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之是因陈世平的出现,才被气得失求了理智,而今那婚书上的一词一句,无不挑着他震怒的情绪,不知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惩罚她。
光是手腕被绑了丝绦便已让月吟怕极了,而这似乎才刚开始,谢行之也只游走在她颈间。
为了平复谢行之的怒意,月吟脑子一热,张慌失措下道出了隐藏的秘密。
然而此刻在一片安静中,月吟忽然后悔了。
可说出来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大表哥,我……我不是柳婉星。”
月吟低喃一声,看着伏在肩颈一动不动的谢行之,她心里七上八下,眼睫轻轻颤动,一丝底气都没有,所有的计划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曝身份而打乱。
“我没有与陈世平私定终身。”
在长久的静谧中,谢行之抬头,面上却没有惊愕的神色,反而是眼底压着的欲色正在渐渐消退,他下颚紧紧绷着,压抑着某种情愫。
谢行之勾唇轻笑一声,薄红的眼尾微微上扬,乌沉沉的眼眸凝在她芙蕖般的娇颜上。
她惊怯,真真如笼中怕生的小兔。
谢行之脸上无波无澜,眼眸扫过她纤纤玉颈上的新出来的印子,声音带着丝丝沙哑,平静问道:“不是柳婉星,那表妹又是谁?”
“我……”
月吟咬了咬唇,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同谢行之讲。
她抬起低垂的头,瞧了眼谢行之近在咫尺的面庞。他表情没有太惊讶,眼尾反而擒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正凝着惊慌无措的她,等她回话。
月吟手腕还被丝绦缠绑着,反剪在身后被谢行之单手紧紧攥着,动弹不得,让她莫名有种被押解到公堂上的感觉。
而那审她的人,正抱她坐在膝上,单手攥握着她腕子不松手。
月吟抿了抿唇,在谢行之的凝看下,缓缓启唇,“我不是柳婉星。我本名月吟,四岁那年,自生父早亡后便被柳伯母养在膝下。柳伯母和婉星姐姐待我极好,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月吟将事情娓娓道来,给谢行之讲了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柳伯母小产后身子大不如前,不久后香消玉殒。
之后,柳父虽未续弦,但却让宋姨娘打理府上中馈。宋姨娘虽是妾室,可内宅事皆是她说了算,时常苛待爹不疼、祖母不爱的柳婉星。
庶出的姑娘常欺负到柳婉星头上,不仅如此,她还反咬一口,转身就去柳老夫人、柳父面前告状。众人维护的,是那庶出的柳二姑娘。
月吟哽咽着说话,说她看见柳婉星被柳二姑娘按头溺亡在冰寒的池塘里。那会儿柳二姑娘马上t要嫁给扬州知府的小儿子了,柳家人决定秘不发丧,又因宋姨娘和柳二姑娘风轻云淡的一句“池塘边苔藓湿滑,不慎落水,被塘中藻荇缠了双足”,便将这事草草翻篇,对柳婉星的溺亡并未细究。
提及伤心事,她眼睛慢慢红了,声音也愈渐哽咽,强忍着悲痛将话说完,面上早已泪痕涟涟,这梨花带雨的模样,让人看了心蓦地一软。
她杏眼蒙了层水雾,纤薄的肩膀哭得发抖,宛如林间走丢的受伤小兽,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正独自舔舐伤口。
谢行之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两指一捻,扯开丝绦上的蝴蝶结,给哭得泣不成声的她手腕松了绑,复而又揽着她肩膀,让她依偎在怀中发泄悲伤的情绪。
谢行之抚摸她后背,动作轻柔,无声地安抚着怀里哭泣的人。
温热的眼泪打湿他胸前的衣裳,谢行之心口忽而一热。
他敛了敛眉,唇瓣近乎抿成了条平直的线,乌沉沉的眸子压了压,似在极力克制着涌出来的情愫。
听她亲口承认不是柳婉星,与陈世平毫无干系那刻时,谢行之无疑是高兴的。
因为她所有的一切都将是他的。
他亲手染了的白纸,他容不得这张纯净的白纸在他之前有任何玷污。
当然,此后种种都需他来呵护。
又静静听了她如泣如诉的漫长故事,谢行之心中五味杂陈,胸腔内的闷意久久挥散不去。
他紧了紧手臂,把她拥得更紧。
谢行之垂下眼睑,娇小的身躯在他怀中悲伤哭泣,恰似风雨飘摇中独在枝头的一朵娇花,花瓣被风雨淋湿,无情打落,最后只剩几片着雨珠的花瓣护着鹅黄花蕊,孤零零的,连片遮风挡雨的叶子都没有。
眼泪将胸膛衣料打湿,尚带着热意。
月吟依偎在怀里,哭得厉害,巴掌大的脸庞都涨红了。
谢行之抬手,指腹轻轻拭去她面庞的泪,动作轻柔,多了几分怜惜。
月吟吸了吸鼻子,从谢行之怀里抬头,她眼睫还垂着泪花,哭红的眼眶盈了热泪,在水雾朦胧的眸中看着近在迟尺的人,啜泣道:“谢世子,我冒名顶替并非是贪图定远侯府的虚荣,我只想那些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便会离开侯府,离开京城,不会再出现在你们面前,打扰侯府的人。”
谢行之欲抚去她泪的手指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眉眼间忽而染了一层冷霜,“你唤我什么?”
嗓音如他此刻的眉眼一样冷寒。
月吟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的视线,看不清楚谢行之的神情,但听出他的不悦,然而她觉得此时的称呼并无不妥之处。
“我与谢家并无血缘关系,是冒名顶替姐姐才入的侯府,如今将真相说出来,自知犯了错事,欺骗了府上众人,哪还跟与谢世子套近乎。”
月吟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哽咽的声音夹杂着些许无助。
谢行之乌沉沉的眸闪过抹厉色,唇往上勾出一抹弧度,冷得人发寒,宛如跌入冰窖。
“好一个不敢套近乎。”
谢行之喃喃低语,冷着张脸拭去她眼角盈的泪,沉声道:“姑娘知进退,是聪慧的好孩子,知道撇干净关系。”
周遭气息沉降,月吟莫名发寒,尤其是谢行之这一番话,让她心里七上八下,拿捏不准他是真夸赞,还是别有深意。
眼泪收住了,月吟眼底一片清明,终是看清了谢行之冷沉的神色,她心里一紧,忽觉他这副模样更让人怯怕了。
谢行之一手虚虚揽着她肩膀,一手把玩着她的丝绦,冷声道:“姑娘担心扬州那边官官相护,你人微言轻,一直不敢对薄公堂,便想让祖母为五姑姑和故去的表妹主持公道,但你可知你们扬州的案子,归扬州管,越级上告是要受刑的。”
月吟稍稍岔开的思绪回到正轨,凝眸看着谢行之,疑惑的眼神仿佛是在告诉眼前的人,她并不知晓这一茬。
谢行之眼底划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将丝绦缠绕她垂放膝上的手腕上,“祖母年纪大了,越级上告的酷刑是万万受不的,姑娘这是将祖母往阎王殿推。”
随着话音落下,缠住她手腕的丝绦被谢行之用力一拉,又将她手腕绑住了,月吟吃痛一声,仿佛此时此刻正受着他所言的越诉酷刑。
“我受!”月吟急急说道,只希望谢行之将丝绦松开,她手腕绑着实在不舒服,“那酷刑我受便是。”
月吟坚定说道:“只要能将坏人绳之以法,受些皮肉苦没什么的。”
谢行之给那丝绦系了个蝴蝶结,将她双手手腕绑住。他皓白长指拨开她衣襟,立领衣裳半褪至她臂弯,纤纤玉颈没了遮掩,玉颈上的新旧痕迹一览无余。
谢行之眼眸暗了几分,“姑娘以为只是打几下板子这么简单?”
月吟眨了眨眼睛,疑惑道:“谢世子何意?”
脖颈没了立领的遮掩,身上的热气有地方散去,月吟顿觉凉爽,立领衣裳下是夏日里寻常的衣衫,同样把身子捂得严严实实。
谢行之敛了敛眉,凝着那纤纤玉颈,脖颈细得他一掌便能握住。
谢行之勾唇,淡声道:“越诉笞五十,而后滚钉床。姑娘真能受住。”
月吟鸦睫轻颤,这两项光听着便心惊胆寒。
“我受!”
月吟重复说道,相比方才,这次语气中满是坚定。
“从决定给姐姐和柳伯母讨个公道那刻起,我便知道这条路不好走。”
月吟哭红的眼睛看向谢行之,真诚道:“谢世子,柳伯母和柳姐姐的死另有隐情,既然您已经知道了真相,便请您为二人主持公道,将宋氏母女绳之以法。”
谢行之极轻地笑一声,“将人绳之以法,了了一桩心事,而后姑娘离开京城?”
月吟愣怔看他一眼,不然呢?她在京城无依无靠,撒了弥天大谎,骗了所有人,自是无颜出现在谢家人面前。
谢行之冷声道:“大理卿之职,掌邦国折狱详刑之事,以五听察其情,一曰气听,二曰色听,三曰视听,四曰声听,五曰词听。以三虑尽其理,一曰明慎,以谳疑狱,二曰哀矜,以雪冤狱,三曰公平,以鞠庶狱。凡诸百司所送案犯,罪至流、死,皆上刑部,覆于中书、门下。”【1】
“姑娘找错人了,这两桩案子不归我管,也管不了。”
谢行之轻飘飘的一句话,让月吟愣怔在原处。
“往后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暂且就把姑娘当表妹。”
谢行之挽着她腰,正声道:“表妹讨好祖母,我不插手干预,便依着表妹的计划来。祖母何时对五姑姑释怀,何时便是表妹坦言的时候。”
“谢世子……”
月吟刚开口,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便被谢行之凌厉的眼神吓得吞咽回去。
月吟抿唇,及时改口道:“大表哥可否帮我在外祖母那美言几句?大表哥是一众世家子弟中的翘楚,外祖母引以为傲。”
柳伯母和柳婉星不是别人,是谢行之的姑姑和表妹,他听后竟如此平静,心里难道就没有一丝波澜?
“美言美言?”
谢行之喃喃低语,并没有答应她。
他忽又想起她初来乍到那段日子,无意间的投怀送抱也好,还帕子、送糕点也罢,与他的一次次接触,多少带着些小心思。
谢行之忽地一笑,原来她从最初的接近,是为了这个?
月吟后脊泛起密密匝匝的寒意,心提到了嗓子眼,从他这一笑中,嗅到了几分危险。
谢行之最终没有回她。他从袖中拿出个瓷白瓶子,取了绿豆大小的药膏涂在指腹,而后用指腹的温热将药膏化开,涂了膏药的指腹落到月吟玉颈的吻痕上,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往后避开他指。
谢行之扣住她后脑勺,“再不擦化淤的药,难道表妹明日也想穿那捂脖子的立领衣裳?”
月吟看了看榻上凝脂般的药膏,又看了看神色正经的谢行之。
她唇瓣抿了抿,微微仰起脖子方便他涂药,“有劳大表哥了。”
他指温热,让化淤的药膏也变得温热,也染上了谢行之的气息。
带着药膏的指端落到她颈间的红印子时,月吟呼吸急了些,仰起的脖颈骤然僵直。
温热的指端游走在脖颈的红印子间,如无数蚂蚁在她颈间慢爬,酥麻的痒意涌上心头。
月吟咬了咬唇,不让声音从唇中溢出来。
月吟自觉度日如年,不t知过了多久,谢行之才将颈上擦完药膏。
“表妹昨儿伤的,可不止这几处。”
谢行之握着药瓶,乌沉沉的目光看向她心口上的那枚刺绣。
夜色已暗,月吟红着脸回到皎月阁,慌乱的步子有些虚浮,仿佛是两腿被卸了力道。
她捂住还在砰砰乱跳的心,将脸埋在软榻中。
菡萏刺绣的地方,还有擦药膏时的火勺热。
谢行之带着药膏的指端把所有暗红色的印子都上了一遍药。
那药膏明是温温热热的,可落在印子上,转瞬间就变得滚烫。
谢行之细致入微,极其有耐心地擦药,偶尔压了压指端,让药膏渗透吸收。
夏日的夜虽没白日炎热,但也谈不上多凉爽,细密的汗随之而来。
“湖里的菡萏相继开放,有白有粉,就是不知表妹养的粉尖菡萏花苞何时才开。”
耳畔回想着谢行之一边擦药,一边惋叹的声音。
月吟耳尖慢慢红了起来,她埋头揪了揪榻上的薄毯,才不要给谢行之看她的菡萏。
她侧头枕在软榻边沿,冰凉的木料恰好缓了她脸上的羞红。
脸上的热渐渐消散,月吟捂住胸口,仿佛是做梦一样,她竟然把真相告诉了谢行之。
她是假的表妹。
不像她预想那样,会被谢行之赶出去。
可知道真相的他有些平静,好似与他无关一样。
月吟敛了敛眉,谢行之究竟是如何想?
鹫梧院。
谢行之单穿了件薄衣站在风口,在皎洁的月光中抬头凝看皎月阁的方向。
他刚洗了冷水澡,周身散发着一股凉意,可没过多久这股浅淡的凉意很快被燥热取代。
谢行之抬头看了眼上空的一弯皎月,视线又回到燃灯的皎月阁。
“月吟。”
谢行之喃喃低语,她的名字在他舌尖辗转,一遍一遍缓缓念了出来,平淡的两个字忽然有了不一样的滋味,好似喊千百遍都不会腻。
星环皎皎月,吟醉行云处。
谢行之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含笑的眉眼变得温润起来。
还真如他所愿,她不是表妹,也没爱过陈世平。
想起已故的柳表妹和五姑姑,谢行之敛了敛眉,面色骤然沉了下来。
月吟是看见了害柳表妹溺亡的凶手,但无物证,且如今过大半年。
这罪不好定,也好定。
姑娘家的胆子小,藏不住大事,公堂上稍微吓一吓,便什么都招了。
就是五姑姑的死,确少实证。
那后知后觉的香料问题,只是月吟和柳表妹的猜想,无凭无据,很难让宋姨娘伏法。
谢行之敛眉,即刻叫来正德,命令道:“再派两人去扬州,细查柳家那位姓宋的姨娘,将这十几年来她与五姑姑的恩怨纠葛都查清楚。”
正德一头雾水,世子刚派人扬州查表姑娘,这厢又要查什么什么宋姨娘,世子究竟要查什么?
正德纵使有满腹疑问,也不敢问出口,他应了下来,不敢有任何马虎,急急去办。
正德匆匆来,又匆匆离开,路过的风撩起谢行之衣袂,他伸手将那吹起的衣袂理好。
办完事情就离开京城,不会出现在谢家人眼前。
谢行之冷笑一声,眼底划过一抹阴鸷。
在风口立了好一阵,谢行之回了寝屋,可那夜里的凉风却没有将他心里的烦闷吹走,反而在看见屋中的陈设后,这股烦闷愈加浓了。
那梨木花雕摇椅,那罗汉榻,还有床榻,仿佛都有她的身影,怎也从他脑海里赶不出去。
大抵是心里念着,谢行之将这份烦躁带去了梦中。
好巧不巧,便是月吟在收拾包袱,准备趁夜色离开侯府。
她拎着包袱准备踏出皎月阁,却看见门口突然出现的他,脸霎时便吓白了,忙将包袱藏身后。
“小表妹这是准备去哪?”谢行之阴沉着一张脸,踏过门槛,进了她闺房。
他反手将门关上,月吟吓得直往后退,放在身后的手攥紧包袱。
谢行之步步紧逼,她往后退一步,他便进一大步,逼到她退无可退时,才停住步子。
谢行之眸光一瞥,瞧见她藏身后的藏蓝色布料,眸色一沉,冷声道:“收拾包袱,是准备回扬州吗?”
他气得冷笑,从她手中硬强过包袱扔在一旁,“小表妹利用完就走,真是无情。”
月吟身后是一堵墙,前面又被谢行之堵住,进退两难,怯怯地望着跟前的人,心虚道:“我没有利用大表哥。”
“没有?那是谁先凑上来的?”
谢行之冷声说道,他高大的阴影投下,将惊怯的她笼罩在身影下。
月吟咬了咬唇瓣,低头不言。
“再咬下去,唇又咬破了。”
谢行之指腹按住她下唇,指腹碰着她咬唇的齿,他蓦然一愣。
倏地,谢行之扣住她后颈,低头吻上她唇。
掠尽她唇腔中的气息,将他的气息慢慢灌入她唇中。
谢行之带着惩罚的意味,咬了咬她唇,听得她轻呼一声,命令道:“不准逃跑!”
“不准回扬州去!”
谢行之牵着她手,让她手搭在他肩上。
丝绦缠绕着落空蹀躞带,一前一后落到地上。
月吟只觉昏天黑地,背靠在墙边都有些站不稳,只得将那搭在谢行之肩上的手相扣,圈住他脖颈,在他耳畔低语,娇声央求。
“表妹身子弱,连靠墙站这么一会儿都在告饶,还怎么跋山涉水回扬州?”
谢行之扶着腿软的姑娘,将她抱抵在墙边,“真是娇气。”
谢行之拨开她面庞的碎发,吻上她水雾朦胧的眼。
而惩罚却没有因此停止。
谢行之寻到她藏起里的羊脂长瓶,掏出长长的塞子堵住细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