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皇帝,嗓音也带了几分尖锐,那张雍容华贵的脸此刻皱成了一团,“我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了?我怎么了?你现下提起琼璋,无非是在疑心我和王顺有染!可我到死也没有和他媾和过,也没有做出过对不起你父皇的事来,这样难道还不够仁善吗!”
“现在就在享殿,这样的话,我也敢说,我不怕遭天谴!”
皇太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她指着皇帝,语气也不大好了,平素仪态大方的人,在这一刻却那样激动失态,她质问他,“我和王顺青梅竹马,我和他本都差点说好了亲,我和他就该在一起,如若不是你的父皇,我该这样?!我会这样吗!你替他说话,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要去替他说话!”
皇太后这话一出,空气中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寂,谁都没有说话,许久过后,只有皇太后的啜泣声。
曾经的太和帝不懂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等到太和帝等到长大之后,再回看过去,才发现了不寻常之处,只是,他自以为已经勘破了他们之间的那些事情,他以为一切的开始是那次皇后落水。
原来,开始是在皇后还不是皇后的时候。
一切比他想得还要早一些啊。
太和帝没有再说话了,事到如今,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了。
琼璋不是她的孩子,可她爱他,因为她爱王顺。
他是她的孩子,可她却不爱他,因为她不爱皇帝。
爱屋及乌,恨乌及乌。
太和帝自认为自己前十几年足够良善了,不论他们怎么偏心,他还不是把他们看作最亲近的人吗?
父皇对不起母后,可是他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不起他。
他们为什么又要那样对不起他?
太晚了。
现在说些什么都太晚了......
万事都有尽头,他这十几年,每天都想摆脱他们的束缚,现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没必要再去说些其他的话了。
他呵笑了一声,道:“母后对王顺好,让儿子做他的提线木偶,没事的,他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得到,就像是从前一样。”
太和帝脸上已经恢复了寻常的神色,他问她道:“琼璋还有个孩子,母后知道吗?”
皇太后自然不知道。
琼璋不会告诉她的,因为她知道了肯定会和王顺说。
皇帝笑了笑,起了身,他看着皇太后道:“看吧,母后,你对他再好,可有些东西,他死了也不会告诉你。”
说完了这话,他就往着殿外去。
皇太后面色难看,总觉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冲着太和帝背影喊道:“你什么意思?你想要干些什么......!”
可这一回饶是皇太后如何说,太和帝都没有再回头了。
王顺想要的东西他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只是这一回能不能承受得住,就要看他自己了。
沧濯院中直到子时才终于彻底安静了下来。
血水一盆一盆地从房间里面端出,鲜红的血看得人心惊胆颤,顾夫人一夜未睡,最后看着这些血, 还是撑不住, 昏了过去。
顾侯爷眼下也已经挂了一片青黑,现在已然是在强撑了, 他看得难受, 忍不住躲在一旁的柱子后面擦眼泪。
姜净春也好不到哪里去,浑浑噩噩,看着都像是吓傻掉了。
好不容易府医才从屋子里头出来。
姜净春终于有了反应, 赶紧迎了上去。
“怎么样了啊?”
府医的脸色算不得好看,看得姜净春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顾侯爷也迎了上来, 他急道:“快说呀!急死个人了!”
府医叹了口气,道:“气还是有一口气, 现下发了高热,怎么也消不下去, 若再消不下去,人就算是醒过来了, 恐怕脑子烧糊涂了, 也要成了个傻子……”
傻子……
顾侯爷听了身子都有些颤。
顾淮声这样一个骄傲的人,烧坏了脑子, 那不是跟要他命一样吗。
但姜净春却已经不管他会不会成傻子,她只在意他能不能醒过来了, 她问府医, 她说,“是傻子也没事, 他能醒来吗?”
府医道:“这……这我真是不知道了啊……这热今夜若能退下,什么也好说,若退不下,保不齐就醒不来了……”
这说了不和没说一样吗。
姜净春的脸一下子就垮下去了,脸色更叫不好看。
府医最后道:“夫人进去同他说说话吧,现下意识弥留之际,说不准也能听得到。”
他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现下就看顾淮声自己能不能撑过去了。
他是很想说些让人放宽心的话,只是现在情况实在有些糟糕,他也不敢说啊。
到时候白给人希望,那不是闹吗。
府医说完了这话就离开了此处,也没再留。
顾侯爷的脸色很难看,唇边都冒出了一圈青茬,他的眼睛从方才开始一直红到了现在,他对姜净春道:“小春,你进去瞧瞧他吧,他最喜欢的人也就是你了,你同他说说话,他也不会这么狠心就去了的……”
顾侯爷说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哽咽,他马上就背过了身去,不想要叫姜净春觉察出什么不对劲来。
姜净春也没来得及再宽慰他,往着里屋去了。
顾淮声躺在床上,烛火之下,他的面容更显苍白,看不到一丝血气。
姜净春好不容易才迈开步子走到了床边。
出门前,顾淮声还好好的,他还说让她等他回来,陪她去街上逛逛的。
可是现下,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呢。
姜净春有些想哭,寒风在屋外发出的呼啸似人在呜咽低泣,一滴泪滴了下来后,姜净春再也没忍住哭了起来。
早知道这样,就不和他怄气,不和他赌气了。
现下人要死了,她才开始有些后悔。
她抓着他的手,眼泪啪嗒啪嗒砸在他的手背上。
“你醒过来吧,顾淮声,你变成傻子也没事,我不会嫌弃你的,但是,你醒过来吧......我往后再也不瞎闹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也不计较你骗我了,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行吗?你敢让我十七岁就当寡妇,我真的会恨你的,你死了我都不去给你烧香......”
“你现下在做梦吗?梦里面有我吗?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就在外面等着你呢,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
“我娘没了,爹也不找到了......”
“顾淮声,不可以连你也不要我......”
她染了风寒,说话间,鼻音也重,眼泪一流,本就堵塞的鼻子,更喘不上气了,到了后头,上气不接下气,连话都被哽在了喉咙里面,再说不出口。
这一夜的姜净春并不安宁,她一直在床边守着顾淮声,她怕他突然醒过来,但又被她错过。
她不敢睡。
就这样硬生生看着他。
期间还给他换了几条盖在额头上的巾帕散热。
一开始的高热迟迟退不下去,到了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姜净春的错觉,竟觉真退了些热下去。
只是,人仍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姜净春到了后面实在累得不行,可是脑袋困了,心里也一直吊着一口气,顾淮声没醒过来,她现下就是想睡,也睡不过去了。
长夜氤氲,滋生着绝望,姜净春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变凉,直到天光破晓,晨曦微露,床上的人好像终于有了动静。
姜净春看到顾淮声的手指好像动了动,她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里的血丝都一下子被撑开了,她死死盯着他的手,后来又亲眼看着那手动了两下。
她起身摸向他的额头,那热好像真退了下去。
她颤着声开了口,唤道:“顾淮声......你是不是要醒过来了啊。”
厚重的鼻音,听着仍旧带了几分泣音。
姜净春十分有耐心的等了一会,没过多久,顾淮声睁开了眼。
然而只是睁了眼,一时间没能再有其他的反应。
姜净春看他醒了过来,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熬了整整一夜,又哭得那样子厉害,她的眼睛早就红肿得不像话,按理来说她是没力气再哭了,再说,他醒来了是喜事,又有什么好哭的呢。
可是,鼻子发酸,怎么也憋不住了。
一夜,整整睁了一夜的眼,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她坐在一旁的小方凳上,抓着顾淮声的手,枕在了床上掉眼泪。
等到终于缓回了神来,她抬起头,看到顾淮声仍旧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
只是,他的眼角好像也沁出了一滴泪,顺着侧脸滑下。
昨日医师说,顾淮声醒过来可能会变成了个傻子。
真傻了,她也不在意了。
人还有条命就好。
姜净春抓着顾淮声的手贴在脸上,看着顾淮声说,“表兄,你傻了也没事,往后我养你,我照顾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到他轻笑了一声,姜净春抬眼去看他,却看他终于有了反应,他看着她,说,“表妹,真的吗,你养我,你照顾我?”
太疼了,强撑着说完了这么一句话,顾淮声都觉得要用尽了身上的力气。
不是他故意吓唬姜净春,实在是疼,实在是没力气。
姜净春看顾淮声这样,哪里有什么成傻子的迹象。
“你唬我呢?”
她都快哭成了这样,他怎么还有心情吓唬她呢。
她很想给他来上一锤头,但怕一下子就又给他打死掉了,最后生生忍住。
顾淮声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他说,“没有想吓你,只是太疼了......”
真的很疼,嗓子也干得厉害,说句话也扯着疼。
姜净春还想说些什么之时,外头的府医就已经过来了。
顾淮声醒来,他也很快就被人喊来了此处。
府医见顾淮声醒了过来也是大喜过望,他上前检查了一下,烧已经退下了,又扒拉了两下他的眼皮,问了一些问题,见人昨个儿没叫烧成了傻子,更松一口气了。
他道:“好,好得很,能醒过来,没烧成个傻子就已经很好了,既然这遭都挺过来了,后面也就什么都好说了。”
府医一时高兴,说话之间也有些口不择言了。
但也已经没人再去在意这些了。
府医将接下几天的注意事项,用药事宜又同姜净春说了遍,花云也在一边听着。
姜净春从没这样认真过,就跟背课文一样记下了府医说的话。
后来府医走后,顾侯爷、顾夫人带着顾淮朗也来看了一遭,见到顾淮声好好醒来,也都喜极而泣,就连年岁小的顾淮朗也跟着一起哭了。
后来怕顾淮声太累了,便也没再多待下去,见人最后无恙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姜净春在内。
顾淮声看着姜净春,知她昨夜一日未眠,他道:“表妹,上床来,你也歇会。”
姜净春不敢,她摇头,道:“我怕踹到你了。”
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她哪里敢碰到他。
他现在在姜净春的眼中,有些太脆弱了,生怕碰一下,他就要不行了。
顾淮声听了却笑,他忍着痛道:“别怕,剑都戳不死我呢,你那一脚怎么可能就踹死我了。”
他朝她伸手,“来吧,你轻些上来,不会有事的。”
姜净春熬了那么一夜,现在整个人看着都不大好,顾淮声看了怎么能舒服。
再不睡,他怕她也要撑不住了。
见他如此,姜净春也没再说了,脱了外裳,蹬了鞋子就上了床,她怕碰到顾淮声,缩到旁边才敢放心,一夜未眠,现下一碰到床,眼睛一闭,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顾淮声很想把她揽过来,但实在没那个力气,他只能伸出手,握到她的手才算作罢。
昨日姜净春说的话,他都听得到。
他觉得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整个人坠入了一场虚无的梦境之中,梦也不分明,想醒,却怎么也都醒不过来,姜净春断断续续的哭声在耳边回荡,她说,他变成傻子,她也不会嫌弃他的。
那不行......
那不行的。
傻子还会爱她吗。
他不想。
不想当傻子。
也不能让她当寡妇。
表妹善良,温柔,又可爱,他真的放心不下。
就这样想着,硬生生就熬过来了。
没这么难熬过,顾淮声现在再想起来,二十余年,没什么事情还能比这还难熬了。
好在最后,什么都结束了,那虚无的梦境,还是没能困住他。
顾淮声握着她的手,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之感。
连着落了几日的雪终于小了些许,屋外天光晴朗,雪花轻扬,屋子里头,顾淮声的呼吸也渐渐变得绵长了起来,卧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交缠相伴的呼吸声。
王顺知道赵锦鹤最后还是把人带进了宫中。
可他在家中迟迟也没等来宫里头传来消息。
一直等了两三日,也还是没有。
想来那日钱志被抓入了宫中的时候,皇帝还在享殿中祭祀祈福,王顺自然而然是以为,皇太后又为他说了什么好话,再加上如今北疆的战局......所以即便又有了人证,可是皇帝,又在这样的时候放过了他吧。
王顺没有多想,可越发觉得自己已经时日不多。
而且,这回还差点就杀了顾淮声,顾家的人也不可能不知道是他动的手,只是那日去的都是些死士,他们就算知道,也没什么证据。
这回,顾侯爷的儿子差点都死了,他还能每天就钓他那几条破鱼吗。
到时候如果他和宋阁老、姜南他们联合在一起,他应付起来也够呛。
重新修建天禄台的两百万两白银,批不下来,没钱再拿去喂饱手下的人,他们也未必再能那样听话。
他现在,也就过一日偷一日。
是日傍晚,王顺让人去给宋玄景和姜净慧去了信,让他们来了一趟王家。
每三年有一次京察,又称之为大计,每逢大计,吏部需对全体官员的去留、黜陟做出决策。
今年的京察,在一月底。
王顺喊来那两人,为的也就是这一事。
等到两人到了,王顺直接进入了正题,他道:“这个月底过完了年后,有三年一回的大计,这个月吏部有得好忙。”
确实如此,姜南是吏部尚书,自从十二月份的时候就一直在忙了,姜净慧时常见他很晚才会归家。
他们不明白王顺为何突然提起了这件事,难道这次喊他们来,是和这事有关吗。
王顺也没再瞒着掖着,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他对宋玄景道:“你能劝说你祖父,让他去叫姜南,给宋玄安谋个一官半职吗?”
姜南是吏部尚书,如果想要在这方面插手,自然是方便,但是,宋玄安连科举都没中,这一官半职安他身上,显然是有些不合礼数。
宋玄景有些不明白王顺的用意,他道:“大人的意思是?”
“让姜南渎职。”王顺说。
此话完,他又看着他道:“只要姜南给宋玄安安排官职,到时候你再偷出一些宋家的东西给小慧塞到姜南的房间里面,那样,便又有了行贿的罪证。”
只要宋玄景能说服宋阁老,让宋阁老去找姜南,给宋玄安在这次的吏部大计中,悄摸安上一个官,到时候再弄些证物过去,姜南渎职行贿便是跑不掉了。
宋玄景和姜净慧也都听明白了王顺的意思。
两人沉默了片刻,最后还是宋玄景先开口道:“六成能说动。”
本来宋阁老就有些想让宋玄安捐个荫官当。
宋玄景本也有八成把握,但出了他打宋玄安的那事之后,宋阁老心中难免会有些芥蒂,便少了两成。
王顺听到这话,道:“没事,那姓宋的也是个老糊涂,拎不清楚的,还当现在是以前那个时候,想弄个官,就弄个官,你如果说了,他多多少少会听进去些,宋玄安现在不是说亲了吗,身上挂个一官半职的,说出去也好听些。”
敌人最懂敌人。
王顺和他这么多年,他是什么人,他还不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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