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德直起身后便朝刚刚长官指的方向走去。
轻快的脚步声传来，原本要跟随长官布防的五皇子回过头，正好看见了林芙提起裙摆，给大魔导师行礼的样子。
“教授，您来啦！我还以为您不会来！”林芙高兴的时候，眉梢都带着喜悦，就算戴了眼镜，也无法遮掩她让人好懂的表情。
五皇子想，诺德公爵为什么这样溺爱他的小女儿，就应该把林芙丢进政界，让她好好见识一下人心的险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直呆在学校里，跟个长不大的小女孩似的。
“咳咳。”长官咳嗽了两声，把五皇子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五皇子连忙跟上长官，把这件事暂且搁置在一旁。
克莱德感觉那道视线消失，才回答林芙的话：“原本是不打算来的。”
只是他想销毁自己的日记。
林芙想起自己昨晚给导师写的信，眼前一亮，问：“是因为那封信吗？”
果然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导师一定是被她好学的精神打动了，才亲自前来，给她上上课。
人员到齐，船准备启航。
克莱德朝着光明神殿的方向望了一眼，红月之夜还有段时间，他只要知道林芙把他的日记放在哪里，销毁了就直接回来，也还赶得上。
“关于你信中所说的那份食谱，我有些感兴趣。”克莱德说。
林芙带着克莱德去他的房间，原本还想替导师提行李，但是没想到他两手空空就来了，也没给她一个表现的机会，可惜了。
食谱？林芙看向克莱德的眼神变了，没想到您是这样的教授。
教授虽然表面温和有礼，实际上在与人交际的时候保持着很好的分寸，好像永远和他人有一堵墙隔在中间似的，不过没想到教授的兴趣爱好这样接地气。
原来教授喜欢食谱，那是不是私底下也喜欢烹饪？
林芙将教授带到自己隔壁的空房间，替他推开门。
“原来老师您喜欢收集食谱。我在家里的藏书有一本古时代食谱大全，等回去后，我就把这本书送给您。”
克莱德哪里是要别的食谱，他站在门口，没有进房间，而是解释道：“这份食谱我似乎见过，比起食谱，我更感兴趣的是书写食谱的人。”
林芙动作僵硬，她握着门把手，半个身子站在房间里，没有被阳光照射到的身子落入阴影中，原先微微上扬的唇角瞬间绷直，镜片底下的眼睛没有光亮，眨眼的频率似乎也变快了。
“唔……”林芙的态度显然是不想提起那人。
克莱德不怕她说谎，只要说谎就会有破绽，他可以循着破绽去找到真正的答案。
而她的态度也让克莱德回想起了一些事情。
当人们提起他第一世的时候，都和林芙的表情态度差不多，接下来便是一句“恶贯满盈的无耻小人，有什么好说的”。
这让克莱德心头涌上了一股无名怒火。
或许是先前对这个学生的印象不错，一旦发现她原来和其他的人类并无什么不同，便会比厌恶他人更加厌恶她。
“对不起，老师。请原谅我暂时还不能告诉您，他的名字。”林芙抬起头，眉毛蹙起，像是在考虑一件难以抉择的事情。
克莱德燃起的无名怒火变成了一撮小火苗，“为什么？”
林芙垂下眼帘，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您一定听说过他的事迹，但是在我看来，他并不是世人眼中所说的那样。在我十几岁那年，我无意间得到了他亲手所写的自传，里面写的内容，和记载的历史有很大的出入。”
说到这里，林芙目光直视克莱德，眼神无比认真，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像是想要说明，接下来的话，都出自于她的真心。
“从小，我被检测出来魔法亲和力低下，父亲不希望我自暴自弃，也怕我会被外人所说的话影响，于是他为我定下了许许多多的目标，他告诉我，就算无法使用魔法，只要能达成这些小目标，也能成为像我的哥哥姐姐们一样优秀的人。
“我开始习惯于被人安排，开始人云亦云，课本上所写的就是权威，父亲和长辈们所说的话就一定是对的。直到我得到了他所写的自传，我第一次怀疑课本的内容，开始怀疑这个世界。”
克莱德望着眼前的女生，现在的她目光坚定有力，一点也不像她口中所说的那样，是个没有主见的女孩。
“我选择学习魔法史专业，就是想要知道真相，想要知道是否一切如他所说的那般，那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实际上都是卑劣的盗窃者。如果他才是真相，我想要为他正名。”
她的声音清澈，如同冰凉的泉水，一下子就浇灭了克莱德心中的小火苗。
克莱德望着林芙的眼睛，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好像世界在地震，又像是船只遇上了巨大的风浪，他无法站稳，只能跟随风浪晃动。
克莱德没想到在数百年后的今天，会有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信誓旦旦地跟他说，她要为他正名。
她太天真了。
那个名字，至今都是光明大陆的禁词，是一个不可在明面上提起的人，她想要为这样一个人正名，难道就不害怕把自己也搭上去吗？
正是因为清楚这背后的意义，克莱德不仅没有觉得她的天真可笑，反而被她的坚定所打动。
或许只有她，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为什么会相信他？”克莱德听见自己的声音，他在替数百年前的自己问她。
林芙推了推眼镜，认真地说：“因为我试验过。他在自传中写的魔法，非常强大，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释放出来。魔法亲和力低下的我有幸释放过一次，击退了高级魔兽群。然而，这样厉害的魔法，我却从来没有在任何一本书籍里见过。”
她敢说，在同龄人中，没有人的阅读量比她的阅读量更大，如果连她都不知道这样的魔法，要么这是禁术，要么就是自创魔法。
一位可以自创出这样厉害的魔法的人物，又何必去盗窃那些还不如自创魔法厉害的功绩？他光凭这一个魔法，都能成为人类之光。
克莱德深深地望了林芙一眼。
她并不知道她能够使用他在日记里书写的魔法意味着什么。
这关乎于整个世界的法则，即便是神明也无法说出口，只能让她自己去慢慢发现了。
“你做得很好。我很期待你后续的研究。”克莱德抬起手，学着别人家导师的样子，拍了拍林芙的肩膀。
他的动作很轻，对于林芙来说，就是掸了掸她肩上的灰尘。
林芙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励，悄悄捏紧自己的小拳头，在心里挥了挥。
太好了！她终于跟导师表明了她的研究意图和方向，老师应该不会逼她改方向了！
克莱德收回自己的手，也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实在不熟悉和别人打交道，只能学习别人是怎么对自己学生的。
“关于昨天你在信里提到的其他问题……”克莱德正要给她解惑，阳光照射进他的房间里，林芙落入了阳光中，眼睛闪烁着碎钻一般的光芒，仰头望着他，眼神充满了求知的渴望，让克莱德想起在他曾经住过的家里搭巢的小鸟，那些雏鸟就是这么看着鸟妈妈的。
克莱德移开视线，咳嗽了一声。
“我下次再回答。”
林芙心想，老师一定是想到了幽冥海域，再给她现场指导，这样更加有助于她的理解，真是太尽职敬业了！
“好的，祝您拥有美好的一天！”林芙对着克莱德欠了欠身，离开后便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间。
克莱德目送她回房，等她关上门后，自己才走进房间，听到海浪的声音，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他原本是要来这里做什么来着？
林芙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的小行李箱。
这个行李箱是她学炼金术的师妹送给她的，里面附上了空间魔法，从外面看它只是一个普通的行李箱，实际上内部的空间有这个房间这么大。
林芙从行李箱里摸出了一卷用绳子系上的纸，展开后，这张纸比她的桌面还大。
纸张平滑，颜色很浅，偏近白色，只是在纸张的边缘泛着一点陈旧的黄。
她用羽毛笔在上面画了几道直线，然后用剪刀裁剪纸张，每一张纸片边缘整齐，这样的手工活她很熟练，所以做得很快。
没一会儿，原先那张巨大的纸张就变成了她手里的一个小本子。
刚刚她跟克莱德教授说，等回去之后她就把古时代食谱大全送给他，不过现在她也可以先把自己记得的食谱默写下来。
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遥远的东方有个美食大国，后来那边出了一位非常厉害的“法师”，几乎能与他们这里近神的圣魔导师相比，用剑一样的武器将世界劈开，带着整个东方大陆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林芙已经忘记了这个传说是在哪里听说的了，只记得书上写的几个食谱。
学习魔法史的林芙对这个传说的真实性抱着怀疑的心态，但对于这几个食谱，她却是完全地信任，因为她在家实验过，嗯，好吃是真的好吃！只不过父亲和母亲还是无法接受她的烹饪方式，只把她当作小孩子过家家，一口都不愿意尝试。
连奥兰特写的食谱都见过的导师，应当也能接受异国食物吧？
林芙把自己记得并且试验过觉得是真的好吃的食谱写在小本子上，打算一会儿给导师送去。
这么一写，林芙再抬头的时候，房间内的光线不足，太阳应当要落山了。
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林芙隔着门听到了细碎的讨论声，打开门，看到了两个比自己高出许多的士兵和学生们站在一起。
这次实践原本还是存在一定的危险性的，所以光明学院派出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应用型魔法师，而且不多，也就十个，此时全挤在了林芙的门口。
师妹用手挡住自己的唇，眼神瞟了一眼她旁边紧闭的房门，小声地说：“林芙师姐，吃饭啦。”
林芙奇怪她为什么说话的声音这么小，而其他人也是大气都不敢出的样子，包括士兵，也是憋红了一张脸，生怕自己喘气的声音太大，惊扰了谁。
“喔，到点吃饭了啊。那走吧，去吃饭。”林芙摆摆手，正打算回房间收拾一下东西，再出门去吃饭。
林芙的音量不大不小，但比起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大了许多。
旁边的师弟们拼命竖起食指，对林芙“嘘”了一声。
“师姐，小声点。教授可能在休息。”师弟略带责备地看着她，“教授上船就没有出过房门了，可能不适应船上的生活。”
虽然人家是大魔导师，但是大魔导师也是人，总会有不舒服的时候。
林芙望了一眼旁边的房门，感觉莫名：“那老师他不吃饭吗？”
上次克莱德教授还让她去打了两份饭呢，显然就算是大魔导师，也是要吃饭的。
学生们和过来喊他们吃饭的士兵面面相觑。
他们谁敢去敲大魔导师的房门啊，上一个脾气不好的大魔导师已经让忤逆他的人连骨灰都扬了。
听说林芙是克莱德教授的学生，他们来找林芙的另外一个目的，就是希望林芙可以去喊教授吃饭。
林芙看出了他们的真正意图，嗔怪地瞥了他们一眼，然后走向导师的房门前，边走还边对他们说：“克莱德教授人很随和的，你们不是还上过老师的课吗？怎么怕老师怕得跟洪水猛兽似的。”
学生们摇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按照在场唯一一个上过克莱德教授的课的学生所说，一旦回答不出克莱德提出的问题，就会看到教授眉头轻拧，好看的墨绿色眼眸被眼皮子半掩，他像是单纯在疑惑，为什么这样简单的问题，学生都回答不出来。一种“我是废物”的压力顶在了他们的头上，明明那是博士生才能学到的课程，老早就超纲了喂！
作为光明学院的学子，他们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他们不甘心，每次上完克莱德教授的课，他们都会苦学很久，期待下一次上课能够回答上老师的问题！
林芙走到克莱德的房门前，抬起手，她听到了身边怂恿她去敲门的学生们倒吸一口气的声音，正要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
和上次她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前一样，还是用的魔法。
“老师，”林芙先是轻喊了一声，她的视线内没有看到人影，只能从打开一道缝隙的门，看到沙发的椅背，“要吃饭了。”
林芙没有得到里面的回应，踮起脚尖往床的方向瞄了一眼，心想，难道老师真在休息？那她是不是打扰到他了？
“大家让我来叫你去吃饭。”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事了，林芙甩锅甩得很快，说完还因为紧张，咽了一口唾沫。
吱呀。门的缝隙打开得更大了。
“大家？”略微沙哑低沉的声音从房间内传来，紧接着便是被子摩擦的声音。
林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转头去看原先在站在自己门口的学生们，殊不知这群小兔崽子和两个士兵跑得飞快，一下子就躲到了走廊尽头。
师妹和两个师弟从墙边探出小脑袋，非常有良心地跟她说：“师姐，我们在餐厅等你！”
林芙：……期末让我监考你们基础魔法史的时候，别怪我老盯着你们。
“哪来的大家？”刚刚睡醒的教授站在了门后。
年轻教授仅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衬衫扣子没扣好，露出明显的锁骨，衣服下摆半塞进裤子里，赤脚站在红色的地毯上。
那双墨绿色的眼眸湿漉漉的，半遮半掩地在垂落下的黑发后，微卷的黑发睡得有些凌乱，更显慵懒。
克莱德低头望着身前的女孩，她像是犯了错的小孩，红着脸，低头不敢直视他，说：“对不起，老师，我不知道您在休息。”
昨晚因为林芙寄来的一封信，他没睡好，这才在船上补了一觉。
在学生们敲林芙的房门时，他就已经醒了。听到林芙说他是个随和的人，而不是什么洪水猛兽的时候，克莱德被学生们吵醒的心情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像是炸毛的小猫被人顺毛了。
“没关系，去吃饭吧。”克莱德转身进屋收拾。
林芙在克莱德转身的时候，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心口，没事没事，老师才不会计较这些小事。
这么想着，她也准备回房收拾。
“对了。”克莱德又叫住了林芙。
林芙僵硬地停住脚步，难道老师还是生气了？
克莱德看着学生哽着脖子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说：“你是我的学生，不用太拘谨。我用魔法开门，就是让你进来的意思。”
黑暗神领地意识很强，房间有他设的魔法阵，有人靠近就会提醒他，除非他允许，没有人能敲得开他的门。
对此毫无所知的林芙误会了。
不用拘谨，难道老师觉得她对他的礼貌是疏离吗？看来她要更加努力，让老师感受到他们佩利斯人的热情！
船上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经验丰富，曾经去过幽冥海域的船组人员。
晚餐是自助餐，餐厅内部的摆设像是高档宴会厅，长桌上摆满了食物，铺上桌布的小圆桌最多仅够四人围坐。
这跟林芙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这餐厅稍微布置一下，都能开舞会了。
放眼望去，军队的士兵分为四人一小队，坐在一片区域，而光明神殿的白袍侍者也坐在了一桌，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船员们和学生又是一块区域，他们聊的倒是挺高兴的，早就把他们的师姐忘在脑后了。
林芙站在师弟的身后，咳嗽了一声。
刚刚还和船员聊起他们期末写报告写得他焦头烂额的师弟打了个激灵，连忙起身给师姐端着盘子去取食物，小心地询问林芙：“师姐啊，教授呢？”
林芙站在取食物的长桌前，故意逗他：“小没良心的，就惦记着教授。早知道这样，上学期期末给老师当助教的时候，就不帮你说话了。”
师弟想起自己上次因为弄丢了魔法工具少考了两道题，多亏了老师给的平时分够高，他才能惊险地擦过及格线，嘿嘿一笑，“师姐人美心善，怎么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计较？师姐想吃什么？我帮师姐端过去。”
林芙只不过是跟他玩笑而已，她来得比较晚，还剩下几个没有人的圆桌，师弟知道她可能喜欢安静，就帮她把盘子端到了无人的圆桌。
“教授没有怪我们吵到他吧？”师弟小声问。
“没有，你们放心吧。老师说他收拾一下，就过来吃饭。”林芙的回答让他安心了许多，又高高兴兴地坐回去吃饭聊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