎时一片寂静。
洛洛都已经习惯了。
每次圣人只要一动手,这些人立马噤若寒蝉,跪满一街。
‘小人畏威而不怀德。’
“嗡。”
洛洛正在上下翻飞,翅膀忽一沉。
变成蚊子之后,她的身体敏感了很多,第一时间就察觉到空气中异样的波动。
她眯起眼睛,望向前方。
一股莫名的萧肃寒意,自远处而来,直指圣人。
她离他近,感受分明。
洛洛迅速飞到他耳朵边:“嗡,嗡嗡!”
他一眼也没看她,也没递袖子给她——凭借单方面认识多年的默契,洛洛自信地停到了他的头顶上。
跟着祖宗去打架。
圣人信步踏出城池。
穿过城门的一霎,眼前忽一暗,旋即涌来了铺天盖地的腥红光芒,刺眼得很。
洛洛:“嗡?!”
城外竟是一方修罗炼狱般的景象。
放眼望去,尸山血海铺陈到视野的尽头,处处可见残肢断臂,耳畔响彻着濒死者的呻吟。
污血染红了平原和土丘,连天空都在渗血。
很恐怖的景象但是……
蚊子的本能让洛洛的腹部发出了如饥似渴的咕咕声,血腥的气息仿佛香甜的美酒。
她~好~饿~啊~
血色炼狱在她眼中宛如珍馐食府。
洛洛六条细腿微微抽搐,艰难地抗拒本能诱惑。
圣人突然开口:“梦幻泡影,吃不得。”
洛洛:“嗡嗡嗡?”
他拂了拂袖。
清风荡过山岗,浓稠黏滞的血腥气息一扫而空。
布鞋踏过之处似有星星点点光华洒落,照见了真实的景象——没有什么血腥炼狱,城外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泥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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