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瑶的女儿胆子随你,大得很。才四岁吧,孤零零一个人在夜里守她爹的尸首,守了一晚上。”
闻言,魏贵妃脑中轰然炸开,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钻心地疼,控制不住地颤抖。
宣靖帝松开她腕子,说道:“阿瑶胆子大,别以为朕不知道,当年就是阿瑶将崔昦从牢里救出来的,看在阿瑶的份上,朕才没降罪魏家。”
魏贵妃红了眼,身子止不住颤抖,“陛下再清楚不过,崔将军是冤枉的!”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皇帝为了抢夺臣妻子设计诬陷的。
“是又如何?今日有人提出重审旧案,想必阿瑶心里是开心的,”宣靖帝扼住魏贵妃纤白玉颈,垂眼看着她有了愠色的脸,“今日朕不妨告诉阿瑶,诬陷崔昦,是朕授意的,就算谢行之重查,又能查到什么?”
宣靖帝抚上魏贵妃眉眼,指端停在她那颗美人痣上,眼里看她非她,“阿瑶前几年都很乖,朕可以不要你的心,但只要阿瑶乖乖待在朕身边,魏氏一族就相安无事,朕也可以处决当年明面上诬陷崔昦的人。”
宣靖帝眸子微微眯了眯,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喃声道:“真是越看越像呐。”
魏贵妃强压住恨意,笑道:“臣妾如今不就是陛下一人的笼中雀吗?臣妾一直都乖乖待在陛下身边,陛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请陛下处决该处决的人,往后此事便不会有人再提及了。”
宣靖帝揽她靠在怀里,“阿瑶还是一如既往地识大t体,朕甚是欣慰。”
魏贵妃余光看落到一处,瑞兽鎏金香炉升起缕缕轻烟,如绢似绸,又如条白绫。
勒死人的白绫。
宣靖帝被搅了好心情,提前结束了秋猎,启程回宫。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行驶在山林间,从围场返回京城。
月吟身份特殊,认亲此等大事不应在围猎场上,此处人多眼杂,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被皇帝知道。
月吟不便跟着宣平侯回府,她来时和谢漪澜一个马车,返程时也一样,只是心情沉重,没有来时的雀跃期待。
此番参加秋猎,月吟的初心就是寻到娘亲身处何地,远远看一眼娘亲就满足了,等往后再想娘亲时,便在府外等着,偷偷看一眼娘亲。
哪知抢了娘亲的人竟是皇帝。
秋猎之后,娘亲回到宫里,她再想再见一面几乎不可能。
月吟时不时撩开窗帘一角,看着前面很远很远、远到只能看见零星一角的仪仗队。
“表妹在张望什么?”
谢漪澜好奇问道。
月吟道:“没什么,只是觉外面的风景有些好看,等回去后恐怕再也看不到了,趁现在多看几眼。”
谢漪澜撩开窗帘,好奇地看了看沿路景致。
也……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天有些蓝,沿途的树有些茂盛,路边的野花有些香。
谢漪澜感觉秋猎这几日表妹兴致不高,闷闷不乐,也不知藏了什么心事。
早知就不带表妹来,表妹估摸着在围猎场上发生了不好的事。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月吟有些难受,拿出前几日魏衡给她的薰香片。
淡淡的橘子皮味道萦绕在鼻腔,月吟闻过之后,感觉舒服多了。
魏衡,她真正的表哥。自从知晓这层亲缘关系后,月吟顿觉亲切许多。
还有魏老夫人,月吟见过魏老夫人,魏老夫人是个慈祥和善的人。
往后,她要替娘亲在魏老夫人跟前好好尽孝。
马车驶入长街,路慢慢平顺了,一行人到定远侯府时,夕阳挂在树梢,西边的霞光绚丽多彩。
定远侯府门口,月吟刚下马车,等候在府门口的一婆子便迎了上来。
那婆子语气不太好,“姑娘,老夫人请你去淳化堂一趟。”
月吟微愣,不知为何感觉周遭的气息有些不对劲,她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月吟:“我回皎月阁放了行囊就去。”
婆子态度强硬,“交个丫鬟便好,老夫人让姑娘一回府就即刻回淳化堂。”
谢漪澜问道:“祖母如此急切见表妹,发生什么事情了?”
那婆子没说话,这厢谢行之的马车缓缓停下,他撩开帘子,从马车里下来。
月吟闻声回头,下意识看了眼谢行之,随后敛了目光,先众人一步进了府里,往谢老夫人那边去。
淳化堂。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气氛静谧得有些不对劲。
婆子领着月吟进入安静的屋子。
谢老夫人阖眼靠着椅背,面色凝重,便不出情绪来,手里不急不缓转着佛珠串。三位夫人都来了,皆坐着请安时的座位上。二夫人望了过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幸灾乐祸的得意笑容。
屋中,那盘了发髻的粉衣女子忽而回头,冲月吟笑了笑。
月吟面色凝滞,脚步也顿时停住,空荡荡的脑子空白一片。
“好久不见,月吟。”
柳婉妍嘴角噙了抹笑,“冒充姐姐在定远侯府的日子过的可舒坦?”
柳婉妍,柳婉星那恶毒庶妹,也是溺亡柳婉星的凶手。
月吟脸色煞白,她万万没想到袒露身份时竟是这番局面。
柳婉妍怎么来了京城?她刚成了婚,不应该好好待在夫家吗?
“冒充?”
谢漪澜跟着月吟进屋,惊讶地全然不相信这个消息,她质问说话之人,“你是谁?可有证据?”
柳婉妍笑道:“谢四姑娘,我是已故家姐的妹妹,柳家二姑娘,柳婉妍。家姐的画像我已给谢老夫人看过了,而您旁边这位,不是柳家血脉,身上也没流谢家的血,是我那主母从外面捡回来的姑娘。没人养,捡回来的白眼儿狼。”
捡回来,三个字被柳婉妍咬着,重重说了出来,直戳月吟心窝。
这张脸满都是小人得意之态,一如既往地让人生厌。
柳婉妍道:“我们小县城的人,都知道她无爹无娘,全靠我主母抚养才有今日,哪知她竟贪慕虚荣,家姐刚故去,她冒认了侯府表姑娘。”
屋中本就凝重的气氛,此刻愈加沉了。
谢行之眉头紧锁,在正德耳畔吩咐一句。正德重重点头,忙不迭离开屋子,火急火燎去办事情。
吩咐完正德,谢行之从后面走来,经过愕然无措的月吟时,脚步放慢,用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温声道:“别怕,证据我已寻到,当初计划如何坦白,就如何坦白,慢慢说。”
谢行之来到前面,道:“祖母从旁人口中听的未必是事实,不妨弃了成见听听当事人如何说?”
谢老夫人目光流转,看向脸色异样的小姑娘,而那小姑娘的反应已经不打自招了。
然而谢老夫人并未动怒,耐着性子婉声问道:“月吟姑娘,你可是有苦衷?”
月吟抬头,微微愣神看着主位上的谢老夫人,心里的怯怕因谢老夫人这一句,正慢慢消失。
月吟往前走了几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谢老夫人,我的的确确不是您的外孙女。在扬州时,我冒认了。”
“侯府侍卫来时,婉星姐姐头七刚过三日。正是寒冷的时候,婉星姐姐溺亡在池塘里,而杀人凶手,”月吟侧头,眼底有了恨意,狠狠看向柳婉妍,发抖的手指向罪魁祸首,“就是她!宋姨娘所出的女儿。”
柳婉妍面色煞白,起身指摘道:“你胡说八道!她是我家姐,我怎会下此毒手!!”
“无凭无据的,诸位可别相信她的话!养女能有什么好心思?”柳婉妍拿出一封信,“谢老夫人,这是我来京城时爹特意写的致歉信。当初侯府来接人时,爹本是打算如实说的,但此女心思不端,妄图冒认,爹一时迷了心窍,才让她跟着侍卫回了侯府。事后爹觉这事不对,才让我来侯府,同诸位道明实情。”
林嬷嬷接了信呈给谢老夫人,柳婉妍紧接着又道:“此女自四岁时就养在柳家,此前家中清贫,亲生父母跟做贼似的,连个姓名都没有,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家庭能养成什么好人?她打小就贪慕虚荣。”
柳婉妍嘴巴就没停过,月吟没气得浑身发抖。倏地,一个茶盏飞来,直击柳婉妍膝盖。
茶盏碎地,柳婉妍疼得直愣愣跪到地上,“扑通”一声,响彻屋子。
谢行之眉目森冷,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
月吟道:“谢老夫人,我亲眼所见婉星姐姐被她按进池塘,姐姐在水里扑腾挣扎,又被她按着头,按回了水里,事后柳婉妍落荒而逃……”
谢老夫人转佛珠的动作一窒。
此时,出去的正德匆匆回来,还拎了被五花大绑堵住嘴巴的陈世平,“世子,人带来了。还有一位,小人已派人去传了,马上就到。”
柳婉妍面色又白了几分,低头避开陈世平,仿佛是怕被陈世平看见一样。
“陈世平?”谢漪澜惊讶,“他怎么在这里?他跟此事有什么关系?”
大夫人倍感意外,慢慢坐直了身子,顿觉这其中的不简单。
谢行之看向月吟,打断她提柳婉星的话,“月吟姑娘,五姑姑的事情,可以说了。”
那目光看着她,月吟心里莫名踏实了,她望着已然有了愠色的谢老夫人,不管这愠怒是否源自她,都不重要了,所有隐瞒都要在今日道出来。
月吟缓缓启唇,娓娓道来……
“啪嗒”
谢老夫手中的佛珠断了线,她手颤抖着,眼里蓄的泪慢慢流了下来。
噼里啪啦几声,圆润的佛珠从谢老夫人足下弹散开来。
一颗佛珠滚直跪着的柳婉妍身边,她肩膀颤了颤。
“谢老夫人,柳伯母不止一次说她知错了,当初不该一意孤行,不听您的话。柳伯母生前给您写了不少认错的信,您都没回。”
月吟泪流满面,猝然跪下,“请谢老夫人给柳伯母做主,将宋姨娘绳之以法。”
“娘死爹不疼的姑娘死了便死了,柳家人根本不在乎,也不会细查。即便查到真正的凶手,也不会送官法办。”
月吟看着歹毒的柳婉妍,“请柳老夫人为横死的婉星姐姐讨个公道。”
“谢老夫人,容我差人回皎月阁,将收集到的证t据呈上。”
“没有的事!”柳婉妍撕扯着声音辨驳道:“我娘怎敢害大娘子!这一切都是月吟信口雌黄!是她为自己假冒他人而开脱的!”
谢行之忽然出声,“正德,人来了没?”
“来了有一阵了,在屋外候着,就等着世子发话进来了。”
谢行之:“传。”
正德匆匆出去,不消片刻带进来一位中年妇人。
月吟眼前一亮,激动道:“春花姑姑!”
柳婉妍惊惶,不可置信,“春花?你不知被赶出柳家了?”
春花是谢芸的陪嫁丫鬟,早在秋猎前几日就被谢行之从扬州藏身之处接到了京城,就等着今日。
春花来到正中央,扑通一声跪地上,“老夫人,娘子知错了,请您为娘子做主。”
“老夫人,是宋姨娘害了娘子小产,柳老夫人和老爷心里都知道此事,但为了维护宋姨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这件事。那宋姨娘仗着是老爷青梅竹马的表妹,又诞下了柳家的长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根本不将娘子放在眼里,她是听大夫说娘子怀的那胎恐是儿子,便起了杀心,设计让娘子小产了。”
春花啜泣道:“娘子小产后身子日渐虚弱,最后殒命了。婉星小姐查到了些蹊跷,但在扬州柳家根本无处伸冤,便让知道娘子小产辛密的我先藏起来,待日后事情有转机或是寻到了个更大的靠山才让我出来作证。哪知婉星小姐也身首异处!”
“柳婉妍,你们母女好歹毒的人!”
春花又看向谢老夫人,道出藏在心里的实情,“老夫人,其实当年是那姓柳的传信来约见娘子的,娘子本想与他说清楚,让他任职县令有一番功绩后,再来侯府提亲,娘子会等他的,但是那姓柳的给娘子喝了杯茶水,娘子喝后便晕了出去,之后……之后便传出了那桩丑事。”
谢老夫人震怒,重重拍了拍桌案,震得杯中的茶水都荡了出来,“天杀的柳峰旭!!”
那桩丑闻竟然是这样来的!
手段卑鄙,粗鄙至极!
春花道紧接着又道:“还有更让人生气的,柳峰旭娶娘子,不过是想攀高枝!柳峰旭早在老家就有意娶他那表妹了,娘子与侯府断绝往来后,嫁去柳家不久,那表妹便找上门来了,加上柳老夫人不喜欢京城娇生惯养的女子,柳峰旭很快便纳了妾,也就是如今的宋姨娘。”
“混账东西!”
谢老夫人厉声呵斥,到现在她总算是将事情串起来了,如刀般的冷眸看向跪地上的柳婉妍,让人不寒而栗。
今日晚些时候,定远侯府外面来了位小妇人,自称是表姑娘刚出嫁不久的庶妹,要见谢老夫人一面,直言有件要紧事告知谢老夫人。
事关侯府接回来的表姑娘。
谢老夫人虽不待见柳家妾室那边的孩子,但念她千里迢迢来,便见了她一面。
哪知这一面见了才知,府上的柳婉星是假的。
谢老夫人心里门清,即便这姑娘是假冒的,但乖巧安分,并未有出格的事情,也没招蜂引蝶,反而一心围着她转。
谢老夫人留了个心眼,对那庶女的话七分听,三分思量。
也还好她没看错人,假的那姑娘是一位好孩子。
此厢,一直未曾说话的谢行之站了出来,道:“祖母,孙儿已经审过陈世平了。现在便由孙儿来说说,婉星表妹是如何溺亡的。”
谢行之垂眼凝看,“柳婉妍,陈世平你可不陌生,怎的还怕被他看见?”
谢行之冷笑,“正是因为五姑姑在柳家遭受的种种,婉星表妹诉苦无门,偶然认识了陈世平,便想等陈世平进京赶考后金榜题名,有个一官半职,借陈世平之后将宋姨娘绳之以法。然而这也是个攀高枝的人,他认识漪澜后,便忘了扬州的婉星表妹。”
谢漪澜附和着点头,“对的对的,怪就怪我当时眼瞎了,在这样的人身上白白浪费时间,还是表妹……不,是月吟姑娘揭穿了陈世平的真面目,把我拉了回来。哥哥说的一点不假,月吟姑娘是好人!”
谢行之道:“陈世平自是不会让他与婉星表妹的这段情被旁人知晓,更怕这段情传到京城来,他知道婉星表妹在计划什么,是以便悄悄写信给了柳婉妍,把婉星表妹的计划全说了出去。”
谢行之居高临下看眼肩头发抖的女子,沉声道:“而你,柳婉妍,你接到信后怒火中烧,火急火燎去找婉星表妹。在池塘边,你们二人起了争执,婉星表妹掉池塘里了,亦或是你亲手把她推入池塘,就这样你按着她,不让她上岸,害得她溺亡!”
谢行之:“你,就是杀害柳婉星的凶手!”
谢行之寒眸一扫,带着逼人的压迫感,“我审了那么多案子,你这件案子是最简单的。怎么?还想狡辩?!”
柳婉妍被吓住了,像是被卸了力道一样,瘫坐在地上。
谢老夫人了然于胸,喝道:“来人!将这歹毒的女子绑起来,准备送官!”
虎背熊腰的几名婆子闻声而来,架住柳婉妍肩头。柳婉妍拼命挣扎,面目狰狞地看向月吟,“就算我是凶手,她月吟也不是什么好人!月吟她是贪慕虚荣才来的定远侯府,你们别被她这副……”
谢行之拿了麻布紧紧塞柳婉妍嘴里,聒噪的声音终于停了,“拖去柴房关着!”
谢行之吩咐正德道:“把陈世平押回大理寺。”
月吟不解地看向谢行之,谢行之似乎是明白她的疑惑,无须多问便解释道:“陈世平伙同赵黎,两人一起谋划了马匹失控冲撞。疯马险些撞上七皇子,这谋害皇嗣的罪,有两人受的了。”
一室恢复平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月吟身上。
谢老夫人掩面叹息,悔恨道:“都怪我,我若是放下那口怨气,接了芸儿的信,便知道了她在那边过的是什么苦日子!我养大的姑娘,怎么能不心疼!”
月吟:“谢老夫人别恼,身子要紧。我到侯府后,一直不敢坦言实情,就是怕您还怨当年的事情。”
谢老夫人眼眶还红着,“好孩子,是好孩子啊!我就只你是有苦衷的。往后你就住在侯府吧,侯府就是你的新家。”
月吟不自觉看了眼谢行之,不知要不要开口坦言。
谢老夫人道:“丫头,你看他作甚。我的决定,他敢驳了不成?”
这厢,二夫人身旁的夏嬷嬷不合时宜地开口道:“老夫人,奴婢有一事要想您禀明。”
谢老夫人疑惑,“何事?”
夏嬷嬷看眼二夫人,一咬牙站了出去,“请老夫人先宽恕我,我再细禀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