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看着平静的她,不知她心里作何想。自己不便去打搅,一路无话回到圆璧城,在枕上溪的院门上,遇见了刚从筵宴上回来的颜在。
颜在脸色不大好,见到众人,只是淡淡扯了下唇角。
等进了直房,她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苏月看出来了,凑过去问:“你怎么了?遇见什么事了吗?”
春潮受太乐丞的差遣外出了,屋里只有她们两个,颜在望了望她,气馁道:“我今日去平遥君府上,又遇见了上回那个左翊卫将军。他非拉我入席,灌了我两杯酒,席间动手动脚,说要带我回去。”
这是身在梨园最怕遇见的事,虽然朝廷明令禁止,不得狎侮乐师,但那些自恃有功的官员们并不严格遵守。有时还口无遮拦地说大话,“真要把人扛回家,上头还能怪罪不成!不过是弹曲的小娘儿,老子浴血沙场才换来她们吃香的喝辣的,给老子解解乏怎么了”。
苏月心惊肉跳,“后来怎么脱身的?你没有被他……”
颜在说没有,“掌乐说了一车好话才保下我的,可我看那人不会罢休,他说下回要下帖请我单独去他府上弹奏。”边说边捧住了脸,泫然欲泣道,“那时我该怎么办呢,真要是点了我的卯,我也没法子不去啊……”
总之就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
更让人担忧的是春潮一夜未归,苏月和颜在跟着一夜没睡好,上大乐场的时候人有些恍惚,青崖连叫了好几声,她们都没听到。
青崖追问缘由,听后见怪不怪,“没回来,那就是被留下了,以后也未必会回来了。”
梨园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内敬坊的乐工是不能夜不归宿的。如果有官员决定留,就必须要给梨园交代,否则不论多晚都得把人送回来。
苏月和颜在茫然对望,春潮这就算脱离内敬坊了吗?
青崖背着手,望向潇潇的长天,“等那位官员替她撕毁身契吧。内敬坊除名之后就能离开了,不过是做夫人还是做家妓,就看人家的安排了。”
苏月问:“她自己能做选择吗?不入人家的府邸成不成?”
青崖道:“除非人家答应,否则费力把人弄出去干什么?不过大可徐徐图之,等到新鲜劲过了,可以自请离开。但前朝入梨园的乐工们,早就无家可归了,到了外面要吃饭要穿衣,什么都得花钱,想自力更生,恐怕不是易事。”
这么听下来,还是为春潮捏了一把汗。她是有主张的女郎,性子也要强,不知怎么能够说服自己,屈就于那些色欲熏心的官员。
两个人在青龙直道上练了半日,傍晚下值回去,见春潮已经回来了,正从食盒里搬菜,招呼她们坐,“别吃伙房的暮食了,我从碎玉轩带了好东西回来。看,龙须炙、千金碎香饼子,还有交加鸭脂,都是店家最拿手的。”
苏月和颜在迟迟看着她,“春潮,你可是把自己卖了,给我们添菜?”
春潮愣了下,随即笑起来,“我也不至于这么廉价,就值几个菜钱。你们坐,坐下听我说。”边说边给她们布菜,慢悠悠道,“阿姐我啊,出息了。我在雅宴上结识了少府监,使出十八般手段笼络住了他。今早他派人去找了梨园使,不日我就能离开这里了。”
颜在惆怅地问:“你是去给人做夫人,还是做小妾?”
“他家有夫人,还凶得很呢。”春潮不以为意道。
苏月和颜在面面相觑,“那你怎么办?”
春潮道:“我就是看中他家有个凶悍的夫人,才有意亲近他的。他不敢把人往家领,我就能抽身了。少府监司织、司染,我这些年正好攒了点钱,可以借着这条路做些小买卖。譬如蚕茧、苎麻,还有各色染料,只要他稍稍关照,喝口汤总是不在话下的。”
听得对面的两个人哗然,她的志向竟在于此?
不可否认,皮相做了交易,但身在这样的处境,别无选择。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那些权贵看上,大多时候女郎们身不由己,尤其前朝遗留下来的乐工们,能尽力争取离开的并不多。春潮不贪图去做什么夫人爱妾,她的路就比别人宽坦一些。
“我不回老家,还在城里。”春潮说,“回去也不指望能相夫教子了。等我想办法开个铺子,你们日后能找到我。城里要是有落魄的老乐工,我也好帮人一把……吃了那么多苦,别白来世上一遭,以后我要活出人样来了。”
这番话说得苏月和颜在振奋,两个人端起了碗,“我们以茶代酒,敬阿姐一杯。祝愿阿姐前程似锦,在这上都城里闯出一片天地。”
春潮说好,痛快地和她们碰了碰碗,“各自珍重,咱们将来在坦途上再相见。”
第二日一早,春潮果真走了,苏月和颜在坐在她的床上,两个人脑袋靠着脑袋,思绪万千。
“以她的泼辣能干,不会吃亏的。”苏月喃喃道,“外面的世界多大啊,一猛子扎进去,游都游不到边。”
颜在自言自语,“他日会有好姻缘的,她那么漂亮,走到哪里都发光。”
苏月想,姻缘这种东西是锦上添花,要是她能自食其力,没有姻缘也挺好的。
后来日子慢悠悠地过,再有半个月就端午了。端午节宴上的曲目众多,虽然谱子烂熟于心,也还是不敢懈怠。大家坐在一起排演,一天循环练上三五遍,这都是家常便饭。
这日正奏得热闹,太乐丞摇着袖子过来,众人以为有什么示下,手上纷纷停住了。
太乐丞摆动桧扇,“没什么事,接着奏。”说话间走到颜在面前,低头道,“朱娘子,左翊卫将军下了帖子,邀你今晚去府上助兴。”
颜在顿时白了脸,“只邀我一个人吗?”
太乐丞说是啊,“只邀你一人,预备预备,入夜前有马车来接你。”
太乐丞说完,转身要走,颜在霍地站起身道:“孙丞,一人受邀,恐怕不合规矩。我今日身上不舒服,去不了,请孙丞代为回禀,替我告罪吧。”
太乐丞听了她的话,慢慢转回身来,“你不能赴约,让本丞替你告罪,这也不是道理啊。有些府邸偏爱清雅的独奏,一两人应邀常有,没有合不合规矩一说。”
颜在只得哀求:“孙丞,我当真去不了……”
太乐丞没有应承她,“若去不了,自己向左翊卫将军赔罪吧。”说完又摇着袖子走了。
苏月一直偏头看着,但乐声不停,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等到一曲奏完,大家去后廊上休息,这时才得了机会询问她。
颜在面如死灰,撑着身子道:“左翊卫将军给梨园下了帖子,让我今晚一个人去他府上……这一去凶多吉少,我这回恐怕脱不了身了。”
苏月替她着急,“和孙丞说过情由吗,说你不能去。”
颜在丧气道:“说了,没用。”
一旁的青崖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苏月见颜在惊慌,咬了咬牙道:“我陪你去。有两个人在,他总不能把你怎么样的。紧要关头咱们可以狐假虎威,把陛下搬出来,说不定能震慑住他。”
可不等颜在答话,青崖便幽幽接了口,“那个左翊卫将军,是叛了前朝投奔本朝的,为人凶诈得很,兴头上谁也拦不住他。你们两人一起去,不过是多一个人赴险,解决不了眼下的问题。”
“那怎么办?”苏月想了想对颜在道,“咱们去求佟令,死马当活马医吧。”
青崖道:“佟令根本不管这些,梨园里人手的调遣,由孙丞一个人说了算。”
这下路断了个干净,苏月无计可施时,想到了紫微城里那个人,求谁都不如求他有用。然而圆璧城和禁内之间还隔着曜仪城和玄武城,要想穿过那两座城,得有宫中的手令。传话、申领,再送到圆璧南门上,一圈下来天早就黑透了,哪还来得及。
颜在已经放弃了,“该是一劫,逃不掉的……”
她低头朝直房走去,苏月忙去追她,她到了屋里也不说话,木木地梳妆,往发髻上插花。
苏月看她那模样,抱起自己的琵琶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等到了那里,咱们再见机行事吧。“
颜在说不必,“明知是羊入虎口,我不能害了你。”说罢拎起桌上的月琴,就着门外的晚霞,走进了一片昏黄里。
渐渐到了龙光门上,她朝戍守的黄门伏了伏身,“内敬坊朱颜在,应左翊卫将军府邀约出城。”
结果黄门呆了呆,“你是朱娘子?那先前出城的是哪个?”
颜在茫然看苏月,忙去摸腰上,才发现自己的鱼符不见了。
“坏了。”颜在喃喃, 忙向那黄门求证,“先前出去的人,长得什么模样?”
黄门拿手比了比, “比小娘子高了半头, 十分窈窕的身段。不过没瞧见脸, 脸上拿轻纱蒙着呢,手里有小娘子的鱼符, 宫门外又有将军府的马车候着,我便没有多问, 把人放出门了。”
可是放错了人, 这是了不得的大事。黄门的嗓音里带上了惶恐的音调,“那人不是朱娘子,是不是借着娘子的名头, 欲图逃离梨园?”说到这里, 顿时慌乱, “我这就知会守城的禁军,立刻把人逮起来。”
可动静要是闹大了, 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抹平的了,不单青崖要受重罚,连颜在也会被贬。
苏月忙出言阻止, “人是从中贵人手上出城的, 要是宣扬起来, 中贵人难免受牵连。中贵人放心,人走不失,一定会回来的。届时神不知鬼不觉地掩盖过去, 大家都平安,中贵人想是不是?”
黄门思忖了下, 这才作罢,摇头喟叹:“你们内敬坊真是各色人都有,敢是又挣露脸的机会呢,小娘子晚了一步,名额被人顶替了。”
颜在魂不守舍,只顾怔忡着。苏月见状拽了她,同那黄门支应了两句,把她拖回宜春院了。
进了屋子关定门,颜在才回过神来,惨然对苏月道:“定是青崖,他知道我不愿意去,自己乔装成我的样子,替我去了。”
苏月也没想到,这少年竟会有这么大的主意,不声不响地代了颜在。
颜在越想越着急,“他怎么能替我啊,那个左翊卫将军居心不良,一看他是男子,万一恼羞成怒,青崖就活不成了!”
正因为是男子,才愈发让人感到悲凉。
苏月心头沉重,这刻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青崖的苦难她们都听说过,那该是多大的伤疤,即便表面愈合,内里也是溃烂的。如今又血淋淋地被撕开,让人在这伤口上践踏……
听他的描述,应当对那个左翊卫将军有几分了解,且有把握自己能替了颜在,才只身前往将军府的。至于再多的细节,哪里敢去推测,苏月看颜在大哭,想必她心里也明白,但这个时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等着一切发生。
“我怎么对得起青崖……”颜在两眼肿得像桃儿,仰在枕上自言自语,“就算把自己碾碎了,恐怕也报答不了他了。”
尤其内敬坊在西隔城,太乐署在东隔城,青崖从小部调入太乐署后,平时见面一般都在大乐场,要想知道他何时回来,只能等明天。
颜在的胸口压上了石头,夜里是睡不着了,点灯熬油坐了一夜。第二天拽着苏月头一个赶到大乐场,那时候太阳刚升了尺来高,她们就这么直着两眼,看着每一个人从大门上进来,可惜直到排演开始,也没见到青崖。
她们只好去问太乐署的乐工,青崖今天怎么没来。太乐署里与他同个直房的人说:“他昨夜回来得晚,不知做什么去了。回来后就睡下了,早晨说起不来,和典乐告了半天假,下半晌应当会来排演的。”
颜在惶然看向苏月,嘴唇翕动了两下,没能把怀疑他受伤的话说出来,因为说不出口。
苏月明白她的意思,但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呢。
东隔城对于内敬坊的人来说是禁地,梨园杜绝男女乐工互相串门子,因此她们只能等,等下半晌青崖现身。好在午时过后果然看见青崖从门上进来,神色倒是如常的,看见她们展颜一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颜在急急走过去,拽住他问:“青崖,谁叫你替我的?”
青崖还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把袖袋里的鱼符掏出来还给她,“阿姐也太马虎了,自己的东西丢了也不知道。”
这哪里是她丢了,分明是他摸去的呀。
颜在再要说什么,被他先截了话头,安抚式地对她说:“以后那人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了,我以前曾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也算说得上两句话……”
颜在并不听他敷衍,逼着他追问:“那种人不容易搪塞,你拿什么作了交换?”
青崖窒了窒,很快又含糊一笑,“我有什么可交换的,不过是他想听什么,我奏什么罢了。阿姐别胡思乱想,这事解决了,不是皆大欢喜吗。我是举手之劳,又不费什么力气……你放心,你没欠我什么,我不会逼你报答我的。你照旧弹你的月琴,每日还是高高兴兴的,只要让我看见你还愿意笑,我就很知足了。”
颜在捂住脸,泪如雨下,青崖尴尬地怔住了,束手无策道:“为什么要哭呢……别哭了……”一面央求苏月,“阿姐,你帮我劝劝她。”
苏月只得尽力安抚颜在,“好了,你哭得厉害,让青崖慌张了。这事暂且过去了,先不去想它,有什么后话,等冷静了两日再说吧。”
晚间回到直房,颜在愧怍地对苏月道:“我好像变得很怕见到青崖,譬如欠了很多钱还不上,害怕见到债主一样。我知道自己这样很自私,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避,好像一旦保住了自己,就开始忘恩负义,忘了先前自己有多狼狈,有多惊惶。”
大约这就是人性的通病吧,没有解决的办法。若这恩惠能用金钱衡量,至少还有个确切的数目,最怕大恩大德无以为报,看见那人就感觉自己背着一座大山。对方越是再三重申不要你报答,你越是无地自容,最后除了逃避,别无他法。
颜在又悲戚地哭起来,苏月没计奈何,伸手揽了揽她,“青崖重义气,却也不是平白为你牺牲的。正是因为你先前待他好,拿他当亲人一样看待,他才会在这种关头挺身而出。你听我说,这件事往后不要再提了,你心里明白就好。咱们身在内敬坊,着实没有太多机会报答他,无非一如既往善待他。我明白你的为难,但若是你就此疏远他,那他未免太可怜了,你也于心不忍,是么?”
颜在听了她的话,渐次平复下来,叹息着说对,“我只是一时没了主张,到底我的良心也不容许我那样做。那以后,就还如从前一样……天长日久地弥补,总有还清的一天。”
话虽这样说,后来颜在对青崖,却也不像之前那样从容了。善待之中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两个人反倒变得生疏起来。
青崖看着她时,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悲戚,有一回堵住了颜在的去路追问:“阿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了?为什么你每次见到我,对我总是一副同情的模样?我好好的,没有断手断脚,你究竟为什么刻意待我好?”
颜在闪躲着说没有,“是你多心了。”
青崖那张美丽的脸,瞬间变得死灰一样,退后两步道:“我明白了,只要见到我,你就觉得自己亏欠了我。看来我不该留在梨园,不该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你放心,今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你只管放开心胸,好好地活着吧。”
他说完,转身就走,颜在慌忙追赶,急切地想解释:“青崖,你误会我了……”
可他走得很快,转眼便消失在宫门上。颜在望着浩浩的东隔城欲哭无泪,自此果然没再见到青崖,多番打听之后才知道,他被越王选中,收编入乐府,专事编写曲谱去了。
颜在很愧疚,总觉得是自己逼走了他,苏月却觉得这样也好,在太乐署抛头露面,对青崖那样的容色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乐府里的岁月相对要简单一些,面对的人也是固定那几个,并且乐府不像梨园那么森严,不在宫城之内,有更多的自由。但凡有些能耐的乐师,都更向往乐府,青崖能去那里,反倒是逃出生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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