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抬起头,直勾勾看着巫谢。
他只学会爱,没有学会恨。只学会笑,没有学会哭。
他缓缓咧开嘴,发出轻而嘶哑的声音:“婆婆。”
许是听惯了巫雅这么叫,这句婆婆没有结巴打磕,好像一个正常人。
巫谢冷声:“别这么叫我。你并非我孙婿,这一声婆婆我当不起。”
他依旧咧着唇角,轻轻地,又吐出一个清晰的字音,“死。”
他仍在笑。
眉眼像巫雅一样纯真。
婆婆,死。
恰好一声惊雷滚过——“轰!”
饶是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巫谢,腮旁也不自觉浮起了细小的鸡皮。
巫谢倒退了一步。
她探出手指,想要抓回尸傀。
他已经抱住了它。断掉的手臂仍在它体内,他并没有意识到应该把它拿出来,他只是艰难地拧动身体,将它抱进怀里,用另一条手臂紧紧扣住。
他小心翼翼把脸放上它的肩膀,习惯地收起已经不再尖锐的指甲。
“她死了!”巫谢瞳仁微震,嗓子有些破音,“你和你的种,都是怪胎!怪胎!它撕烂了她的肚子,你亲手摸到了吗!是你们害死了她!”
他不再理巫谢了。
抱住巫雅之后,他的气息变得温柔平和。
他嘴唇微动,像平时她对他说话那样,他也对她说话。
时间太短,他还没有能力像正常人一样流利地表达自己的心意,只能断续吐出模糊的字音。
“欢喜……巫雅……孩子……会好……我、是人!”
向来顶着一张冰冷死人脸的巫谢冲他叫道:“你算什么人,你是怪物!你的后代,世世代代,都只能是怪物!怪物!巫雅死前悔不当初,恨透了你!她就不该同情你这个怪物!你该死啊,带着悔恨,带着痛苦,永堕炼狱去吧!”
因为恨,巫谢不惜把巫雅做成尸傀带到这里来,她要让这个害死巫雅的凶手死了也不得安心。
他并不理她。
他只微笑着,紧紧抱住这个曾经一次次告诉他他是人不是怪物的少女,抱住他生命中最闪耀的光。
巫谢转身,拂袖。
“走。”
听到命令的尸傀毫不留念地从他怀抱里面挣出。
他的手臂断在它腹内,尸傀没有神智,只木然低头看着它,等待主人的命令。
巫谢神念覆盖,后背有眼。
她寒声道:“给他插回去。祭品身上,一根手指也不能少。”
少女巫雅模样的尸傀缓缓点了一下头,从身上抽出断臂,戳向他的腹。
“噗哧。”
他看着她,唇角很快涌出更多的血来。
剧痛并没有让他变得怨恨,他仍然用力冲着她笑,用力抬起另一只手,可惜已经碰不到她的脸。
洛洛难受得要命。
她知道李照夜是孤儿,却怎么也想不到他的亲生父母竟然这么惨。
此刻旧神主漆黑的眼睛里清晰映出尸傀的样子——它的眼神死寂漠然,嘴角勾着无懈可击的微笑。
是爱人的脸。
但它已经不是那个看见他就双眼雀跃放光的少女了。
它真的已经不会再爱他了。
他笑着笑着,眼角淌出一滴泪。
他终于学会了哭。
‘不是的!’洛洛在心里大声告诉他,‘你不是怪物,巫雅一直到死都在爱着你,她还生出一个非常健康、非常英俊、非常正直的男子汉!他是你和巫雅的孩子,他叫李照夜,他是最天才的剑修,是青云大会的傀首,是世间最硬的硬骨头!’
只可惜尸傀无法说话。
它听从巫谢的命令,伤了他之后,无情地转身。
洛洛急死了。
她气沉丹田,憋住所有的力气,调动全部修为——转身之际,她借着裙摆荡起的风,用尽全力让尸傀抬了一下手。
她的视野已经转走,未能看到身后。
正如春风拂面,它的指尖恰好带走了他脸上那滴泪。
尸傀被带到祭坛边缘。
神宫众人俯首上前,围着铁刑架上的男子,结成一个望之不祥的祭阵。
咒声渐起。
祭坛上方的雷云更加密聚,一道道赤红闪电降落,就连尸傀的视野也泛起了血色。
在这个距离,她看不见那个人的脸。
洛洛不解:历代旧神主,不是都要走进十二封神殿吗?怎么会被绑在祭坛上处刑?
念头刚一动,头顶上方忽然传出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可怕声响。
高逾百丈的玄铁祭坛开始震颤。
很快,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除了化神期的修士之外,所有伏趴在地的神宫中人都开始左右滑动。
这座庞然大物竟成了风雨中一叶小舟,随着狂风巨浪颠簸摇摆。
天空,忽然裂开。
洛洛无法形容那是怎样的景象。
亘古不灭的苍穹,竟能像布匹一般撕裂,露出底下黑漆漆、幽暗暗的未知之地。
云层和闪电就像一层薄薄浮在缎面上的颜彩,毫无存在感地消失殆尽。
天地仿佛倒悬。
这座小小的祭坛以及周围的神宫地域,都像是要跌落入这张天幕巨口之内,轻易被吞噬。
可怕的失控感让人站立不稳。
神宫众人将身躯整个伏趴在地,闭着眼,谁也不敢抬头。
忽然之间,刑架上那个人极其突兀地飞了起来!
他身上锁着铁链,然而那些铁链不能成为任何阻碍——在那股磅礴恐怖的拉力之下,铁链一瞬间嵌入他的血肉,勒断了他的身躯,将他扯成好几截。
每一截,都在坠向空中的深渊。他一时之间也许还未死透。但这要比死了更糟。
深渊巨口里有东西。
一个极其可怕的东西。
黑暗、阴邪、古老、无比庞大、幽冥黄泉一般。
洛洛头皮麻炸,心底有个声音在本能地尖叫——不要看!不要看!会死!会死!真的会死!
她强撑着,没有闭上眼。
倘若闭眼不看,将来见到李照夜时,她总不能对他说……我没敢看清谁是杀你爹的凶手?
这话说出来,她脸还要不要了。
她用力睁大双眼。
就在那几截身体跌落的瞬间,洛洛看见了
。那是什么东西啊!
她的耳畔响起尖锐至极的尖啸和呓语,脑海撕裂般剧痛。一股难以抵御的吸力从半空来,她感觉自己的真身像块破布一样被撕出尸傀的身体,即将卷入恐怖深渊。
她并指想召秋水自戕。
招、招……招不动!
眼见就要被扯上半空,一缕细丝破风而来。
“哧。”
捅穿了她的心脏。
洛洛两眼发黑,伏在榻上半天才喘过气来。
神主盘膝坐在她面前,微微倾身,用一种关爱傻子的目光盯着她看。
“嫌命太长?”他好心地问。
倘若她点头,她毫不怀疑他会真把她送走。
洛洛摆了摆手:“我知道你在。”
他:“啧。”
洛洛是个不太会看眼色的人,也不懂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她老实道:“你我和尸傀一起进的欲浮生——你发现自己是个婴儿,觉得丢脸,不好意思让我看见,所……唔!”
她被他捏住了嘴。
虽然他没把她两片嘴唇搅拌均匀,但还是有一点痛。
这一点痛感激发了洛洛的逆反心。
她用脑子大声逼逼:一个婴儿,再凶又能凶到哪里去,还不是只能在地上爬!掐着脸上的胖肉,拎起来!随随便便甩来甩去!根本咬不到我!反正也打不死,就往死里揍!
他:“……”
洛洛趁机挣开了他的手。
“你知道吗,”她真诚地盯住他邪邪恶恶的眼睛,“我们其实是一家人,你,和我。”
他无语:“少套近乎。”
“真的!”洛洛告诉他,“你的孪生哥哥就是李照夜!”
她双目熠熠地盯住他。
“是又怎么样,”他却没什么反应,百无聊赖道,“我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谁,管他?”
洛洛:“……哦。”
您不就是个鱼,脑残鱼。
他问:“看见那个东西了吗?”
洛洛点头:“看见了。”
“是什么?”
洛洛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她托住下巴,思来想去。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怪……不可名状。”她把脑袋一点一点,“我是个尸傀,看得不那么清楚。总之是一个大家伙,颜色……”
她想到一个最贴切的描述,“死色。”
历代神主身祭十二封神殿,镇压上古妖魔的终极。
洛洛可算见识到何谓“终极”了。
“朝闻道,夕可死。”她道,“看见这个都差点没,难怪看见大道就死啦。”
他:“你道法跟谁学的。让他改行去杀猪。”
洛洛:“……”
她很想反驳,但一点也不想提师父那个人。
沉默片刻,她简单把巫雅和前任神主的事情说给他听。
神宫显然并不希望神主拥有神智。没有神智的神主才是好神主,老老实实接受安排,诞下血脉,然后去死。
“她就是你娘。”洛洛望向那只微笑的尸傀,“是她教你父亲说话,成为他的启蒙者。你父亲也不是野兽,是人,只是中了血脉相承的诅咒。”
你也是人。
这句她没说,感觉有点矫情,直觉说出来会被他笑话。
他敲了敲膝盖:“如此说来,巫谢恨我才是。”
洛洛点头:“对!”
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所以……”他笑起来,漫不经心道,“她能有这么好心,放任你我在这里风流快活?”
洛洛:“谁跟你风流快活了?”
话一出口,便觉心虚。在旁人眼里可不就是?
他笑着用下巴点了点窗外:“也该来了。”
洛洛掠向窗榻,侧身望出去。
果然看见神宫一行整整齐齐踏过道场,正向着寝殿而来。
二十位所谓“好生养”的女子垂首跟在后头。
巫谢面无表情向同僚解释:“神主既已开窍有过性经验,便无谓继续浪费时间。洛洛她若是不能使这其中一人成功受孕,就让她亲身上阵。”
“不答应?那便令祂沉睡,灌欲浮生。”
洛洛在殿阶前拦住了神宫众人。
一道闷雷碾动浓云,暴雨即将落下。洛洛发现今日的天气像极了巫雅跪在长阶的那个夜晚。
巫谢面无表情看着她:“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你图的是什么,本座心中有数,不会亏待你。”
洛洛:?
她自己都没数。
巫谢垂眸:“双修并非正途。事成后,灵石丹药应有尽有。”
洛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直接跳过,自顾自说自己的:“今晚上用不了这么多人。我要挑一挑。”
巫谢与真图两位圣女长老不动声色对视一眼,眼神交流。
巫谢:你能看懂她在想什么?
真图:你别说,还真不能。
巫谢:小小年纪,城府颇深。
真图:不是傻子就是神。
二人微微颔首,让到一边,抬手请洛洛,示意她尽管随便挑。
洛洛走上前,放眼一看,二十位年轻姑娘分成四列,站得整整齐齐。
环肥燕……燕不瘦。
洛洛酝酿片刻情绪,扬起下巴跋扈道:“神主独爱我一个人,与我两心相许。你们这些人,确定要与我争?”
一道道微带惊惶的目光落向她。
洛洛阴恻恻冷笑:“别怪我没提醒,我可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此刻回头,离开神宫,是你们最后的机会。”
众女嗡嗡一阵。
左侧边一名脸色红润的健硕少女大胆站了出来:“可是俺爹已经拿了神宫二十两银子。”
洛洛大手一挥:“你现在离开,再多给你二十!”
少女:“好哦!多谢您,多谢神宫!”
巫谢与真图眼角微抽。
洛洛幽幽望向二位圣女:“不愿留下的人,哪来的送回哪去,少造点孽吧。”
这些女人还不知道神宫的秘密,放走也无碍。
巫谢虽然不理解为什么要在孕母身上浪费时间,但此刻实在没必要与洛洛起冲突,于是无所谓地点点头,挥手,让一名白袍侍者带着红脸少女离开。
众女一时心思活泛。
“真能走啊?那,俺也一样!”“俺也……”“俺家要了二十五两银。”“我本也不愿与旁人共享夫君,不过是生活所迫,我不贪心,倘若您愿多给三十两银子……”
二十名女子呼啦啦散了大半。
“吾虽心慕神主,却不屑夺人所爱。”一名神色高傲的姑娘撇着唇道,“且让让你罢!”
洛洛笑:“谢啦谢啦。”
人多了,自然不是个个想法都一样。
洛洛耳朵尖,听见后排有人窃窃道:“她能笼得住神主的心,我怎么就不行了?”
“哼,各凭本事便是。”
“我若能怀上神胎,第一个就把她贬做洗脚婢,见不得她这轻狂样!嘻嘻!”
二十名预备孕母,最终留下了四个。
洛洛好说歹说,这几个始终油盐不进,定要卷入。
圣女真图心很累:“你再劝下去,连我都想下山回家了。”
巫谢一锤定音:“行了,就这样吧。明日之前,最好雨露均沾。”
她重重盯了洛洛一眼,用凌厉的目光警告:最好不要让神宫怀疑你的用心。
洛洛:看不懂眼神。
她转身带着这四人往黑阶上走。
后背上粘了让人很不舒服的目光。
有人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向洛洛挑衅:“我瞧着她也不见得有多美,身段也一般般。”
洛洛:“……”
她回眸:“你们要斗的不是我。”
望了望天,叹气,“是命。”
黑色玄石殿门在身后隆隆闭合。
四位野心勃勃摩拳擦掌的准孕母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神主长什么样,就见一张大扑盖迎面甩来。
“噗”一声,四个人被整整齐齐罩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惊叫,四只被角一扎、一系,打了个大包袱。
洛洛问:“回头打起来,大门会不会塌?”
他想了想,单手拎起这只四馅大包子,把它挪到寝殿边
拍拍手,偏头示意:“行了,干活。”
洛洛:“嗯!”
二人坐上床榻,对视一眼,望向身前整齐排列的欲浮生。多人,多份。
洛洛这辈子都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她叹了一口悲壮的气,拎起一汪汪春水:“干了!”
趁着药力发作之前,将面前的欲浮生尽数席卷入腹——这是最后一夜,没时间让她慢慢来。
恍惚回神,视野一片暗红。
洛洛撑住膝盖,晃晃荡荡直起身,抬眸望向身前。他站在她对面,身后曳着一道道黑气,双眸赤红如血。
十余份欲浮生的药力非同小可,她的脑海里绷紧了一根弦。
“嘤——”
理智被拉扯成细丝,将断未断。
“轰”一声巨响,情火似陨石,撞碎了最脆弱的那一处。
她不自觉踉跄走向他,身上每一缕气息都在渴望与他抵死纠缠。
他抬手,摁住她脑门,禁止接近。
他眼珠微震,哑声凶她:“你想死吗?”
他并没有注意到,身上的封印细线与黑色戾气,已悄然漫出身躯,像潮水般涌向她。
一丝一丝,一缕一缕,密不透风。
缠住她的手腕脚踝,环住她的腰和颈,缠绕、游走,险恶而贪婪。
洛洛被他凶得一愣一愣。
她并没有忘记守丹田。
此刻,丹田里好像放进了一枚巨大的、已经爆炸的火雷,汹涌狂暴的气浪轰得她摇摇晃晃。
她仿佛要爆开,身上却缠满了冰冰凉凉的危险束缚。
“我快要,不行……咳咳咳!”
她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这辈子都没有发出过这么羞耻绵软的声音,吓得急忙咳嗽掩饰。
他道:“不行也给我憋好。”
洛洛:“哦。”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好像完全没有发现她的声音不对劲。
“我要动手了。”他好心提醒。
收手,退开一步。
洛洛正准备迎战,却忽一下扑进他的怀里。
四目相对,如遭雷击。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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