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匠猛地抬起头,说:“你家还缺狗吗?把我家的狗牵回去。”
“只怕我愿意,它们不愿意跟我走。”陶椿说。
“也罢,它们在山里不缺食,回来了能住隔壁院子里,不会冻死。”老陶匠放弃了。
屋顶的洞越补越小,邬常安喊吃饭的时候,老陶匠抖着手把草束和树枝塞进最后一个绳结里,他浑身的力气一卸,歪倒在房顶上大喘气。
“他们走了之后你一直没睡觉?”陶椿问,不然仅仅一天半,他做不了这么多的活儿。
何止啊,从陶椿她们走了之后,老陶匠就没怎么睡觉了,他白天坐在屋里搓绳索,夜里陵户们都睡了,他踩着梯子把绳索套在栎树上,忙到后半夜才会睡一两个时辰。
没得到回答,陶椿下去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老陶匠也蹒跚着踩着梯子下去,他走到门口挑起两个筐,往山谷西边去了。
“你不吃点东西?”邬常安追过去问,“我走了之后,你是不是就没吃过东西了?”
“不饿。”
老陶匠身上的臭味越发浓郁了,邬常安闻了两口就没胃口了,没胃口吃饭,他跟着老陶匠走了。
见老陶匠是要去挖陶土,他接过锹挖满两筐,又给他挑回去。
“就放这儿。”老陶匠说。
不必他说,邬常安往门内看一眼,他也没打算进屋。
老陶匠拿个篮子出来,他一趟一趟扒土拎进屋里。
陶椿跟邬常安坐在门外看他忙活,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问:“你在给你们父子俩修建墓室?”
老陶匠扒土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乌青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他得意他费尽心思做出来的成果,他在朝廷囚禁他的地方给他儿子修建出一个墓室,有门有室,前有山谷背靠青山,他儿子下辈子指定能投个好胎。
“你看出来了?”老陶匠没否认,“这是我死前最后一件拙作,真高兴有人知道。”
说是拙作,他眼里却满是自得,显然,他很高兴亲手建出个墓室。
邬常安恍然大悟,难怪这老家伙一直遮遮掩掩的,发配过来的匠人是罪人,死了连块儿墓碑都没有,他倒是大胆,敢把房子改成墓室。
“你不担心后人给拆了?”陶椿问。
“你见过尸虫满地爬的房子吗?尸水从棺材里漏出来流进土里,可臭了。”老陶匠往屋里指,“我死在这里,臭在这里,烂在这里,谁还敢住进来?”
猖狂的话说完,老陶匠眼前一花差点摔下去,他扶着门槛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年芙蕖跟胡德成不是恶毒的人,他们做不来拆墓室的事。”
邬常安觉得他疯了,“你跟你儿子的尸身住了两个多月?我们之前闻到的味……”
“对,我师兄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俩打了两个棺材,他的他已经带进土里了,我的那个给我儿子用了。”老陶匠说,“我一开始不相信他死了,睡前还好好的……他太重了,我搬不动,用手推,用头顶,用肩扛,我跟他摔了好多次,我才把他装进去。”
“咋不去喊我们?”邬常安听得心酸。
“不想动,我那时候就想死了,哪儿也不想去。”儿子停灵三天,老陶匠滴水未进,最后昏过去被狗舔醒了,他吃了狗含回来的两个鸡蛋,又熬了过来。然后他出门去挖了个坑,打算等换粮的陵户们来了,让他们帮忙抬棺材去埋。然而陵户们一直没进山,他也习惯了跟儿子的棺椁同住。
等换粮的陵户们真进山了,他又舍不得了,也是那时,他生出把房子改为墓室的念头。
“我都跟你们说了,你俩能当做不知道这个事吗?”老陶匠央求,“这会儿晚了,你们明天一早就回去,回去了就把我的事忘了。我想安安静静地走,我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了,我想睡着睡着就咽气了。要是你们回去跟年芙蕖和胡德成说了,我只能赶在他们过来之前匆匆忙忙拿刀抹脖子。”
“能活着为啥要死?”邬常安看向陶椿,说:“死过的人很高兴能再重活,有的人不想死偏偏死了,就像你儿子,他肯定是不想死的。”
“是啊,他不想死,可他偏偏死了。”老陶匠淌下泪,“死的为啥不是我?”
“我给你留了一碗粉条汤,我端来给你吃。”邬常安站起来,他努力劝解:“你活着嘛,就当是替你儿子活着。”
“不了,还活着做什么?就为了吃饭喝水?不了,吃也吃够了,喝也喝够了。”老陶匠站起身,一年又一年,这山谷他看也看够了。
老陶匠关上门,他站在门后说:“陶椿,谢谢你俩能来送我一程,我把烧陶烧炭要注意的事情都写下来了,我死前会把纸压在门槛下面,你明年带人过来取走。记住了,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年芙蕖和胡德成。”
说罢,脚步声离开了。
老陶匠把缸里剩下的水都用来和泥,陶泥和好,他拿出折叠起来的纸装陶罐里放在门前,随后关上门,他用陶泥在门后砌一堵泥墙。
两只狗趴在大门外守着,等到后半夜,屋里没动静了,它俩这才睡觉。
天光大亮时,陶椿跟邬常安把带来的东西又带走,走时唤两只狗,它俩理都不理。
邬常安一直回头看,这趟过来,他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目睹了一个心死的老人一步步走进墓室,他不吃不喝生生把自己熬死了,不给别人救他的机会。
“下雪了。”陶椿望天。
“我爹死了,我娘不想活了,老陶匠的儿子死了,他也不活了。”邬常安站在山脚遥望风雪里的木屋,他喃喃道:““陶椿”死了,李少安也殉情了,你哪天死了,我会殉情吗?”
“别了,还是你先死吧。”陶椿嫌他晦气。
“那我死了,你会殉情吗?”
“不会。”陶椿瞥他一眼,“你也不会。”
“我会,我为啥不会?”邬常安反问自己,他不够喜欢她吗?
“媳妇,来,你让我亲一下。”他觉得他这次一定能亲下去。
他一句“媳妇”,陶椿身上起一层鸡皮疙瘩,她拍开他的手,“好好说话。”
“老陶匠能跟他儿子的尸身同住两三个月,你是我媳妇,我不害怕你。”邬常安急于证明自己的真心。
“滚蛋,你又不是我儿子。”陶椿暴打他,她吓唬道:“正经点,老陶匠跟过来了。”
邬常安猛扭头,没看见人,他吓得要跳起来。
“不不不,我不害怕他,他就是当鬼了也不会害人。”他反应过来,“他在哪儿呢?你问问他是不是后悔寻死了。”
“应该没有,绝望的人活不下去,死了怎么会后悔。”陶椿说。
邬常安反应过来,她骗他,哪有什么老陶匠。
“你又吓我!”他生气。
陶椿嘿嘿一笑,她跑了。
邬常安再回望一眼山谷,他大步去追。
“陶椿,不要让她爹娘发觉你不是她。”邬常安大声说,“如果老陶匠的儿子在那一夜死了又活了,他绝对不会寻死。”
“什么我啊她的,你又在胡说八道。”陶椿还是不承认。
“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自己心里明白。”邬常安追上去抓住她的手,他认真地说:“我不晓得她爹娘知道真相会咋想,作为局外人,我替老两口谢你,谢你让他们的女儿还能活着,他们能看见她,而不是去坟前看黄土。如果老两□□得久,他们还能看见她慢慢老去的样子。”
椿停下脚,她看着他,他想的真多。
“哎呀,你别说话,我晓得,我胡说八道嘛。”邬常安哼哼,“走了,雪下大了,我们赶快回家。”
第64章 爹没了 刀疤脸露馅
下雪了,邬常顺喊来邬二叔一家,两家人合力把晾晒的粉条收进屋。
“老三跟他媳妇呢?”邬小婶问。
“他俩昨天一大早就进山了,说是给老陶匠送几斤粉条。”姜红玉拍肩上的雪,她不放心地说:“常顺,你去喊上妹夫,你俩去山里迎一下。”
“妹夫巡山去了。”邬常顺说,“我喊青云一起去。”
“给老陶匠送粉条?老三两口子啥时候跟老陶匠这么要好了?”邬二叔问。
邬常顺摇头,他也不明白。
“可能是老三跟老陶匠一起做转盘结下的交情吧。”姜红玉猜测。
邬常顺回屋拿上羊皮大氅,一手取下挂在墙上的弓箭就出门了。他正准备去找陈青云,半路看见年婶子过来,他迎上去问:“婶子,你来找我弟妹?”
“对,你这是要去哪儿?”
“老三两口子昨儿去山谷给老陶匠送粉条,一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我去喊上陈兄弟,我俩进山迎一下。”邬常顺说。
年婶子皱下眉,随即又舒展开,“陶椿倒是心善,也是,老陶匠没了儿子,他一个人住在山谷里挺冷清,我们是该常打发人去看看。”
“老陶匠儿子没了?”邬常顺大惊,“啥时候的事?也是可怜,年纪轻轻的,还没我家老三大。”
年婶子摆摆手,既然陶椿不在家,她就不过去了。
“粉条都收进去了?等陶椿回来了,你让她去我家一趟。”
“好。”
邬常顺去喊上陈青云,二人一起进山,半路遇见老三两口子,见背篓里面还有粉条,不由问:“老陶匠不收?”
“没见到人,估计进山了,本来想多等两天,今早看见下雪了,我们就赶紧回来了。”邬常安眼不眨地说谎,“大哥,你把大氅取下来给我媳妇穿。”
“我不冷,大哥你别听他的,我穿的袄子厚。”陶椿忙摆手。
老三都开口了,邬常顺只得照做,他把大氅解下来递给自家兄弟,转头说:“山风大,弟妹你穿上,免得冻病了。”
邬常安抖了抖,殷勤地给陶椿披上大氅,他伸出手,说:“这玩意儿重,我扶着你走。”
陶椿不再客气,她跟大哥道谢,山里已经下白了,风又大,穿着棉袄的确不挡寒。
“回去了我用狐皮做件袄。”她嘀咕。
邬常安:……
走到半山腰遇上巡山的人回来,下雪天山里不会着火,他们就不用再在山里来回扫荡,只在公主墓附近巡逻,防着野兽别下山伤人就行了。
两方人一遇见,巡山队伍里陡然跑出来三个人,三个男人一声不吭扑向邬家兄弟俩。
“是李铁斧的儿子。”陶椿迅速解开大氅扔了,她一把抽出别在腰上的砍刀,毫不犹豫地砸向把邬常安扑倒的男人。
这场干架来的迅速,结束的也迅速,在场的人多,三两下就把人拉开了。
邬家兄弟俩没防备,他俩被按在地上挨了几拳,但陶椿一砍刀下去,李家也没占到便宜。
杜月和邬二叔的两个儿子站到邬常安兄弟俩一旁,杜月唾骂:“瘪三,你们找死是不是?”
李老二塌着腰盯着陶椿,这婆娘真够歹毒的,下了死力气,骨头都要给他砸断了。
“这话你该问他们,趁着我们兄弟三个不在,他们邬家人揍我老爹老娘。我们不打女人,邬家兄弟俩要是识趣,出来让我们兄弟三个扇几嘴巴。”李老大说。
“是那老东西找打。”邬常安说,“他没跟你们说我们为啥打他?”
“看吧,他承认了。”李老大激动地跟其他人说。
“李老大,去烧陶的不止你们两家,你不用颠三倒四说歪理,你爹娘的确该打。”李山的姐夫说,“我虽娶了你们李家的姑娘,但这事我不站你们这边。”
陶椿“咳”一声,她给邬老三使个眼色,见他点头,她借着捡大氅绕到邬常顺和两个堂兄旁边嘀咕几句。
“我爹娘五六十岁了,再有错,他们也不该打脸……嗷——”
邬家堂兄弟四个扑上去,连踢带踹,迅速把李家兄弟三个踹雪窝子里。
其他人又拉第二波架。
“李铁斧和李桂花挨打的原因大伙儿都知晓,我们就不费口水再讲述,这两个老东西是我们打的,我们承认,不后悔,更不会道歉。”陶椿昂着头高声说,“你们三个泼皮无赖打了我们家的人又开始讲道理了?一开始嘴巴里塞粪堵着了?我们不吃这一套,这几脚是还给你们的。”
说罢,陶椿把大氅系上,说:“诸位,挺冷的,都下山回家吧,这种狗屁倒灶的事实在没意思。”
她压根不把李家三兄弟放在眼里,跟这种人能打就别讲道理。
邬家兄弟几个相互看看,见陶椿走了,他们像狗腿子一样快步跟上。
“真威风。”杜月啧啧几声,他学着陶椿甩大氅的动作,扭着腰走了。
回去了,杜月把这事说给香杏听,香杏是个泼辣的,她可不受这个气,出门直奔李铁斧家,她个矮但嗓门大,堵着李家老少十来口人破口大骂,一个人跟李桂花婆媳四个对骂丝毫不输仗势。
邬家兄弟俩找来的时候,香杏已经骂痛快了,冰天雪地的,她还骂出一脑门的汗。
李铁斧看见邬老三一脸的怨毒,他让三个儿子趁这个机会把人拽进来打一顿。但李家兄弟三个没应声,他们有点怵邬老三的媳妇,他们兄弟三个的路数在她那里走不通,她心狠手辣,偏偏还能插手陵里的事,这让他们不敢真把她得罪了。
邬家兄妹三个走了,路上,香杏问:“我们两家咋结的仇?你姐夫回去也没说明白。”
“李老毒咒我们一家像爹一样不得好死,我跟陶椿把他打了。”邬常安说。
香杏怔了一下才明白李老毒是指李老头,她反应过来要拐回去继续骂,杜月把她拦住了。
“不跟他们一般见识,爹的造化可不是他们能有的,他们羡慕不来。”杜月宽解她。
邬老三觉得他耳朵坏了,他听错了吧?这说的什么屁话?他爹有什么让人羡慕的造化?
“你说的是你爹还是我爹?”邬常顺问。
“咱爹啊。”杜月说,“怎么?你不晓得?老三没跟你说?”
“说啥?我晓得啥?”邬老三一脸懵。
“你媳妇没跟你说?咱爹的魂在牛身上,他还活着。”杜月震惊了,他喃喃道:“难怪不见你们来孝顺爹。香杏,你冤枉他们了,以后可别骂了。”
香杏俩眼一瞪,要回娘家找大嫂和弟妹干仗。
邬常顺忙把人拦住,“走走走,先去你家看牛,刀疤脸咋会是咱爹?”
四个人边走边说,还没到牛棚,邬常安跟邬常顺兄弟俩已经相信了这头牛是他们爹。
“爹?”邬常安快步冲进牛棚喊一声。
正在吃草料的刀疤脸低哞一声。
“真是咱爹!”邬常顺扑过去抱着牛头嚎啕大哭,“爹啊,你还活着咋不跟我们说?”
“还不是赖你们的好媳妇,爹又不会说话,他把事都做这么明显了,你们媳妇还不相信,一直瞒着你们,她们存的是什么心?”香杏愤怒,“以后爹就住我家了,免得回去了受委屈。”
正在痛哭的邬老三哭声一停,他望着眼前的牛陷入了沉思,旁人不知道,但他晓得陶椿能看见鬼,他爹要真附身在牛身上,她会不晓得?
“真是咱爹?”邬老三起了怀疑,“陶椿跟我说过,牛被熊抓伤流了好多血,可能带蛇毒的血流出来
了,歪打正着,它就不发狂了。”
“你就信你媳妇,她放屁你都说是香的。”香杏骂。
邬老三瞪她,“能不能好好说话?”
香杏剜他一眼,“你们走,爹跟我过。”
“你咋能确定它就是爹?”邬老三更相信陶椿,更相信她在这种事上不会骗他。
“你喊。”香杏说。
邬老三清了清嗓子,他对着牛又喊声爹,牛哞了一声。
“看吧看吧!”香杏得意,“这下你信了?”
“信了。”邬常安不怀疑了,他爹能回来再好不过了,“我又有爹了。”
“我们把爹带回去,那儿才是他的家。”邬常顺强硬地说,“爹在你家住好久了,他该回去了。”
香杏指了指干净的牛棚,问:“你家有吗?爹回去了住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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