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说够了够了,赶紧讨好地为他打扇子,由衷道:“我等大梁子民得遇陛下这样的圣主明君,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昨日卑下说什么来着,陛下有求必应,比老天爷灵验,您看卑下没说错吧!”
皇帝嗤笑,这一笑牵动了肩胛的伤口,眉心立刻拧起了结,艰难地抬手捂了捂,“少废话,赶紧还愿吧。”
所以说风度这东西,皇帝陛下永远都是匮乏的。苏月疑惑道:“卑下在这里伺候了您半日,相抵不过吗?”
皇帝说:“这么算有什么意思,你在宫中不也有俸禄吗,朕又不白让你伺候。”
如此一来就词穷了,她犹豫着说:“以庙里还愿举例,通常是送些香烛贡品,烧化些纸钱就行了……陛下可以裁夺着提要求,不能要得太多,若是过头了,就扣除一枚铜钱。”
简直相看两相厌,皇帝道:“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
苏月笑了笑,“陛下,咱们彼此彼此啊。”
皇帝没有理她,压着薄衾坐起身,“朕要穿衣裳,你替朕取来。”
苏月忙撩了纱帐蹦下床榻,到折屏后取来寝衣送到他面前。
然后呢?皇帝无言地望着她。
苏月意会了,展开衣裳替他披上,皇帝沉默着把手臂穿进衣袖,垂眼看她上前替他搭好交领,忽而问她:“辜娘子,你与朕如今相处成这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月手上微顿了下,“卑下想说,有点尴尬。不过风水轮流转,您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卑下微贱,侍奉您也是应当的。其实前朝末年,幽帝在江南广征良家子,卑下已经被带入了县衙,要不是武都侯在江都起兵,奉使慌了手脚顾不上,我早就充入掖庭了。幽帝那样的人,哪能像陛下如此以礼相待,我不从命,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么一想,我还是得感激陛下。”
皇帝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朕又帮了你一回,给钱吧。”
苏月咂了咂嘴,“怎么又要给钱,您帮的不是我一个,这钱不该我一个人付,我不认账。”
她要耍赖,钱也不能硬掏,只好作罢。
皇帝掖了掖领口,正色更正她,“往后不要总说自己微贱,就算是商户出身,你也从不低人一等。”
这话竟说得苏月有几分感动,这位陛下不存心找茬的时候,还是可以结交的。
不过眼下夜很深了,看样子他也大安了,苏月便道:“陛下好生歇息,卑下先回去,向太后报平安吧。”
然而这人再一次不上道,神色漠然地躺回了枕上,“朕体内的暑气还没退散,你报的哪门子平安。”边说边捡起团扇,默默递给了她。
苏月没计奈何,只好举扇慢摇,一面看窗外的夜色,喃喃说:“今晚月亮多明亮,让我想起在家的时候,这么热的天,阿爹在后面的楼顶上铺一层草席,大家或躺或坐,都在草席上乘凉。我爱躺着,可那屋顶晒了一天有些热,躺上去还灼我的脊梁……”
皇帝知道她又想家了,自己安排辜家举家迁入上都,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她在那儿忆苦思甜,他便咬紧牙关不说话。
苏月一个人自言自语,见他不开腔,纳罕地转头看他,“陛下睡着了?”
皇帝闭着眼道:“哪里睡得着,朕还在惦记你拿什么还愿呢。”
怎么又提这个,原本好好的,一提这个就不怎么开心了。
苏月想了想道:“这样吧,卑下给您打一夜扇子,这算很有诚意了吧!”
皇帝却并不满足,试着同她打商量,“要不 你先躺下,躺下我们再详谈?”
第37章
苏月手里的扇子已经忘了扇动, 怔怔道:“陛下,您可不能得寸进尺啊,再这样, 卑下就要喊人了。”
这是作为女郎最后的底线, 并不因为人家身份高贵, 就任人摆布。
皇帝不太理解她的执拗,“你在朕帐中坐了半晌, 坐着和躺下,有很大分别吗?”
苏月说自然, “坐着是侍疾, 躺下就成侍寝了,能是一样的吗?”
说起侍寝这个词儿,不免让皇帝心猿意马, 作为一个从来没有攀交过女郎的汉子, 对此还是有些向往的。
然而他也懂得廉耻, 更不会借着身份的便利欺压她,因此她的话, 还是引发出了他一点微弱的不满。
“朕的后宫确实空虚,但朕也不是任谁都能将就的。准你躺下,是体谅你, 让你体验一下龙榻的感觉。先前不是你在暗示朕, 说什么躺下不躺下吗, 难道朕会错意了?”
苏月觉得很冤枉,“我何时说过想躺下?”
皇帝道:“夏夜乘凉,你在席垫上躺倒, 热浪灼你的脊梁,这不是你说的吗?”
这话……她好像确实说过, 但与暗示没有任何关系。反正面对他时,她再也不会怀疑自己表达有误了,鲁国夫人府上领教过他歪曲事实的手段,现在他想故技重施,她可以做到不动如山。
“龙榻硬邦邦的,我坐了半日,深有体会,躺下会硌得我骨头疼,就谢过陛下美意了。”她笑了笑,答得还是很委婉。
皇帝心道女郎家高床软枕睡惯了,嫌弃他的床榻……拿手拍了拍,明明很好,哪里硬了!
“你的睡榻很软?盛夏也铺软垫吗?”
苏月说:“女郎的床自然又香又软,早前没有战乱的时候,阿娘用丝绒弹成薄薄的垫褥,垫在凉席下面,每晚睡前女使都会熏上一遍香。后来天下大乱,就讲究不起来了,前年冬日太冷,我们在地窖里躲避匪祸,都拿出来裹在身上。丝绒受了潮,变得又冷又沉,后来再晒干,也没有先前柔软了。”
这是江南富户的日常生活,有女儿的人家尽可能娇养,不是他一个儿郎有福气体会的。但这种描述,让他生出一点渴望,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感受一下她的快乐。
只是这个想法好猖狂,不敢细想,细想便想入非非,怕会做在脸上。
至于还愿,若说要睡她的床,恐怕她会冒出弑君的冲动,还是不提为好。他退而求其次,决定不再刻意难为她了,上道地说:“后日你再给朕做一回鱼羊鲜吧,中晌要吃,直送进乾阳殿里来,成吗?”
这个要求实在很容易满足,苏月说成啊,“卑下别的不行,这个最拿手,您想吃几回都可以。”
皇帝轻轻牵了下唇角,“这菜色,很有姑苏的味道,朕一旦觉得乏累了,就想念小时候的安逸。”
苏月纳罕地问:“您不是很早就从军了吗,在姑苏的年月应当不长吧!”
皇帝瞥了她一眼,“朕又不是生下来就从军,在姑苏长到十三岁,才跟着高祖皇帝投身军营。”
所谓的高祖皇帝,指的是他父亲,权家是武将世家,他父亲当初曾是上一任武都侯的副将,一场大战中为救上宪,丢了性命。然而即便著有功勋,也未必能得善待,他跟着下任武都侯南征北战时,渐渐发现大权只有握在自己手上,才不用靠着那一丝微弱的人情立足。所以后来有了权家军,有了大梁,有了开国皇帝。
只是以前的辛酸,早就不想对人诉说了,偶尔提及前事也是轻轻揭过,不可深究。
皇帝思绪万千的时候,苏月又有了新的揣测,“十三岁前都在姑苏,那我是不是曾经见过您?”
皇帝那股没来由的自信又发作了,“想必没有,若是见过,你肯定记得朕。”
苏月忍不住想撇唇,难道他就那么特别,值得她过目难忘?
“江南出美人,也出才俊。”她耿直地说,手里的扇子早就撂在了一旁,“像我们升平街那一片,有两家的儿郎格外鲜焕,我阿娘还是其中一个的干娘。”
她这是什么意思?暗中嘲讽他不如那两个小子?正经男子,谁会用上鲜焕这个词,可见定是脂粉气十足,长得像个娘娘腔。
他不由支着脑袋撑起了身子,凉笑道:“原来娘子还有义兄,在家时来往很多吗?离家的时候可曾专程道别?”
苏月道:“有干亲,来往自然多,战乱中两家互相扶持,扛过了艰难的年月。不过我被征集入梨园,当晚就要离家,走得很匆忙,来不及与亲友道别。”
皇帝“哦”了声,心道还好,若是留了充足的时间,没准还要依依惜别一番。
略顿了片刻,他又不经意地打探,“你那义兄叫什么名字?万一日后入了仕途,朕也好关照。”
苏月不疑有他,直言道:“他家姓王,王维舟,确实打算考科举来着。我自小就听大人说他读书好,要不是后来打仗,他大约已经中了生员了。”
皇帝缓缓点头,“维州……御前有个内侍,叫淮州。”
苏月怀疑他在影射人家,颇为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皇帝笑了笑,尴尬地摇起了扇子,“……真巧。”
苏月见他有力气胡诹,料想他已经没有大碍了,便再次提出,“卑下可以回去了吗?”
皇帝道:“朕内热未散,万一后半夜又发作起来,太后责问,朕怕你不好交代。”
还是走不脱,苏月很想叹气,最后还是勉强忍住了。
其实她心里是有数的,这权家大郎对她有意思。虽然几次三番嘴硬否认,但行动上能看出来,堂堂的皇帝陛下只有情窦初开了,才会想方设法和你过不去,试图引起你的注意。
但感情这种事,很难用身份地位来交换。开国皇帝的确令人敬仰,然而除了敬仰,对她来说好像也没有其他了。
走不了,只好继续胡侃,“我没见过您,那您一定见过我。”八成一见钟情念念不忘,这才让他母亲来求亲的。
岂料皇帝说没有,“姑苏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尤其两家距离不算太远,当年朕与同伴策马走遍了姑苏的大街小巷,却从来没有见过你,真是奇怪。”
也许是因为早前机缘没到,不必急着遇见,后来在紫微城相逢,才是最好的时机。此时他大权在握,她也长成了大姑娘,不早不晚刚刚好,才有利于感情的发展。
唯一遗憾的是目下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然彼此也有相谈甚欢的时候,除了谈不到一块儿去,其他都挺好的。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皇帝并不困倦,苏月却要抬不起眼皮来了。她坐在榻上,调整了几回姿势,要不是有强大的毅力,简直要觉得躺下来也不错了。
“快要亥时了吧!”她朦胧着两眼说,“您巡视了一天,想必也累了,莫如早些睡吧。”
自从大战开启,直到今天,皇帝都没能在子时之前入睡过。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习惯,亥时对他来说尚早,但他知道女郎受不了,便老实地躺回枕上,闭了眼道:“是有些困了,你也回去吧。”
苏月一喜,“陛下不用我伺候了吗?”
皇帝“嗯”了声,“朕怕自己这胳膊,打不了一夜扇。”
他说完这话,苏月才发现那把团扇不知什么时候到了他手里,这半天都是他在给她扇风,顿时惭愧万分,忙要去接,他却说不必了,“你走吧,整夜留在朕这里,外人会说闲话的。”
陛下忽来的体谅,不得不说令人有几分感动。苏月感激之余决定不能抗旨,忙从榻上下来,仔细掖好纱帐后向他行礼,“卑下告退了。”
皇帝闭着眼,没有再看她,故作冷漠了一番。
苏月却行从后殿退出来,发现国用他们并不在。嘴上说就在外面听命,原来都是糊弄人的。
等穿过了中殿,才看见他们正聚在一起喝茶,浓得如药汁一般的茶汤一口灌下去,还没来得及品咂,赶紧放下杯盏上前迎讶。国用问:“娘子怎的出来了?陛下大安了吗?”
苏月说是,“陛下困乏了,发话让我回去。接下来劳烦班领了,我这就回安福殿,向太后复命。”
国用茫然“哦”了两声,一直把她送到殿外,尤不放心,谨慎地又追问了一句,“是陛下亲口下令,让小娘子回去的吧?”
苏月失笑,“自然,否则卑下也不敢不辞而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国用听罢方才放心,招了个小内侍来,让他送辜娘子回安福宫。
苏月跟着挑灯的内侍走在巷道里,半夜下来,确实是很疲乏了。无奈还不能立刻回好望山,得上后殿呈禀皇帝现状。到了门前见长御正好迈出来,长御是太后跟前的女官班领,通共有两位,一位白天当班,一位晚上值夜。苏月便上前向她褔了福,把皇帝的情况告知长御,请她代为向太后禀报,等一切交代妥当,才从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卧房。
仰在床上,一时又有些睡不着,忽然感慨这人生很悲凉。
先前阿爹来,给了她莫大的信心,只差一步,她就能回家了,可惜功亏一篑,满盘皆输。接下来她的希望又在哪里呢,从了权大郎,自此就真的变成笼中鸟,飞不出去了,她的人生不该这样。可是想出去,脚下又无路可走,越想越丧气,丧气到最后睡着了,满肚子的苦闷才作罢。
而好望山的日子,确实令她不太舒心。之前居娘子在时,还会与她做个伴,后来人一走,她就彻底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余下的九位女郎忌惮她,远着她,和安福殿里的女官内侍结交,他们又怕皇帝怪罪,不敢让她帮任何忙。她就这么游手好闲着,应付完了宫内宰的课业就无事可做了,反倒很期待明天给皇帝做鱼羊鲜,送食盒的时候还能去乾阳殿转一圈。
若说这紫微城,着实是大。前朝高家穷奢极欲,耗费了大量的人力财力,才将这宫掖建造得美轮美奂。结果也没享用上几年,就被人取而代之了,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朝,细想起来,也没意思得很啊。
气派的宫殿,从北到南走上一程,得耗费三炷香时间。好在眼下天气热,不担心菜会发凉,入乾阳门前她还揭开盖子捂了捂汤盅,盅壁很暖和,不会影响口感。
那厢淮州见她进来,忙赶来迎接,接过食盒把她领进偏殿里,压声道:“陛下正与御史台的大人们说话,小娘子且在这里歇一歇,稍待。”
苏月颔首,想了想问:“陛下的旧伤,后来没有再发作吧?”
淮州说是,“这回复发过,料想总能安稳到入冬。奴婢家乡有种续筋草,据说能令皮肉再生,我托了人帮着踅摸,赶在入秋之前带入上都,到时候给陛下连熏七日,就能根治了。”
苏月听他这样说,笑道:“中贵人很是尽心啊,还替陛下预备这些偏方。”
淮州笑了笑,“奴婢虽是草芥一样的人,却也懂得知恩图报。娘子不知道,奴婢原本是前朝侍奉掖庭的,宫门被破之前,幽帝命我们自尽,那些不敢违抗的果真都跟着死了,我是躲进狗洞里,才捡了一条性命。后来义军攻入宫城,我以为自己不得活了,没想到陛下不曾杀我,把我留在乾阳殿侍奉,还赏了银钱,给我爹娘治病。我们这样的人,在贵人面前一向如猪狗,哪里得过善待。陛下把我当人看,我就想好了,这辈子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陛下的大恩。”
所以这宫里的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经历和故事。皇帝之前给她的印象,除了刚开始的一点敬畏,剩下就是无聊和幼稚,但听淮州这样说,才知道他有雷霆手段,也有菩萨心肠。他只是不知道怎么和女郎相处,一旦开了蒙,大概就是个正常人了吧。
淮州复又引她坐,“娘子歇歇脚,奴婢让人送香饮来。”说罢便闪身出去了。
苏月一个人独自坐在偏殿里,隐约能听见隔壁谈话的内容,起先是国家大事,军务海运等。后来也不知哪位忧国忧民的大人提出了满朝文武困扰已久的问题,表示陛下您的年纪不小了,立国也有大半年了,十二侍召入掖庭,有没有后话?该封后封后,该封妃封妃,不管怎么样,后嗣为重哇。
皇帝听进去了,语调很平常,“朕不急,诸位大人很急吗?”
诸位大人当然很急,女郎们或多或少都与自己沾了几分亲,官场上官运要亨通,与内廷有照应是密不可分的。
苏月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遂伸长了耳朵,想听听皇帝如何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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