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拽走了,辜夫人嘟囔道:“别啰嗦了,快回去吧。回家预备预备,明日苏意出阁,早就下了帖子请你,你好意思光去吃席,不提前搭把手?”
夫妇俩坐进车舆内,临走打起窗帘问:“明日三叔府上的婚宴,你去是不去?”
苏月说不去,“我都把人家新郎官打了,人家心里不知怎么怨我呢,我还去干什么,会招人白眼的。”
对于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转过头来反咬你一口是常事。她不想去,爹娘也不逼她,辜夫人道:“我替你致个歉吧,就说你公务忙,抽不出空来。三郎家要是阴阳怪气,我也不在那儿呆,立时就回家。”
后来又吩咐了两句,辜家夫妇才离开。苏月回到梨园,没头没脑的事务太多,要开始筹备立冬的祭祀大乐了。乐府送来三首新谱的曲子,大家聚在一起,让银台院的乐工们试奏。曲子自然都是好曲,不过有零星地方需要改调,意见是可以提的,但得在谱曲人同意的情况下进行。因此那两首先退回去,剩下那曲却是起承转合,细致入微,仔细一问,才知道是青崖的手笔。
说起青崖,颜在不免要追问,“近来怎么没见嬴大人?往常都是他送乐谱,这两回却没再见到他。”
乐丞说:“嬴大人近来身体很不好,昨日还咳血了。手上的差事办不了,托付我替了他。”说着又去问载谱的文书,“都抄录下来了吗?若没有旁的吩咐,我这就回去了,让乐匠修改妥当了再送来。”
乐府的人走了,颜在惴惴难安,问苏月:“你听见了吗,他说青崖病了,咳血了……那可怎么办?他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只剩他自己,病了也无人照顾,我实在放心不下。”
对于青崖,苏月自然极为同情,略思忖了下道:“你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我今日还有事要忙,恐怕不能陪你,明日行吗?明日我把事情都安排好,一早就同你去乐府。”
颜在却有些等不及,心焦道:“这种病症,怕是夜里发作得更厉害。今日我先去,你且忙你的,不用惦记那边。等我回来再把情况告知你,若是需要好的大夫,恐怕又要麻烦你,去向陛下借位御医。”
苏月说好,也实在是撂不下手上的差事,便让太乐丞取了出门的牌子交给颜在,“有什么需要,打发人回来传话。”
颜在点了点头,急急出门去了,苏月便把这件事抛下了。
临近年尾,梨园确实太忙,下月除了冬至祭祀,还有外邦派遣的乐人来大梁交流声乐。这种机会对梨园来说很要紧,势必得拿出看家的本事,展现中原大国的风范。定曲、筛选人员,苏月忙到很晚才回官舍,一路上只觉头重脚轻,两眼发花,只想快些倒在床上睡死过去,明日的事明日再说吧。
可走到官舍门前,冒出一股不祥的预感,忽然觉得一切没那么简单,门内不会有人正等着她吧!
伸出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推门,门吱扭一声开了,里面黑洞洞地,就着月光看,从桌前到床上,幸好空空如也。
她犹不放心,走到衣柜前打开门,左左右右仔细搜寻了一遍。看完觉得自己有点好笑,边合门边自言自语:“又不是灰尘,怎么能藏在里头找不到……”
结果话音方落,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莫不是在找朕?”
苏月吓得惊叫,毛发都竖起来,没头没脑捶了他好几下,“忽然蹦出来,要吓死我吗!”
他挨了打,揉揉胸口,嘴里嘟囔着:“脚步声那么大都没听见,可见你脑子里想的全是朕。结果朕来了,你又不高兴,女郎都像你这么奇怪吗?”
苏月蹙眉看着他,很生气吗?倒也并不。只是觉得这人一如既往讨嫌,至少等她坐下来再出现,也不会让她受如此大的惊吓。
当然,惊吓完冷静下来,回忆又像潮水一样迎面拍打,让她感觉极度尴尬。缓解尴尬的办法就是故作镇定,把一切都忘了,便没事人般比了比手,“陛下请坐。”
两两对坐,连蜡烛都没点,借着外面的月光,能看见对方黑黢黢的轮廓。
苏月尽量让话题轻松些,随口问了句:“陛下从哪条路来?走的青龙直道吗?”
皇帝说不是,“走你的巷道。”知道她要问锁着门怎么进来,不等她开口,直截了当告诉她,“翻墙。”
苏月半张着嘴,“宫墙那么高,有四个我这么高,你徒手翻过来,我怎么不大信呢?”
他一哂,“谁说徒手?朕随身带了把梯子,再加上好身手,翻过宫墙易如反掌。”
苏月再一次震惊了,果然你有张良计,他有过墙梯。皇帝陛下是懂得变通的,世上没有难以解决的问题,只要放得下身段,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但这次他来,不是和她讨论怎么翻墙的,黑暗中他的语调沉冷,“听说今日太后向令尊和令堂提亲了,这件事定下了,是吗?”
苏月脸上发烫,回答得十分沉着体面,“确有其事。家君和家慈觉得有可商谈的余地,已经应下了。太后说先过五礼,再论其他。”
皇帝“哦”了声,“不是娘子亲口应下的?”
苏月不由腹诽,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己当时都被太后当面追问了,还有回避的可能吗?他把一切都打探明白了,再来明知故问,完全是为增强自信。自己是个实诚人,做过的事也不抵赖,爽朗地应道:“是我亲口应下的,怎么样吧。”
用最拽的语气,说着最色厉内荏的话,皇帝觉得她简直可爱透了。
“你说你早就将朕当成可以依靠终身的对象,早就心悦朕了,那为什么你从来不曾对朕说过?”黑暗隐藏了他咧开的嘴,和微微湿润的眼眶。有种高兴叫喜极而泣,皇帝觉得自己已经到了边缘,就要忍不住了。
苏月再次迷茫了,回忆一下自己说过的话,迟疑道:“我没说心悦你啊,这是你自己的臆想,还是太后告诉你的?”
他有点苦恼,“你这人,端的是会扫兴。都已经答应亲事了,心悦一下又能怎么样,非弄得这么一清二楚吗?”
苏月感觉自己的脑子转不过弯来了,论理是他家提亲,自己答应,为什么现在有种被倒打一耙的感觉?难道就因为当时他不在场吗?
“不是我喜欢一清二楚,我只是觉得一桩归一桩,不能歪曲事实。”
于是他使出了杀手锏,“你亲了朕,这是事实吧?你还摸了朕,这也是事实吧?”
苏月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正在搜肠刮肚想招数的时候,忽然见那团黑影朝她袭来。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飞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然后羞涩地告诉她:“朕也心悦你,其实你不是单相思,不要不好意思了。”
这个不要脸的人, 居然趁她不备,做出这种事来!
苏月气得直咬牙,一把捂住了嘴, 声音从指缝中传出来, “你怎么又亲我!”
对面的人很无辜, “什么叫又亲你?上回是你亲的朕,辜娘子。这回朕为了安慰你, 让你不要太过羞臊,才回亲了你一下, 你可不要不知足。”
话虽这样说, 黑暗中还是红了脸。
他们这算确定关系了吧?亲来亲去,还有任何理由否认吗?他到这时才敢相信一切都是真的,中晌太后派人过来通禀, 说辜家答应求婚了, 他一时愣在那里, 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辜家夫妇奉召入掖庭,本以为只是太后善意的会面, 打好关系而已,不想老母亲竟是如此雷厉风行的人,头一次见面, 就快刀斩乱麻敲定了此事。是上天眷顾他吧, 本来还在为昨日马车里的种种感到难堪, 结果转过天来,他与她变成名正言顺的了。那么被她亲也好,被她摸也罢, 都是理所当然的,就算是即刻献身, 他都不带半点犹豫的。
同理作为婚姻的另一方,她也一定觉得自己是属于他的,些微的亲密举动,是促进感情的良方。
皇帝自我开解过后,很快把她的不满归为了害羞。女郎脸皮薄,娇嗔抱怨两句太正常了,并且他也很为自己的机灵感到骄傲,居然能在光线如此不明朗的情况下,精准找到她的嘴唇,就像倦鸟归巢。
反正那唇瓣和他记忆里的一样,又香又软,隐隐还带着点甜。美中不足在于没敢过多逗留,害怕她又捶他。毕竟婚事只是口头上说定,大礼没过,婚书也没交换,他纵然再爱不释手,也不能太放肆。
不过回味再三,心花怒放,他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觉得心都要蹦出来了。
朦胧中看见她站起身,似乎是要点灯吧!他有点不自在,出言阻止,“暗处呆得太久,适应不得太亮的光。你我就这样说话,有夜色掩护,朕的胆子才能大些。”
苏月起先还有点恼他,听他这么坦率,不高兴的劲儿就消散了。原来他也需要夜色壮胆,刚好她也一样。
她支吾了下,“内敬坊的排演刚结束,官舍内外有人来往……我不是想点灯,是想关门。”
早说啊,话音方落,他飞快起身关上门,又很快坐回来,沉声道:“好了,这下你可以对朕为所欲为了。”
这人自以为是的毛病,这辈子怕是治不好了。苏月早就习惯了,竟然不觉得有什么失当。
遥想当初,他在徽猷殿里犯病,她受命去照看他,当时为表清白,开窗不算还开门。现在呢,短短三个月罢了,说话得关起门来,不单是因为他夜访被人发现了不好,更是为了防止他做出刚才那样的蠢事,不小心落了别人的眼。
其实太后说得没错,人的心思会随际遇改变。她还记得前几天自己打定了主意,要做此人得不到的女郎,谁知才过了几天,亲事都定下了。
定下了,倒也不后悔,人要懂得审时度势么。人家非让你做皇后,你以死相争,也太不知好歹了。
只是说好的先过五礼,他是否也没有异议呢?丑话说在前头,比现上花轿,现扎耳朵眼儿好。
于是问他,“婚期的事,太后与你说了吗?我没想立时成亲,我还有许多想法没有实行,陛下等得吗?”
他倒是很开明,“朕已经等了四年,不在乎多等一阵子。你先去做你想做的事,朕与太后也说过,让你先做自己,再来做朕的皇后。”
他这么大度,苏月反倒愧疚了,“我是不是有点过分了?陛下对我,好像太宽容了。”
皇帝听得发笑,“朕这人,难得宽容,把仅有的宽容留给枕边人,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张嘴就是枕边人,这近乎套得令人费解。苏月别扭地提醒他,“在我面前胡言乱语就算了,出去不能同别人说起。”
皇帝问为什么,“难道朕向着谁,需要偷偷摸摸吗?”
他是根蜡烛,不点不亮。苏月道:“还没成亲,不能说成亲后才能说的话。君子当发乎情止乎礼,你就算再爱慕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把偏爱做在脸上,您可是大梁万人之上的皇帝陛下啊。”
啊,爱慕她。他这才想起来,两个人每每为究竟是谁爱慕谁,而绞尽脑汁构陷对方。但到了此刻,他忽然觉得所谓的面子已经不太重要了。被拒婚后仍旧放不下的从来都是他,就算他多次死不承认,事实也如秃子头上的虱子,一目了然啊。
不挣扎了,他认命地说:“言之有理,朕爱慕你。”
这天上一句地上一句的表白,让苏月有点回不过神来。震惊之后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她何尝不知道他喜欢自己,不过从来不肯承认,他就是根阴沉木做成的棒槌。
无人得见处,她的唇角悄悄仰了起来,“那说定了哟,婚期再议。”
他“嗯”了声,很有男人一语定乾坤的魄力。
毕竟来前,太后已经同他谈过这事了,太后语重心长说:“阿娘上了岁数,不知还能再活几年。有生之年娘想看见你们拜堂成亲,开枝散叶,珩儿,你能答应为娘吗?”
他素来孝顺,安抚太后,“您无病无灾,定能长命百岁的。太医院近来新募了几名好太医,明日让他们轮流为阿娘诊脉。”
太后有点苦恼,“我说的是这个吗?我在说你们成亲的事,你同我扯什么太医啊?”
他当然知道母亲的意思,掖着两手,正色道:“前阵子朝中也有臣僚催促儿早立皇后,朕许诺过他们,三十岁前定会生儿育女的。阿娘莫急,儿今年二十七,还有三年……”
把太后气得头昏眼花,原来立春之约是敷衍老母亲的,他和那些大臣另有章程,一下子又延后三年,找谁说理去?
太后说:“权珩,我没你这样的儿子,但你爹是你亲爹。下回上太庙祭拜他,多磕两个头,就说你继承了他的衣钵,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太后可说气得够呛,本来打算让他和苏月好生商量,必要的时候再使些小手段的,结果他半点也不着急,甚至又给自己放宽了年限。
所以必须给他下最后通牒,“明年惊蛰之前,你须得给我一个说法。我已经多宽限了你一个月,你若是再拖延,这掖庭我也不住了,搬到太庙去,日日哭你那死去的阿爹。”
皇帝只得赔笑答应,先敷衍过当下,后面的事可以再作打算。通常来说母亲都是极好打商量的,且太后也不是那么守旧的人,就算自己不擅哄骗女郎的顽疾随了高祖,永不言败的精神,不也深得太后的真传吗。
总之很欢喜,订婚之外无大事,再也不必担心苏月两眼炯炯,一只看裴忌,一只看权弈了。
“太后定好了日子,本月二十八过大礼,到时候朕亲自去。”背光而坐的皇帝,回忆起往事很有些唏嘘,“还记得你向朕讨章子那回吗?朕那时候想,干脆把凤印提前给你算了,何必弯弯绕绕兜圈子。”
这就是心里喜欢一个人,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给她。那凤印其实不是皇后至宝,而是他确认身份,用来托付自己的重器啊。
即将名花有主的皇帝,这回说话好像长进些了,至少没再捅人肺管子。苏月聊感欣慰,下半晌忙碌致使身心俱疲,原本回到官舍就睡的计划被他打乱了,也没让她窝火生气。
她甚至和颜悦色地同他打趣,摸摸自己的脸道:“怪我过分美丽,就算再怎么推诿,也还是让人念念不忘,所以陛下才对我格外好。”
结果他自作聪明地追加了一句,“朕对你好,不是因为你长得美,而是敝帚自珍啊。”
听得苏月一口气上不来,这个人,果真是没救了。
“我这样的女郎,哪里‘敝’了?你再惹我不高兴……”她气咻咻说,“太后说要我当儿媳,可没说一定当大儿媳。”
“什么?”他惊诧,“你果然还惦记二郎!”
真是个人身牛头的家伙,苏月不想给他好脸色了,寒声道:“陛下告退吧,我要睡觉了。”
他蹙眉道:“没我的觉你也睡不明白,别睡了,再说会儿话吧。”
“说你打算怎么气死我吗?”她恫吓道,“二十八才下定,还有好几日光景,我有余地反悔,你知道吧?”
“别别……”他立刻服了软,放低姿态说,“朕不想再节外生枝了,朕年纪不小了,想找个好归宿,余生有人心疼。早前朝中臣僚催婚,朕说三十岁前定会生子,总不能当真等到那时候。你知道外面成婚早的,三十岁孙子都会爬了,朕还孑然一身,太不像话了。毕竟大梁江山要传承,拼死拼活打下的天下拱手让人,你舍得?”
这番话真诚中透着反思,又好像没到病入膏肓的阶段。反正余生还有生不完的气,这次就往后顺延吧。
探出手摸摸索索,她问他:“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喝。”
外面的月光透亮,穿过窗纸照进来,照在她青白的手上。那手纤柔匀称,正要从茶盘中取杯子,中途被他抓住了。他什么话都没说,握紧她不放,两条臂膀横亘在桌面上,像断了的鹊桥,重又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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