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终于忍不住了,站定脚回身问他:“陛下,您是不是爱慕我?要是,您就直说,不要这么吓唬人,卑下胆子小,经不得吓唬。”
皇帝没想到她这么直接,直接到他居然不知如何作答。
关于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是不是受太后影响太深,潜移默化地认为没得到的人最好,所以见了她便中意她。他也没打算自欺欺人,目前来说他确实是欣赏她的,毕竟她长得漂亮,琴技好,性格也不差,作为妻子的人选,可说十分合乎标准。但也仅仅是合适而已,就像将遇良才……他一向很惜才,对她另眼相看也是正常的。
真话显然很难说出口,毕竟还要脸。当初托人登门提亲,可被毫不犹豫地退回来了,再觉得她好,不免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嫌疑。
于是他一哂,“朕富有天下,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爱慕你做什么。朕只是觉得乡音亲切,你的心眼也不多,朕见过太多勾心斗角,乏累了,和你说话不用动脑子,如此而已啊。”
短短的一段话,做到了神憎鬼厌,这不是在赞扬她,分明是在嘲讽她。
苏月气恼地看了他半天,可能把他看得心虚了,他僵硬地调开了视线。不过他能这样解释,对她来说也算如释重负,便抬了抬手,指着前面的玄武门说:“陛下,我就快到了,您不必再相送,回去吧。”
皇帝云淡风轻,“朕也不是刻意送你,消食之余恰好陪你走一程罢了。你不用忌惮朕,走你的路,朕能送到哪里便送到哪里。”
既然如此,苏月也坦然了,边走边问:“刚才那个香囊,陛下果然打算收回去了?”
皇帝垂眼瞥了瞥她,“不是你扔还给朕的吗?”
话虽这样说,但贴身放置过,她扔回去那一瞬间就已经后悔了。好在这位陛下心思还算单纯,没有误会她,否则怕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开始盘算,该怎么委婉地把香囊讨要回来,正打算开口,那个香囊却递到了她面前,高高在上的皇帝说:“朕送出去的东西,绝不会轻易收回。你要是不把它留下,那朕就要留下你的脑袋了。”
这不是天干物燥恰逢甘霖吗,苏月忙接过来,恳切地俯身道:“卑下先前糊涂了,后悔不已。多谢陛下恩赏,我一定好生保存御赐之物,绝不轻慢它。”
说话间到了玄武门前,她抿唇笑了笑,“卑下回去了,陛下的食消完了,也快些荣返吧。”
皇帝淡淡点了下头,没有说话,目送她提起裙裾轻快地迈进高大的门槛。她身上一直保留着少女气韵,那玲珑的肩背只覆着一层薄削的重莲绫,一扭身一回眸,脆弱又温情。
负在身后那只接触过香囊的手,怅然握了起来,忽然有些后悔刚才的回答,如果厚着脸皮说是,不知她会不会答应跟他入掖庭……
那厢苏月回到枕上溪,把裴将军议婚的消息告诉颜在,两个人惆怅了一番,无计可施,这事也就过去了。
朝廷发落了内侍侍监,和他私下有往来的太乐丞也被发配了,梨园里经历了一系列变动,得到个新的恩赏,明令禁止任何人逼迫乐工。即便是官员府邸的私宴,主家与宾客也不得狎玩,凡受乐工检举者,丢官罢爵还是小事,论罪入狱,朝廷查办起来也毫不手软。
颜在因这道政令难过了好久,“要是恩旨能早一些下发,青崖就不会因我受辱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我想见他一面,可惜见不着。”
苏月安慰她,“他在乐府编曲,那里的乐师都不知道他的过去,他反倒比在太乐署更好。再等一阵子,等有了机会,想办法去看看他。只要他还在上都城里,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
这里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廊外热闹起来,有人高声宣扬:“白云亲舍有客到,不知是谁家的亲人来探望了。”
这是天大的消息,早就听说过白云亲舍闲置了十几年,从来没有接待过乐工的家人。世道乱,被征集的门户只能当做没有生过这个女儿,谁也不会跋涉千里赶到上都来。
人人都知道自己不得家人惦念了,人人却又都盼着来客是自己的至亲。一众女郎眼巴巴朝门外张望,多希望被点名的是自己,哪怕只是见一面,也能慰藉思乡之情。
院门上,内宰摇着鹅毛扇进来了,起先责骂仆妇:“墙根的草长得脚脖子高,你们六个眼睛都没看见?”骂完后转头扔了句话,“辜娘子,令尊在白云亲舍等候,你收拾收拾,过去见见亲人吧。”
苏月顿时振奋,欢喜得差点叫出声来,“颜在……颜在……我阿爹来了!”
颜在心里虽失落,但也替她高兴,“快去,别让你阿爹等急了。”
苏月顾不上整理,慌忙跑下台阶,风一样旋出了宜春院。
西北角靠近方诸门的地方有个小院,就是白云亲舍的所在,只是过去有些远,她一路跑得气喘吁吁,中途不得不停下休息了两回,才终于跑进那处院落。
听见脚步声,站在厅堂里的人回身望过来,还没说话就先笑了。
苏月却抽泣起来,越抽泣越难自抑,最后放声大哭:“阿爹,我不是在做梦吧,您真的来看我了。”
第28章
她是个心软的孩子, 要是换作不懂事的,脱口一定会哭喊,阿爹终于来接我了。可她却不是这么说, 只说阿爹来看我了, 因为知道要把人弄出梨园不容易, 她虽想出去,却也担心阿爹为难。
时隔半年多, 再看见离家多时的孩子,辜祈年打心底里泛起一阵酸楚, 远远向女儿伸出了手。
苏月跑过来, 跪在父亲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哭道:“女儿在上都这些日子, 每日都想念爹娘, 想念阿兄和阿妹。”
辜祈年连连点头, “知道……都知道。家里人也时刻惦念你,尤其你阿娘, 你走后病了一场,险些丢掉半条命。好在天气暖和,渐渐好起来了, 原本她要跟着一道来的, 被我劝住了, 实在怕长途跋涉,她的身子受不住。”边说边把女儿掺起来,老父亲也红了眼眶, 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勉强笑道, “瞧着又长高了些,比离家的时候更稳重了。”
苏月说是,“女儿在外学了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想起以前在家的时候任性,实在觉得惭愧。”说罢搀扶父亲在圈椅里坐下,抹了眼泪问,“阿爹,我娘的病气都散了吧?怪我,这一走害她又病一场,她原本身子就不好,如今又要操心我……”
她说着,声线扭曲,还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强忍的样子,看得辜祈年心疼不已。
“这事又不能怨你,不是你自己想离家的,都是形势所迫。你放心,你娘已经痊愈了,在家等着你的消息呢。家里一切都好,家人平安,铺子也重新开起来了,没有什么不足。”他说着,不舍地伸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颊,“唯一牵挂的就是你,怕你在梨园受委屈,怕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折辱你。”
前朝时期说起梨园,在百姓心里诚如教坊一样,进去的女郎都清白不了。苏月怕父亲担心,忙道:“应邀去官员府邸,难免会遇见些无赖的人,但几次都化险为夷了,我有贵人相助,没出什么纰漏。如今朝中有明令了,不许逼迫乐工陪酒卖笑,阿爹放心,我好好的,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就算如此,这地方也不能待下去,正经良家的女郎,何必抛头露面供人消遣。”辜祈年压声道,“阿爹这回入京,把襄阳郡的铺子盘出去了,多预备些钱财,回头好行事。”
苏月到这时才敢正视这个问题,渴求地问:“使了银钱,真能出去吗?”
辜祈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三年战乱,上都以前的故交都找不见踪迹了,但我心里知道该往哪里使劲,用银子开路总没错。不过得费些手脚,你要沉住气,别着急。”
苏月忽然想起了白溪石,便问父亲:“阿爹知道太常寺少卿吗?您有没有托过人,搭上少卿这条路?”
辜祈年说没有,“我前日刚入上都,把与梨园有关的衙门都寻访了一遍,知道有这个人,但还未摸着门道攀交他。你说的少卿,能不能帮上忙?若能,我便去拜访他。”
这下子问明白了,果然白溪石先前是诓她的,苏月遂把前后经过告诉了父亲,斟酌道:“他既然说出了口,当真找上门,说不定能逼得他骑虎难下。咱们在上都没有亲故,就算想使银钱也不知该往哪里送,莫如找他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能成,不也是意外之喜吗。”
辜祈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且去试试,成不成的看运气吧。”话说到这里,才想起来打探最要紧的那件事,“你在陛下面前献演过么?他可曾留意过你?”
苏月讪讪道:“常现眼,现眼了不知多少回,陛下已经认得我了。”
辜祈年如临大敌,“君子不念旧恶,他既然做了皇帝,总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小女郎吧?”
苏月当然也知道君子不念旧恶,但他是不是君子,这事就难说了 。
“反正敲打过我好几回,要是往后能不见他,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辜祈年摇头叹息,“看来当初婉拒了他家的求婚,这事办得对。我们与权家不是一路人,无论如何攀不成亲戚。”顿了顿又问,“苏意好不好?她与你在一处吗?”
说起苏意,她的脸色就黯淡,“这位阿妹坑害我好几回,她被人轻薄,情急之下就拿我顶缸,引那个色鬼专点我的卯,气得我恨不能打死她。”
辜祈年是绝对疼爱女儿的,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没血性的东西,同她那对贼父母一样。我原本还惦念着她,想好了把你们俩一块儿救出去的,没想到她竟是个白眼狼。既然如此就别管她的死活了,让她阿爹自己来救她。你那三叔也是个神人,知道我要来上都,不说送些钱走门道,连面都没露,只打发家仆给我传话,说一定把苏意带回去……他只当苏意是走亲戚,能捎带着接回家的。”
所以苏意养得这样一副性情不是意外,全是父母没有教导好。不过父女团聚,不愿意去提那些败兴的人和事,复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家常,辜祈年就急着要去办正事了。
“别急,耐住性子,等阿爹的好消息。”他又安抚了女儿两句,便从白云亲舍退了出来。
站在宫门外举目四顾,家人抱着马鞭上前询问:“主君,咱们接下来上哪儿去?”
辜祈年道:“打听太常寺白少卿家住哪个里坊,车上预备厚礼,送不送见机行事。”
实在是因为做了多年的生意,虽然并不看好与那位白少卿的会面,那种人既然不择手段,想来也不怕被戳穿。不过就如苏月说的,死马当活马医,眼下新朝刚建立,各个衙门铁桶一样,他来了两天转悠了两天,颇觉难以打开口子。或者去白家碰碰运气,要是用钱能办事,那多塞一些也无妨。
然而设想得不错,找到白家门上,连人都没见着。门房推说家主不在家,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辜祈年说:“在下可以等。少卿总有回家的时候,我在门外候着,不会打搅贵府上的。”
门房脸色却不佳,“员外还是先回去吧,我们少卿很忙,不单要过问太常寺的公务,还要主持陪都郊社乐台的营建,常是几天几夜不回家,你守在这里不是办法。”
辜祈年便退而求其次,想求见老夫人,门房拧着眉道:“我们老夫人不问俗务好几年,员外非要强人所难吗?”
然后门里出来三个家丁,赶鸭子般冲他一顿驱逐。辜祈年踉踉跄跄从台阶上倒退下来,险些撞上街头打马经过的年轻将军。
“哎呀,对不住。”辜祈年连连致歉,“初来上都,人生地不熟,冲撞了将军,还请海涵。”
骑在马上的人有英朗的眉眼,勒住马缰道:“听口音,阁下是苏杭人氏吧?”
辜祈年忙说是,“将军难道也是苏杭来的?”
马上的人笑了笑,“在苏杭驻过几年军而已。”说着朝门内望了望,“来寻白少卿么?他不在家?”
辜祈年垂首叹了口气,“少卿不愿相见,如今是求告无门啊。”说罢又来打探,“将军可认识白少卿?能否为在下引荐引荐?辜某在上都无亲无故,要办成一桩事实在难如登天。若将军能襄助,大恩大德,辜某定然涌泉相报。”
那将军听他说完,迟疑地问:“阁下姓辜?可认得辜苏月,辜娘子?”
辜祈年“啊”了声,“辜苏月正是小女,将军知道我家女郎?请问将军如何称呼?”
对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裴忌,曾与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辜翁这次来上都,是专程来探望小娘子的么?”
辜祈年得知他是裴忌,当即郑重还了一礼,“原来是裴将军,小女先前曾提及裴将军,对将军的恩德感激至深。不瞒将军,在下此来,是为把女郎接出梨园的。她是全家的掌上珠,这一入上都,家中都乱了套,她母亲思念成疾,连梦话里念的都是她。唉,如今不是孩子离不开我们,是我们离不开她啊,因此我不远千里赶入京师,纵要花费些银钱也是有预备的。只是找不到门道,无人引荐见不着太常寺的官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边说边向裴忌作揖,“裴将军,今日能得见将军,想是我小女有福。求将军为我指条明路,将军的恩典,辜某人没齿难忘。”
辜家拒了陛下的婚,这件事不是秘密,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今日见到这位拒婚的家主,虽然极力求告,但形容却是不卑不亢的。只是要把人接出梨园,想办成恐怕困难重重,这浑水不好蹚。
裴忌犹豫了片刻,见他满眼托赖地望着自己,到底还是咬牙应承下来,想了想道:“辜翁求见白少卿,不如直去见太常寺卿,也免得走弯路。我与冯大人虽没有私交,但同朝为官,登门求见倒是不难。不过我只为辜翁引荐,后面的事,就全靠辜翁自己了。”
辜祈年说是,“裴将军肯为我引荐,已是辜家莫大的造化了,余下的事不敢劳烦将军,辜某自与冯大人商量就是了。”
裴忌颔首,“今日冯大人应当在衙门,人多眼杂,恐怕不好说话。等明日去他府上吧,我先与他约好,到时候陪同辜翁一起登门。”
辜祈年连连道谢,“将军是我辜家的贵人,多谢将军了。”
裴忌笑道:“不必客气。”抬起马鞭指了指长街尽头的府邸,“鄙宅就在那里,辜翁若是得空,就去家中坐坐吧。”
辜祈年摆手道:“不敢叨扰。将军请自便,辜某回去预备预备,明日求见冯大人,不能失了礼数。”
反正这回是有希望了,辜祈年回到下榻的驿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安稳。等到第二日,摸准了散朝的时辰,在裴府外等候。等了一阵子,见裴忌回来了,赶忙迎上前见了个礼。
裴忌也没二话,拔转马头领他往冯府方向去。到了门前下马递上名刺,门房客气地引他们入内,冯抱真早就在厅堂等候了,见了人便拱起手热闹寒暄,裴大将军驾临,蓬荜生辉了。
裴忌笑着与他闲谈,说平时军务繁忙,没有时间登门拜会,约好了过几日设个酒局,大家热闹热闹。客套话说了一圈,方才转到辜祈年身上,对冯抱真道:“我受人之托,为辜翁引荐。如今人已送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冯抱真和辜祈年拱手把人送了出去,待回身时,冯抱真才朝辜祈年比了比手,“辜翁请坐。”
辜祈年俯身谢坐,待要说话,冯抱真先截住了他的话头,抚着膝盖道:“裴将军昨日已经大致同我说明了,辜翁的心情我能理解,毕竟女郎是家中珍宝,作为父母,哪个也舍不得爱女离家千里,送入这规矩森严的梨园中来。只是辜翁这次的所求,恐怕要失望了,如今新朝方立,各衙门都在着力整顿,梨园又承庆贺大典的要务,人手原本就紧缺。辜娘子是宜春院顶尖的乐师,实在太过显眼,若缺了她,一眼便能看出来。况且……下官说句实话,贵府上与陛下之间的渊源颇深,小娘子未必不曾引得太后与陛下注意。倘或我贸然把人放出去,上头要责问起来,我区区一个太常寺卿,恐怕承担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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