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国夫人说是,“索性不喝,也就不惦记了。”一面搀着太后入殿坐定,这才道,“姑母,我今日来,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向姑母回禀。”
太后看了她一眼,“别又是给乔家的人讨封,朝中官员的任命我管不了,也不能乱了规矩。”
鲁国夫人说不是,“乔郎死了,替他侄儿讨个官,已经很对得起乔家了,还能讨个没完吗,我来是为陛下……”
太后听她提起陛下,偏过头道:“这几日朝中有要事,我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到他了。你为他的事而来?他能有什么事?”
鲁国夫人正了正身子,小声道:“私事。五日前我不是宴请陛下和原将军,来我府里饮酒吗,席间下帖子请了梨园的乐师随席助兴,不想乐师里正有辜家女郎……就是姑苏城里,辜祈年家的小娘子。当时陛下召她入席,我看着就不一般,后来陛下去换衣裳,和辜家女郎同处一室,少说也有一刻钟工夫……姑母您说,这两个人可是发生了什么?陛下正值青春年华,美人在前,能无动于衷吗?”
太后听得连肩背都挺直了,“真的?召见了辜家的女儿?”
鲁国夫人说千真万确,“这种事,岂可拿来玩笑!姑母,倘或陛下临幸了人家,就算以前提亲闹得不愉快,也得给人一个交代。若是宫里不便处置,我来替陛下分忧也成,总不能让好好的女孩儿落个无名无分,折辱了帝王家的颜面。再说若果真临幸了,万一怀上子嗣,那怎么办?”
说起子嗣,太后捂住了胸口,“天爷,关乎社稷!”
鲁国夫人说可不是,“所以我等了好几日,想看看陛下有何安排,谁料宫里一点消息也没有。我心里着急,这才进来求见姑母,请姑母定夺。”
可是太后又有些迟疑了,“若当真侍了寝,陛下不会不闻不问的……”
“想是心里不痛快,还为三年前的事恼火呢。”鲁国夫人自然尽力替苏月打圆场,“姑母,辜家拒婚,那也是辜祈年不识抬举,和女郎无关。早前两个人是没见过面,要是见过,就凭咱们陛下的人品样貌,辜家女郎必定满口答应,哪还管什么父母之命!”
太后对儿子还是很有信心的,颔首道那是定然,“不过陛下心里是什么打算,暂且也摸不清,我须得问过他,看看他预备怎么安置那女郎,我才好替他把事办圆满。”
鲁国夫人点头不迭,“那姑母尽快打探,日子过起来快得很,别等身子有了反应再捞人,有损名声。”
太后心里有数,当晚就赶到了徽猷殿。只是新朝刚建立,皇帝有处理不尽的政务,这一等,等到将近亥时,才见他从外面回来。
他带着满身的疲惫,进门向太后行了个礼,“一时脱不开身,让阿娘久等了。”
太后说不碍的,“朝政要紧,我今日也是闲着无聊,到处走走,忽然想起好几日没见你了,特地来瞧瞧你。”边说边含笑打量他,“珩儿,你身边要是有个知冷热的人伴着,阿娘也就不必事事操心了。”
同样的边鼓不知敲过了多少次,几乎是一开口,皇帝就知道她的意思了。
宫人奉上茶,他亲手接了放到太后面前,耐着性子道:“前几年四处征战,耽误了年纪,阿娘担心我的婚事,也在情理之中。但如今不一样了,我的婚事是国家大事,得从长计议,暂且急不得。”
然而太后想抱孙子的心,谁也阻挡不了。不能说得太直白,可以欲扬先抑地表达,于是叹息道:“是不急,挑选皇后要慎之又慎,但后宫嫔妃先收上几个,不是易如反掌嘛。你年纪不小了,功建了,业也立了,要是子嗣有着落,那就更好了。你瞧三郎,胸无大志,他那王妃八月里就要生老四了,儿子多了不用愁,天塌下来,还有四个儿子顶着呢……”边说边招手,“你来,坐到阿娘身边来,阿娘有几句话要问你。”
不管在朝堂上多威严的人,到了母亲面前,也只能做个乖顺的儿子。皇帝只得提袍在太后身旁坐下,“近日朝中正商议迁都……”
太后打断了他的话,“朝政大事我不懂,我要说的也不是迁都的事。我只问你,你前几日是不是临幸了辜家女郎?”
皇帝闻言,显见地怔愣了下,“是鲁国夫人进宫回禀的?”
太后说:“甭管是谁回禀的,只要有这回事就行了。虽说辜家可恶,照理该一生不用才是,但你若是当真幸了人家,就得有个妥善安置的办法,总不能让人把孩子生在梨园吧。”
皇帝听得发笑,八字还没一撇,这下竟连孩子都有了。
但太后步步紧逼,他只得尽力解释:“儿没有幸她,不过是在鲁国夫人府上遇见,她又被刻意安排进来,替儿更衣罢了。”
太后大失所望,“没有吗?那奉儿怎么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皇帝笑了笑,和声对母亲道:“阿娘,以前在姑苏,亲戚们串门走动很随意,但往后尊卑有别,阿娘贵为太后,要渐渐立起威仪来了。有些话,听过不必放在心上,儿办事有分寸,哪里要劳动母后操心。天下方才大定,朝中政务巨万,朕忙那些都忙不过来,怎么会在鲁国夫人府上,做出那等荒唐事。”
他越说,太后越灰心,泄气地抚额说罢,“没有便没有吧,我也知道你持重,不会乱了章程。但我还是要问你一句,那辜家女郎既然入了上都,你又见过她两回了,依你之见那姑娘怎么样?以前他辜家瞧不上咱们,现如今你把她收入掖庭,他家还要感念祖上积了德呢,你想过要挽回颜面吗?”
可皇帝却很坦然,人在梨园,飞不出他的五指山,说起这个话题,简直举重若轻。
“朕的颜面,不必靠把人收入囊中来挽回。那些小情小爱于朕来说不值一提,只有大梁社稷稳定,才是目下的重中之重。在朕看来,那位辜家女郎和寻常乐工没什么分别,今非昔比,咱们既登了高位,就要有容人的雅量,别再为多年前的旧事耿耿于怀了。”
太后听完这番话,不由得反思自己的执拗,长舒了口气笑道:“我糊涂了,气性太大,说起辜家就像按了机簧,确实不应当。等到了四月里有采选,届时那么多的女郎可供挑选,还惦记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既然你没把那个辜家女郎放在心上,那这事以后就不再提了,你只管好好忙你的朝政就是了。”说罢起身离了座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皇帝说是,“儿送母后。”
太后说不必,“你也忙了一整天了,早些休息吧,保重身子要紧。”
左右上前搀扶,太后悠着步子离开了。守在门外的盛望这才入内,掖着两手问:“陛下当真不借这个机会,把辜家娘子接入掖庭吗?”
皇帝脸上神色淡漠,“她嘴上不敢高攀,背后的那些小动作,朕看得一清二楚。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想侍君就侍君,她想拒婚就拒婚,简直不把朕放在眼里。”
盛望道是,“那可要关照梨园一声?毕竟乐工受邀去王公府上的机会颇多,万一遇了事就不好了。”
皇帝随口道:“吩咐掌事的看顾她,这件事不要走漏了风声,更不能让她本人知道,免得她骄矜,又在朕面前扮清高。”
盛望心领神会,“一切依着陛下的吩咐行事。”略顿了下,就该提及朝中大事了,敛神回禀,“司隶校尉查明了,寿春侯不得上命,在秦田征用百姓为卒,强占民田,蓄养庄奴无数。桩桩件件都有据可查,请陛下裁夺。”
皇帝沉默下来,眉眼逐渐变得森冷,抚着圈椅的扶手感叹:“昔日并肩作战的部下,却在论功行赏之后离心离德,所以才有历朝皇帝诛杀功臣的先例,看来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大梁开国将领共有十二人,余下的十一人都看着韩盎呢,依侍监之见,朕该如何处置?”
这种国家大事,断乎不能说错半句话。盛望能坐上侍监的位置,自然深谙揣摩上意的门道。陛下铁腕压制朝堂时,可不像对待私事那么和软,自己跟随他半年,看得透帝王巩固政权的决心,便小心翼翼道:“十二大将虽有汗马功劳,但陛下御极之后并未亏待他们。韩盎拜大将军、寿春侯,已是无上的荣耀,他却不知感恩,日渐骄横,长此以往,未必没有不臣之嫌。奴婢以为,立国之道在于治,或者此番正是杀鸡儆猴的好时机,大可细细列出韩盎罪状,交由平章政事承办。”
皇帝笑起来,“平章政事是韩盎的姐夫,侍监这招杀人诛心,恐怕令俞庭昭为难啊。”
盛望从皇帝眼中读出了赞同,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了肚子里,俯首道:“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谁是谁的姐夫,谁又是谁的小舅子,如此勾勾绕绕,将来必成祸患。陛下要建万世不朽之基业,首要便是归拢权力,打断他们的联系。将寿春侯交由平章政事处置,既可检验宰辅的忠心,也可令他们彼此之间生嫌隙。若宰辅不忠,则一石二鸟,恰好借由此事整顿朝堂,肃清乾坤。”
皇帝望向他,食指笃笃扣击着扶手,一面嗟叹:“侍监有如此见解,令朕欣慰。只不过这一石二鸟,阵仗未免大了些,朕眼下还有用得上俞庭昭的地方,若是将他们二人一同收拾了,难免引得朝野侧目,朕不能背上个过河拆桥的骂名。”说着沉吟了下,“这样,韩盎交由你去处置,事要办得磊落漂亮,要堵得住悠悠众口,侍监可能办到?”
盛望怔住了,“陛下,臣只是内侍……”
皇帝道:“你是天子近臣,仗着这个身份,行事无人敢置喙,只管放开手去办就是了。”
可这个差事,无异于烫手的山芋。陛下说要办得磊落漂亮,言外之意既要证据确凿,又要避免和诛杀功臣沾上关系。这就很考验办事的能力了,但若是做得好,就此成为陛下膀臂,也是指日可待。
诱惑不可谓不大,新朝刚建立,正是最易挣功勋的时候,但凡有机会,谁也不想错过。盛望终还是斗胆领了命,“请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尽力而为,绝不让朝堂上起半点流言。”
皇帝唇角勾出了一丝浅笑,“侍监办事,朕向来放心。”说罢摆摆手,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盛望见状,俯首行了个礼,却行退到殿外,忙于张罗承办的差事去了。
相较于定寿春侯的罪,眼下更要紧的是安排好梨园里的辜娘子。其实他也闹不清,明明直接把人弄进掖庭,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为什么陛下偏要兜那么大的圈子,硬铮铮表现得浑不在意。大概是因为辜娘子没有真心后悔,而陛下又着力较劲的缘故吧!
反正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此陛下才不会失了脸面。第二日盛望见了太乐丞,委婉地表示要他格外看顾辜娘子,并未说明是陛下的口谕。
结果太乐丞机灵,不等他说完就恍然大悟,“明白明白……这是上意,卑职无不从命。”
盛望不由蹙眉,“我何时说过,这是上意?”
太乐丞道:“梨园里都传遍了,当年陛下向辜家求亲,辜家家主不允……”忽然发现言多必失,忙又讪讪笑了笑,“总之侍监就放心吧,卑职定会仔细留意,绝不让辜娘子出纰漏的。”
既然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也没什么可遮掩,盛望再三告诫他:“这事儿不能让辜娘子知道,记住了?”
太乐丞连连说是,“卑职嘴严得很,泄露出去一个字,侍监来摘卑职的脑袋。”
盛望方才满意,转头又压声问:“我让你预备的人,可预备好了?”
太乐丞说是,“前头人里挑了几个出挑的,回头送到侍监府上。都是老人儿,心里明白得很。前朝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都经历了,如今不过是陪客,运气好的就此留下,不比一辈子窝在梨园强么。”
如此就好,盛望在太乐丞肩上拍了拍,对他办事的能力表示赞许。
大梁建立半年,一切都在向好,表面的清正看得见,但在不为人知的地方,阴影从来没有消散过。
譬如梨园,就有一阴一阳两面,新征调来的乐工是正经乐工,而前朝遗留下来的老人儿,却并不只是乐工那么简单。官员们喜欢有才情的女郎,嫌青楼的脏,教坊的贱,那么内敬坊的乐师就是最好的选择。这些女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曾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多年调理下来已经极通人情世故了,因此奏乐之外也作他用,深得那些王侯将相的喜欢。
当然,朝廷有明令,不得逼迫乐工,使其沦为私娼。但政令是政令,以前的惯例私底下并没有改变,照旧还是有人用乐工为自己铺路,凭此拉拢朝廷要员。
盛望在前朝时期,任内侍省常侍,因打开宫门迎接义军有功,新帝提拔他当上了侍监。人往高处走,新朝的王公们是必要结交的,梨园的前头人便又派上了用场。他甚至同太乐丞打趣:“什么时候能令那些新人听话,孙丞才算真正有了道行。”
太乐丞略一怔,旋即发笑,“眼下风声紧,各处都是新官上任,谁也不敢造次。等时候一长,兴头过了,内敬坊还是内敬坊,变不成瑶池。”
两下里又闲话了几句,方才散了。太乐丞摇着袖子返回青龙直道上的乐场,吩咐掌乐和典乐,过两天威远将军府上有宴饮,要从银台院点二十个?弹家过去助兴。
不过?弹家的琴艺,应付外行人足够,万一遇上通音律的贵妇们,就有些捉襟见肘了,因此还是需要宜春院的前头人撑场面。
掌乐站在场边发话:“枕上溪的人……”
太乐丞一听忙阻止,“怎的宜春院只有枕上溪能派遣了?换换换……赶紧换一拨人。”
掌乐只得道是,调转视线朝远处看了一眼,“知闲观的,预 备起来。”
直到人选都定下了,颜在才松了口气,喃喃说:“我最怕去人家府邸,上回到益国公府上,宴请的是一帮武将,那些人眼睛都泛绿光,唬人得很……”说了半晌,发现苏月正神游太虚,便拿手肘顶了顶她,“你这两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想什么呢?”
苏月方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心急得很嘛,整天都在琢磨那件事。见颜在还在眼巴巴看着她,她老实地回答:“我想家,想回姑苏。”
颜在顿时也惆怅起来,“我也是。最近我老是梦见家里人,梦见我阿娘站在屋外等我。咱们的人生,怎么如此艰难呢,打仗的时候盼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自己又被充了梨园。”说罢问她,“我快受不住了,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苏月茫然思索了良久,“算命的说我命好。”
颜在噎了下,所以这人生,全靠一句吉祥话支撑到现在,细想起来不可谓不悲哀啊。
不过眼下不是感慨的时候,再过十来天就是月望日了,清明过后的头一次满月叫做送晦,从前朝起就有庆贺的惯例。到了那天宫中有大宴,设燕乐和百戏,乐工们承办的差事很多,每天有数不完的排演,要从晨间一直排到下半晌。
因为演习多,银台院的搊弹家也一并移到这里来。有时能看到苏意,可她存心回避,见了苏月,脑袋说转便转过去了。
苏月很失望,也不去过多关注她,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横穿了整个乐场到她面前,期期艾艾地说:“阿姐,你当真生我的气了吗?这么长时间不理我,我在银台院孤寂得很,心里想你又不敢来找你……阿姐,我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往后再也不敢了,求阿姐原谅我吧。我在上都只有阿姐一个亲人,你疏远了我,那我将来要是遇见事儿,就真的没人可依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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