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用担心我,”他又摆摆手,道:“我是原生种,这点缺损问题不大,出去后休息几天就好了。”
秦情点头,不再多问,洞口之外是垂眸守卫的大校安德罗斯,他抬头看了看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人,并没有询问太多:“这期间我们出去巡逻一圈,确实如您所说,暗河几乎已经全部干涸,污染物得到了控制,这里现在很安全。”
秦情笑笑,又问:“那诸位现在可以离开了吗?离开这么久,你们的家人都很想你们。”
“污染物的问题的确已经得到了解决,但是还有一个潜在隐患没有被清除,”安德罗斯犹豫几秒后,还是摇了摇头,“正巧您醒了,我们聊聊这个吧。”
她知道大校担心的是什么。比起如今已经变得可控的星之彩,空境之蛛反而因此失去了对应的牵制,危险度也随之上升了不止一个级别。
“……有关蜘蛛的问题,这也是我之前想要和诸位说清楚的。”重新回到岩洞里,秦情并未浪费太多时间在回应别人的挂念上,简单答了几句后,她直接掠过了这个步骤,直接提起早前放置的话题:“我和辛西娅中尉之前已经遇到了蛛母,严格来说,那并不是完全无法沟通理解的存在。”
她现在说话已经无需太多铺垫或是旁人的辅助引导,只需要正常的开口,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会自然而然的放在她的身上,那些眼神带着期待,带着好奇,带着或是隐秘或是热烈的狂热,无论她说什么,都会有人愿意毫不犹豫地相信。
——没有人会质疑救世主的话。
她说污染物可以控制,那就是可以控制的;她说蛛母可以沟通,那就是可以沟通的。
比起其他人的耐心聆听和毫无保留地信任态度,辛西娅听到这里时,身体却有一瞬的僵硬。
幅度很小,小得没有人注意。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有人下意识地询问道,声音里已经忍不住带上了热切的渴望,迫不及待地想要同她确定:“如果真的能沟通的话……是不是就是不用死守的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秦情温声回答,“我之前也和中尉提过的,天坑之外还有一组巡逻队,我不确定他们现在是否已经撤离,但现在优先考虑的是如何离开,只要能离开这里,就算是有希望。”
后勤人员立刻抬手补充:“保暖设备我都有保留的!这个在地下湖一直派不上用场,所以拿出去就能直接用!”
“那要是他们走了,咱们就得自己考虑回去……”
“从这里回山中城要多久啊?我离开好久了我都忘了路要怎么走了……”
“没事没事,”奥兰多这边的员工有人跟着插口安慰道:“我们的导航设施是最顶级的,只要有信号就能搜索定位,等到出去后我教你们怎么用!”
一群人叽叽喳喳,已经开始热火朝天的讨论起离开之后的问题。
秦情没有再开口打扰,她低头从腕上取下来自己的通讯器,秦情把东西递给奥兰多,又道:“拿着这个,这是之前珊黛给我的,拿出去后,指挥台能立刻捕捉到对应信号,你的生物芯片定位她那里也有存档,看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秦情小姐。”辛西娅忽然开口,带着些说不出的紧张和严肃,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您之前说过会和我们一起离开的,对吧。”
少女眨眨眼睛,对她温温柔柔的笑开了。
“嗯。”她若无其事地微笑着,点点头:“我记得,我答应过的。”
即使有了秦情的允诺,辛西娅仍然被某种不可言说的焦虑环绕着。
她总觉得这句承诺的背后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单纯——或者说,太过单纯,仅仅只需要从字面意思上理解就可以了。
愿意离开, 从蜘蛛巢穴离开一步也算离开,和他们一起彻底离开地下湖也算是离开。
要提前说清楚情况吗?可秦情小姐在那之后总是被人簇拥着的,她脾气太好又完全没有架子,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都会回应,这些人离家太久,无比急切地想要从她这里获取一点来自家乡的记忆,那样的神态她此前从未见过,是渴望的、是满怀祈求的,甚至是卑微到可怜的程度。
她要是记不住, 或者不了解, 那也就算了。
……但这个人记得三百三十七人所有人的名字, 他们的住址,家人,过去的生平经历, 甚至是只和家人分享过的一些琐碎小事,她认真去见过, 去听过,去了解过, 而现在, 这些积累下来的故事成了同伴们最后一段时间里唯一的精神支柱,哪怕只是几句话的简单描述,也足以让他们感激,欣慰,心满意足。
辛西娅找不到合适上前的时间,只能看着约定离开的期限在渐渐靠近,随着同伴们脸上热切期待的神色愈发强烈,她心里那种说不出的焦虑感也在缓慢地叠加着。
为什么呢。
她隔着人群,遥遥望着少女那双沉静又温柔的眼睛。
为什么……她还是感觉哪里不对的样子?
污染物是可以控制的,蛛母是可以沟通的,他们可以活着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家乡,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到这一步为止,似乎一切都在走向幻想一般的美好故事结局。
“……大校。”百般犹豫之下,辛西娅还是偷偷找到了安德罗斯,同他提出了自己心中这种似乎毫无根据的荒谬不安,她难得吞吞吐吐,单单是描述都会觉得愧疚:“我不是在怀疑秦情小姐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好像有哪里没有关注到的样子?”
“非要说的话,确实有一部分。”安德罗斯平静接下了年轻后辈的焦虑。
“我们对那位小姐的依赖性太强了……从一开始的污染物治理,再到牵制蛛母的存在,如今她的故事成了年轻人们最后的精神支撑,如果我们不是军人,或者说我们的世界就这么大,那么说她是我们的'救世主'也没有任何问题。”大校收回看着秦情的目光,却是意料之外的叹了口气。
这个年轻孩子担心的部分大概和他忧虑的部分不太一样,辛西娅是毫无自觉的,但她担心的本质其实是秦情本身,在担心那个承诺背后是否存在这什么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的昂贵代价;
而对于安德罗斯来说,他需要考虑的则是秦情本身的意义。
比如说——那个女孩真的支付了某种特殊的代价,那么他的这些已经将她当做精神信仰的年轻队员们,在那之后是否能承担起这样的恐怖落差?
这件事情毕竟有些敏感,安德罗斯按下了辛西娅,决定自己亲自来问。
他找了个机会,单纯只是提起了和蛛母约定沟通的部分,并对此表达了一定程度的不解:“……当然,我没有质疑您能力的意思,只不过您只提起了蛛母是可以沟通联系的,但祂需要什么,又需要我们提供什么,这些您似乎都没有特意提起过。”
“啊……是说这个。”秦情笑了笑,态度比安德罗斯想象中要坦荡的多:“不过确实也是呢,大校担心这是魔鬼的交易也无可厚非,不过没事的,蛛母的所求不在29区的人群上,她虽然也是领主级,但是和其他需要四处筑巢或是把人类当做饲料的同类不太一样,她只是想找个没人打扰的清净地方,最好是距离星域虫巢越远越好。”
“还在担心什么?”女孩坦然询问道:“是担心她会后续变卦,还是担心蛛母会要求29区定期提供'养料',或者因为领主级的存在影响了29区的名声,让中央区的人以为柳德米拉将军和虫群走到一起去了?”
安德罗斯微微皱起眉,却也都没有否认:“……实话实说的话,这些都是我担心的部分。”
“嗯……”秦情有些无奈,她犹豫几秒后,叹了口气:“好吧,蛛母确实是需要有人来支付代价的,但请不必担心,这个代价目前来说,还处于'可以接受的范围'。”
安德罗斯淡淡反问:“所以,在我们甚至不知道交易内容的时候,您已经提前做主,亲自为我们作出决定了吗?”
少女神色坦荡,再自然不过地点了点头:“当然,比起全面开展,蛛母需要的只是我们献上一点小小的代价而已,这算是很划算的交易。”
安德罗斯没有发怒,但也没有认可这个说法,他只继续问道:“代价是什么?”
或者说,谁来支付这个代价?
那双浅金色的眼睛随着笑意慢慢弯起,少女仰头看着他,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您是个聪明人,大校——在您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就已经代表您猜到了正确答案了吗?”
……确实。
“你是个很温柔的孩子。”安德罗斯平静道,“一个会愿意耐心记住三百多人过往人生的人,一个愿意把珍贵时间浪费在这种'无用信息'上的人……不会是个要我们用命献祭邪物的伪善者。”
答案其实早在她出现的第一天就已经有了。
这个孩子独自一人前来,不愿牵扯任何人陪自己一起,却要救所有人走。
旁人的性命与人生从来都不是她彰显慈悲本性的奢侈勋章,她自始至终唯一愿意握在手里的筹码,就只有她自己而已。
“蛛母不会留下的,大校。”到了这一步,她依然只愿意提起这件事情,“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保证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然后呢?”安德罗斯垂眸问道,“除了这一部分之外的呢,孩子?”
除去这些,除去这些本该与你无关的东西,单纯只属于你自己的那一部分呢?
秦情眨了眨眼,却说:“那不重要。”
“其实在您选择单独只找我说话的时候,已经算是做出选择了,大校。”少女轻飘飘地提醒道,她提前一步往外走,回头看着他时,唇角是漫不经心的笑:
“所以,何必再有此一问呢?”
为什么没有在人群面前说?
因为会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因为会让人陷入恐慌,增加不必要的代价和伤亡。
——因为站在他的角度看来,如果需要支付的代价仅仅只有她一人的话,那么他们确实是可以承受的。
安德罗斯似乎可以理解她,但又有些不太理解她,他跟在那少女身后默不作声,看着她若无其事地走回人群,神色自若地与旁人谈笑,忽然有些好奇,在这几乎是生命倒计时的最后时间里,她看着自己亲手拯救的这些人,究竟在想什么呢?
是愉悦,欣慰,还是提前开始生出不舍眷恋的悲伤?
然而那双浅金色的眼如常掠过人群,温情,平淡,一如既往。
临近最后的期限,许多年纪尚轻的军人跃跃欲试,愈发急不可耐,最后一遍巡查结束,确认了没有遗留污染物,没有到处乱跑的蜘蛛,也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怪东西,这一百多人的队伍终于重新调整了自己的状态,迫不及待地向着天坑所在的方向走去。
说来有趣,这么多年来,同时面对诸多不可名状的危险都能保持心态平稳悍不畏死,如今明知这条路是绝对安全的通往回家的路,许多人却反而生出极为强烈的胆怯的心来,战战兢兢又磨磨蹭蹭地,仿佛某种怯懦又畏光的动物,小心翼翼地徘徊在天坑附近,半天竟是没有一个愿意上去。
他们下意识看向秦情所在的方向,少女脚步很慢,理所当然地走在所有人的最后,当其他人目光望过来的时候,她便弯弯眼睛,露出温柔又鼓励的微笑。
“上去吧。”她轻声道,“你们该回家了。”
这些人一个又一个地离开天坑,安德罗斯和秦情留在了最后,准备离开时,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少女身后的阴影。
那里仍是与来时一样安静,令人不安畏惧的安静,而秦情神色如常地看着他,笑眯眯的问:“您在等什么?”
安德罗斯心想,我总不能说我在等那个支付代价的最后期限。
但这里太平静了,平静地仿佛什么也不会发生,于是大校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他试着对秦情伸出手,女孩很温顺地走过来,任由安德罗斯抱着她,准备带她离开这里。
辛西娅趴在天坑外围,看起来比在场所有人都要紧张,她的身体绷紧着,直到大校带着秦情出现在地面上,脚踏实地走到她面前的那一刻,辛西娅才颤抖着扑上去抓住她,允许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你看,我说过的。”少女将双手搭在中尉的掌心上,温温柔柔的安慰道:“我答应你的愿望,就一定会做到。”
“嗯……”中尉连连点头,唇角上扬着,正准备对她露出一个微笑的时候——
那温柔凝视着她的少女忽然垂下目光,慢慢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所以,我已经和你离开过啦。”
秦情轻声说着,缓缓后退了一步。
“既然如此,我不算违约,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您是不是,您是不是还是——
辛西娅瞳孔瞬间缩紧,反射性地伸手想要去抓住她的手腕,然而那安静许久的坑洞倏地喷涌出无数细白的蛛网,呼啸洪流一般将少女阻隔包裹,重新拖入了天坑之下。
所有人怔怔看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切,怔愣着,僵死一般,陷入了某种荒唐又绝望的静默。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某个位置,然而应当站立着某个银发少女的地方,此时静悄悄的,空无一物。
瞬间暴起的辛西娅被扑上来的安德罗斯硬生生按在原地,中尉对身上的强制重压毫无反应,她拼命挣扎着,指爪拼命抠挠雪地,喉咙里更是发出野兽崩溃般的暴怒咆吼,周围原本已经准备欢呼的人群此时更是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极少数勉强保持理智的人拼命维持着最后的秩序,竭力阻止着他们重新跳进去救人。
“……先找人回山中城!附近巡逻队在哪儿!?找柳德米拉过来救人!!!”
安德罗斯的咆哮声惊醒了太多陷入混乱的人,一些人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但还是往外跑着开始寻找附近的巡逻队,安德罗斯手底下压着仍在挣扎着想要跳进去的中尉,拼了命的寻找其他还算靠谱的对象:“奥兰多呢!?他身上生物芯片不是还能用吗?那小子现在哪儿去了!?”
“他已经跳下去了……大校。”有人颤抖着回答道。
“在秦情小姐被蜘蛛拖回去的同一时间,他就跟着一起跳下去了。”
——就这个结局来说, 并不是一点蛛丝马迹也找不到的。
对于商人而言,少女的回答不算是毫无破绽,有关蛛母交流的部分,她始终有意无意地避开了最关键的部分:代价是什么。
倒不是说奥兰多对山中城有多么嫌弃、或是说他多看不上这里的人,仅仅是客观角度而言,他找不到这些人可以和蛛母交换代价的资格。
在秦情出现之前, 他们甚至连相对更低级的污染物都束手无策。
那这个代价还能是什么?
答案再简单不过了,对蛛母而言,真正有价值的只能是秦情这个可以和她对话的存在——她的保证从来都是真实的,如果她真的能让蛛母做到这种程度,那么余下其他自然连赠品的资格都谈不上。
价值不对等,也就没有出手攻击的理由。
这样的结局多美好啊, 用极小的代价交换真正的和平, 所有人都可以得偿所愿, 包括她在内——
发现这一点的奥兰多再没有兴趣去观察那些兴奋异常的人们,他目光越过人群,无比烦躁的, 几乎是全然本能地去寻找她的眼睛。
这样就行了么?
对你而言,这样的结局就能让你满足了么?
他也许希望、也许不希望, 想要从那双浅金色的眼睛里看见一些欣慰的满足, 或是圣人般自满和置身事外的悲伤, 对绝大多数人而言, 这也许是拼凑出圣人形象的最后一枚碎片,但绝对不是奥兰多想要看到的东西。
他宁愿出卖灵魂与恶魔打交道,也不想去拥抱一位无瑕无私的圣人。
但他没有看到符合想象的眼神,没有看见一双圣人应有的眼睛。
——那姑娘站在人群中,平静温柔的微笑着,眼中却是空无一物的冷漠。
相较而言,奥兰多可能更熟悉这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欲望满足之后的平静倦怠,他过去常常会见这样的目光存在于那些上位者的身上:当金钱沦为单纯的数字,当财富本身已经成为模糊的概念,一切渴求变得触手可得,棋盘上每一步都可以无视规律随心所欲的行走,那些正在对游戏本身失去兴趣的人,偶尔就会露出这样疲倦又冷漠的神态。
毋庸置疑的是,在此之前,她确实是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全神贯注的享受着这场“救赎游戏”的,她做得很好,每一步的安排都堪称完美,可当这场游戏逐渐走向所谓的完美结局之后,她看起来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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