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说他父亲是因病过世的,可只有他知道,他的父亲分明就是被毒药毒死的。
最开始的时候,卡略特家族一切风平浪静,作为在这座王国盘踞百年之久的世袭侯爵,卡略特家曾是王国最大的奴隶主,家族财产极为丰厚。
卡略特伯爵向来喜欢奢侈,四处购买各种稀奇古怪的收藏品,这些都不足为奇。
直到那一天,他带回了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东方女奴回来。
名义上说是女奴,实际上那个人的身上却完全看不出半分女奴的样子。
艾文记得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身上穿着考究的丝绸衣裙,乌发柔顺地垂了下来,皮肤白皙而又莹润,像是一尊完美无瑕的雕像,完全看不出半分受过苦的痕迹。
虽然王国内已经废除的奴隶交易,但是艾文知道奴隶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们大多衣衫褴褛,身上也伤痕累累,疲倦而又麻木,只知道不停地劳作,像是一潭死水。
他很难把眼前的黑发少女和奴隶联想在一起,也很难相信她原来的主人会把她卖给别人。
而对此卡略特伯爵的说法却是,有一支东方的商队遭到了强盗的袭击,是他偶然路过把这名女奴给救下来的。
当时大家所有人
都没有怀疑,直到辛姒住下来之后,一切却悄悄发生了变化。
这个家里所有的人都对她痴迷不已,他们对她言听计从像是供奉着神明,他的父母为了到底谁可以去见她而争吵不休,兄弟姐妹为了谁可以送她鲜花而大打出手。
虽然她身体不好不爱说话,也甚少会搭理其他人,但依旧挡不住所有人像飞蛾扑火一样围在她的身边。
他们为了她付出了一切,偶尔得到几句回应便高兴得不得了,整个卡略特家族都像是被魔鬼迷了心窍,变成她脚边乖巧的狗。
直到后来,艾文也拼拼凑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的父亲说了谎,辛姒不是他路过救下的,而是他杀了那支东方商队才强行带回来的。
卡略特伯爵对此沾沾自喜,他认为自己有第一所有权,所以像恶龙守住自己的珍宝一般禁止其他人靠近辛姒。
这种做法引起了所有人的不满,卡略特夫人在和卡略特伯爵爆发无数次冲突之后彻底忍无可忍,率先在他的饭菜里下了微量的毒药,而其他的兄弟姐妹也纷纷效仿,包括艾文自己都是,他在卡略特伯爵的茶杯上涂了毒药。
最后卡略特伯爵终于毒发身亡,彻底变成了一具枯骨。
而凶手,却是他们家族的所有人。
艾文从痛苦的回忆里挣脱,他在自己的胸前花了一个十字,轻轻闭上眼睛,试图忏悔自己的罪孽。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梦一般,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失了心智,他只记得那双清澈的黑色眼睛,里面含着晶莹的泪水,他听到那双眼睛的主人颤抖着说,“卡略特伯爵想要把我关起来,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愤怒在那一瞬间将他紧紧包围,他毫不犹豫对自己的父亲下了手。
“艾文,请节哀。”
子爵见艾文神色痛苦,以为是自己提到卡略特伯爵才致使他伤心不已,艾文闻言摇了摇头,他淡淡道:“我没事,这不怪你们。”
“我听说夫人也一直郁郁寡欢,人死不能复生,请一定保重身体。”
“多谢,我会提醒母亲的。”
艾文表面应答了下来,心里却觉得可笑,他的母亲卡略特夫人是郁郁寡欢,但不是因为丈夫的离世,而是因为国王带走了那个女人,迎娶她做了王后。
他现在看到路德维希和兰斯特,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王室就会变成下一个卡略特家族。
辛姒不知道卡略特家族的人也登上了这艘船,她借着害怕日光的借口躲回了船舱,实际上却是不想看到路德维希和兰斯特。
路德维希和兰斯特两人之间关系极差,他们几乎从不交流,但却偏偏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他们以为辛姒会因为上次坠海之事而留下心理阴影,毕竟在王宫内她连稍微深一些的池子都不敢靠近,可是在辛姒看来,却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两个人给监视了。
她的心情有些郁闷,外面的人群让她感到烦躁,密闭的船舱又使她有些透不过气,连带着她的心口都有些闷闷的。
她只能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走到了一处空旷的甲板,吹着迎面而来的海风打发时间。
侍女本来想要制止她,但却被辛姒打发回去拿伞,只留下辛姒一个人站在甲板上。
这里甚少有人会过来,耳边只能听到海浪声和飞过头顶的海鸟叫声,让人烦躁的心情都平静了不少。
一阵强烈的海风在此时吹拂而过,掀起她带着遮挡日光的帽子吹向了海面。
辛姒惊呼了一声,下意识想要伸手抓住帽子,可是却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它坠入海水之中。
“可惜了……”
辛姒轻轻叹了口气,她没了帽子的遮蔽,整个人彻底暴露在日光之下,皮肤再次泛起了不适,只能起身准备回到船舱。
然而就在这时,那顶随波逐流的帽子却突然被一只手给抓住了。
辛姒愣了一下,她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容小心翼翼探出了水面,带着她的帽子朝她游了过来。
“莫利?!”
原本应该死在国王刀下的莫利突然死而复生了?
辛姒眨了眨眼, 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银发人鱼慢慢朝自己的方向游来。
说是莫利死而复生其实也不尽然,面前的银发人鱼与他面容相似,但是五官却更加昳丽, 湛蓝色的眼睛隐隐泛着竖瞳,看起来也更加有攻击性,像是一只迷惑人心的海妖。
他缓缓靠近了船身, 用手指小心翼翼抓着帽檐, 试图把它举起来递给辛姒。
可是这样也只是徒劳,这艘船在建造之初就是为王室服务,船身距离海面至少有几米的距离, 辛姒站在甲板之上,除非自己跳下去, 否则不可能会拿到。
莫利明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歪头打量了辛姒一会儿,抱着帽子有些无措。
他一直不说话,辛姒也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听懂自己的话, 她有些犹豫地扶着栏杆, 小心翼翼开口问道:“莫利……你是莫利对吗?”
莫利闻言张了张嘴,他刚要说话,却听到了陌生的女声突然响起。
“王后,我为您把伞取来了。”
侍女刚刚走到甲板就看到辛姒趴在栏杆上看着海面,她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制止, “王后, 这样很危险……”
莫利闻声带着那顶帽子复而又潜入了水中,辛姒只来得及看到他银色的鱼尾一闪而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她似乎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见到过一次这样的银色鱼尾。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辛姒还没来得及细想, 侍女就已经上前把她拉了下来,她撑伞帮辛姒挡住阳光,低声道:“王后,这里太危险了,我们还是退后一些吧。”
“我知道,只是我的帽子刚刚被风吹走了。”
辛姒找了个借口把侍女糊弄过去,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海面,那里早就已经没了莫利的身影,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可是却始终得不到证实。
侍女见辛姒似乎是有心事,她开口道:“您需要我请路德维希殿下过来陪您说话吗?”
“不用了。”
辛姒实在不想听路德维希又说那些一本正经的话,兰斯特言行总是飘忽不定,不管做什么都像是在开玩笑,而路德维希却过于正经,他是一个合格的神使,说话也总是一板一眼。
相比较之下,莫利正好介于二者之间,他说话有趣又不轻浮,和他在一起是她最放松的时候。
在他死时,辛姒曾经稍感遗憾,可是没想到今天会又在海上见到他。
辛姒沉默了许久,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一时间竟不知何去何从。
远处有位衣着华贵的贵妇人眼尖看到了辛姒的身影,她眼珠微微一转,提着裙摆便朝辛姒的方向走了过去。
“王后,日安。”
贵妇人非常俏皮地对辛姒行了一礼,笑眯眯道:“今天天气真好,我们举办了一个小茶会,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可以邀请您去参加?”
辛姒闻言有些犹豫,她不喜欢与太多的人打交道,可是想到这也算是一个与其他贵族接触的机会,她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
“当然,马蒂夫人。”
“天哪,您认识我吗?”
马蒂夫人明显有些惊讶,她的脸上满是惊喜,似乎是没有想到这位从来不和任何人交流的王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辛姒原本确实是不知道的,但奈何听路德维希提起过,斯凯勒公爵的夫人马蒂是一位社交达人,隔三差五就要在自己家里举办各种沙龙聚会,可以算得上是贵族圈子里的社交中心。
但她自然不能直接这么说出这个理由,只能含糊地糊弄过去。
但这并不影响马蒂夫人心中的惊喜,她本来只是临时起意想要过来邀请,现在却是彻底真心实意。
“希望您不会介意我的唐突,我们都
很期盼能见您一面。”
马蒂夫人走在辛姒的旁边帮她带路,各种赞美的甜言蜜语更是层出不穷,给足了情绪价值。
辛姒偶尔才会附和几句,但依旧打消不了马蒂夫人的热情,她带着辛姒走进了房间,原本正热烈交谈的夫人们不约而同停滞了下来。
“……王后?”
有人率先反应了过来,她立马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手足无措道:“您请坐在这里吧。”
辛姒轻轻点了点头,相比于在场的其他人,她不管是衣着还是性格都有些沉闷,可是马蒂夫人却极其擅长活跃气氛,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是如何在甲板上与辛姒相遇的,巧妙地打消了其他人的疑虑。
在场的夫人们也渐渐敢把视线放在辛姒的身上,不得不说,外面的传言虽然离谱,但至少有一点是真的,现在的王后确实有一张美貌无双的面容。
她就像是一株洁白的百合,苍白的面容也不掩她精致的五官,东方人特有的黑发黑眸在她的身上变成了一种神秘的美丽,她似乎不怎么喜欢笑,眉眼之间总是凝着淡淡的愁郁,如同浅淡的雾气蒙上了面纱。
“很高兴见到你们。”
辛姒沉默了许久,缓缓开口说了一句话。
“您的语言说的真是动听,完全挑不出半分的错处。”
有人率先反应了过来,她毫不吝啬于自己的赞美,作为一个外邦人,辛姒的咬字和语调确实无可挑剔,她们之前曾经议论过王后不怎么说话是不是因为语言不通,现在看来倒不尽然。
一位坐在角落里的棕发夫人微微抬头看了过去,她轻轻道:“王后,好久不见。”
辛姒闻声看了过去,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张记忆里熟悉的面容,她神色微顿,点头致意道:“卡略特夫人,确实好久不见,之前承蒙您的照顾。”
卡略特夫人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看向辛姒的神色极为复杂,眷恋与怨恨在她的眼中挣扎,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这个女人。
她用那副美丽的皮囊迷惑他们自相残杀,原本坚不可摧的卡略特家族变得支零破碎。
可是她却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曾经爱过她。
“您应该多注意一下您的身体。”
辛姒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看着卡略特夫人苍白的面颊,关切道:“您需要休息。”
“……谢谢您的关心。”
卡略特夫人有些狼狈地别开了自己的视线。
在场的其他人有不明真相的夫人奇怪于两人的对话,有些疑惑地问道:“您与卡略特夫人是旧识吗?”
马蒂夫人闻言脸色一僵,下意识就想岔开话题,可是辛姒却像是毫不在乎,她开口解释道:“在我进入王宫之前,曾经暂住在卡略特家。”
在辛姒进入王宫之前,那不就是她还没有摆脱女奴身份的时候吗……
开口问话的贵族夫人脸色顿时也僵硬了起来,她连忙道歉,“抱歉,王后,请您饶恕,我不知道这件事……”
“没关系,这是事实。”
辛姒微微一笑,坦然道:“人没办法否认自己的过去,还是接受比较好。”
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彻底破冰,直到辛姒觉得疲倦主动离开之后,那些贵族夫人依旧在喋喋不休。
她们称赞她的美貌,也感恩于她的和善,即使她大部分时间只是在附和她们的说辞,但依旧不改那些贵族夫人对她的吹捧。
路德维希是在这之后得知这个消息的,他看到辛姒撑着下巴有些疲倦地坐在椅子上,主动上前握住了她的手。
来自天使的光明力量通过皮肤的接触传递,辛姒感受到了一股融融的暖意,极大消解了她的疲倦。
“果然您是值得所有人喜欢的。”
路德维希本想松开辛姒的指尖,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这么做,他垂下了眸子,随口说道:“您不喜欢和其他人交流,又何必勉强呢。”
“你之前告诉过我,如果我要坐上王位,需要得到贵族们的支持。”
路德维希闻言一顿,他手指微紧,抬头看向辛姒时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
“是这样没错,但是您不用担心,教会会全力支持您上位的。”
辛姒闻言却一言不发,她知道路德维希想要把她当做一个听话的傀儡,他不希望辛姒可以全心全意依赖着他,像他一样做神明的忠实信徒。
她心里一清二楚,可是却没有揭穿,或者说,她一直都演的很好。
辛姒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面色不改道:“你先出去吧,我有点困了。”
路德维希见状也没有多想,他起身离开了房间,动作没有一丝迟疑,看起来却更像是在逃避什么。
辛姒轻阖双眼靠在椅背上沉思片刻,原本紧闭的房门却又被从外推开。
一道轻盈的脚步声慢慢接近了她,辛姒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兰斯特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吵醒您了吗?”
兰斯特眉眼含笑,他将手上的盒子递到了辛姒的面前,声音轻快道:“母亲,这是我为您寻来的项链。”
辛姒随意瞥了一眼,又拿出自己一贯用的办法糊弄兰斯特,挑剔道:“这条颜色太暗了。”
“是吗……”
兰斯特笑容不变,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条项链,追问道:“那这一条呢?”
辛姒随口道:“这条的珍珠有点太大了,也不是我想要的项链。”
“怎么会这样呢……”
兰斯特忽而俯身拉进了和辛姒的距离,他的手指贴紧了辛姒的脸颊,迫使她看向自己,笑眯眯道:“可是这一条就是母亲原本的那一条项链啊。”
“母亲, 您不会……”
兰斯特一瞬不错地盯着辛姒的面容,唇畔的笑容渐冷,语调却仍然轻快柔和, 含笑问道:“您不会是在戏耍我吧?”
他的指尖逐渐下滑,最终停在了她白皙的脖颈之上,似是感受着其下血液的流动。
辛姒呼吸微微一滞, 她本能感受到危险, 下意识想要逃离,可是却被兰斯特按住无法脱身。
以现在这个距离,如果兰斯特想要她的命, 那她估计连呼救都喊不出来。
她有些紧张地揪住自己的袖口,身体的反应远比理智要更快, 毫不犹豫吻上了面前的兰斯特。
一个轻盈的吻一闪而过, 柔软的触感却留在了他的唇畔,兰斯特眼底的愤怒和不满彻底被震惊所淹没,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辛姒。
“可……可以了吧?”
辛姒垂下了自己的眼眸不敢看他, 从兰斯特看到了她因为紧张而轻轻颤动的长睫, 像是一只黑色的蝴蝶,轻轻落在了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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