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淮声听到她这话先是愣片刻,长睫低垂,在他眼下投出一道阴影。
过了许久,他嘴角浮起笑,温声道:“表妹忘记先前是怎么答应我的了吗。”
听到这话,姜净春自知理亏,但分明是他先出尔反尔的,她现下这样只是和他有样学样罢了。
姜净春又问,“那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算起来他昨日才从贡院里头出来,怎么今日就知道她这里了呢?
听姜净春这话,倒是觉得此刻他出现在这处十分碍眼。便是不想跟他回去,可她好歹也要看清她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吧,但看着她脸上的掌印,顾淮声也不想再同她说什么重话,他神色未变,轻飘飘问她,“我若不知道你在这里,你怎么办?”
她胆子倒是大得没边,都这样的情况,还敢去咬她的耳朵,若不惹怒她,她又何至于挨这一巴掌。
她不想看到他,可总也该想想,他若不来,她会落入什么样的境地。
她还以为那老鸨是什么善人,同她在玩些什么过家家的游戏吗。
姜净春听他这话,想了想回道:“花云和雪照会找到我的,她们会去报官的。”
这话听得顾淮声嗤笑出声,他的表妹真的好天真。
“这里买卖人口如儿戏,你还想着报官?若报官有用,你也不会一夜之间就被卖进青楼了。”
这话说得姜净春面色便难看了些许,她的脸皱成了一团,被扇了巴掌的半边脸火辣辣得疼。
顾淮声说话太露骨,显得她的想法太过可笑儿戏。
姜净春出门之前还觉得这外头干干净净,青天白日能出什么事呢?结果呢,才出来个三天,就给人半夜卖进了青楼,事实证明......她想得确实单纯,单纯到近乎可笑的地步。
能独自一个人出门是勇敢,可不能独自处理这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甚至还把自己往死里作,那就是有些愚蠢了......
她从小到大也没碰到过这种事情,旁人打了她,她就要打回去,方才她咬了老鸨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去想,只想着和她争个鱼死网破。她挨了一巴掌后,疼得眼眶泛红,只能摔在地上听老鸨在旁边放着狠话。
想来,若是顾淮声不出现,她或许真的会被她折磨得生不如死。
可即便如此,看到了顾淮声,她心里头就是存了一口气,就是不大甘心,她都先跑了三日,为什么他还是这么快就知道了呢?
顾淮声看出了她眼中的情绪,他道:“外面的世界很可怕的,你才出来三天就碰到这样的事情,往后可还知道还会碰到别的什么事吗?”
他说,“世道多艰,女子更难。”
虽然这话不大好听,可却是再明白不过的实话。
漂亮柔弱的姑娘出门在外,会碰到些什么事呢?
太多不好的事了。
姜净春还在试图同他商量,顾淮声不吃硬的,她便好言好语道:“表兄,我可以回去和你成婚,毕竟你确实也帮了宋玄安,我是不会去出尔反尔的。但是我还没玩够,你再让我出去玩一个月吧,一个月后我马上就回来了。”
当真是颇有毅力有恒心,看来这回还是没叫她长记性,竟还想着跑一个月。
一个月和三天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么不情愿嫁给他吗?
那也没办法了。
姜净春的行径反倒让顾淮声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单纯、倔强......不到黄河不死心。她这样的性子,真的太容易被骗被人欺负,他不娶她,都实在有些不大放心了。
他的声音又柔又冷,“表妹,想要找一个人,真的没有你想得那样难,出来一趟看看就够了。回家吧,别想着再跑了。”
姜净春最后还是被顾淮声带了回去。
毕竟若她没被卖入青楼, 她大可想出一千个理由去同顾淮声辩驳,她可以反驳他说外面世界很可怕的说法,然而,她的处境……她脸上的红掌印……还有她做的那些蠢事, 都让她没脸去同顾淮声在这件事情上面发生争执。
她现在的一切都在证明顾淮声口中的话有多么正确。
顾淮声太过强势, 若不被他找到什么都好说,可若是被找到了, 还能怎么办呢。
她再如何同他激烈争执, 他也只是轻飘飘瞧她一眼,然后把她带回家。
顾淮声总是喜欢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最不让拒绝的话。
同他说话除了让自己更生气也没什么好处了。
所以到后来,她干脆就闭嘴, 懒得再去白费口舌。
花云和雪照两人急得团团转,最后被书良寻到, 主仆三人见面,花云又是一阵好哭。
今晨起来花云看到姜净春的房中无人, 她吓得心肝乱颤,找人的时候便一直在哭, 现下一双眼睛也红成了一对桃子。书良找到雪照的时候,她的面上也有几分罕见的急色, 见人丢了, 面色都有些许苍白,最后知道人平安无事, 才终于恢复了平常模样。
一行人用过午膳就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顾淮声同姜净春坐一辆马车上。
因着昨日睡得不大安稳,姜净春上了马车后就躺去椅上, 面朝着车厢, 合上眼睛就旁若无人开始补觉。
顾淮声也没说些什么,她睡觉, 他便坐在一旁处理这些时日堆积的公务。
马车往京城的方向缓缓驶去,繁贵的马车让人感受不到路途颠簸,姜净春躺在椅上,耳边尽是车轮在滚动的声音,轮子碾着石地发出的“咕噜咕噜”声催人入睡。
微风透过车窗吹进马车之中,凉风带着几分秋季独特的萧索之气,耳畔隐隐有风吹过,轻抚她的侧脸。
没一会姜净春就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绵长的呼吸声传来,顾淮声才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马车中常年备着膏药,以防不时之需。
他从马车的柜子中拿出了药膏,起身去了姜净春身边,他动作小心将人从车厢壁那边扳了过来。
然而这动作即便如何轻,却也还是惊动了睡着的人,只见得她眉头微皱,口中也不知是在低喃着些什么。
不过也好在也只是蹙眉,暂没有转醒迹象。
顾淮声将药膏挑到手上 ,往她脸上抹去。
羊脂玉般的皮肤上那个大红掌印太过明显,想来老鸨是发了狠去打,这脸现下都已经肿了大半边,她眉头拧着,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不安生的事。
顾淮声将她一旁的碎发缕开,小心地给她上着药。
或许是这脸实在肿得不像样,轻轻一碰就是难忍得疼,顾淮声不管动作再如何轻,却还是疼醒了本就轻眠的她。
她的眼睛缓缓睁开,还散着一股迷蒙。
甫一映入眼帘的就是顾淮声那双薄情的眼,马车仍旧在行驶,车帘偶尔被风吹起,午后暖洋洋的光落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眉眼都染上了几分柔和之气。
鼻尖有清薄的气息传来,他那冰凉的指尖仍旧停在她的脸上。
两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对视。
姜净春脑子有些晕,一时间没能反应。
实话说,姜净春对顾淮声确实算不得有什么戒备心。毕竟从小到大,除了上回在贡院的事外,顾淮声从不曾做出过什么过分的事情,他为人清冷神色端正肃然,又谅及方才在青楼中他确实没有出格行为之后,她上了马车也就已渐渐放下了防备。
所以一醒来见到是他,混沌的脑子下意识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毕竟顾淮声也不是那种会趁着人睡觉做出什么不好事的人。
困得厉害,她没力气再闹,只蹙眉问道:“你干嘛呢。”
在她旁边瞎捣鼓些什么?
她睡眼惺忪,想来是还没清醒过来,声音都带着几分慵懒黏腻。
就是怕她醒着的时候会闹腾,这才趁她睡着偷摸过来给她上药,没想到还是弄醒了她,本怕她还要闹,见她没什么激烈反应,顾淮声才稍稍放下了心。
他温声解释道:“你睡吧,我给你擦药,一会就不疼了。”
见她没闹,他的声音也跟着不自觉放轻,是平日里头从没有过的声线。
姜净春困得不像话,沾了睡意就不愿意醒来,膏药清清凉凉,她那脸确实也没那般疼了。
前三日四处游玩赶路本就快把她的身体掏空,昨日睡得又不安稳,现下听着顾淮声轻柔的嗓音,困意重新翻山倒海袭来,她由着他擦药膏,不知不觉竟又睡了过去。
擦完了脸之后,顾淮声又把她手上的衣袖掀起。
她的手腕十分纤细,白皙的手腕上红痕格外显眼,方才她不让他碰,现下细看,才发现都已被粗绳勒得破皮见血。
她这出来一趟,难道不遭罪吗?
这么遭罪,怎么就还想着跑呢。
她应当是觉得有了这次的教训,下次一定能长记性,再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也不会这般犯蠢......
或许吧。
毕竟,人教人怎么都教不会,事教人一次就会。
但,这么多危险,下回谁知道又还有什么事呢。
顾淮声轻叹了口气,手指抚上了那片红痕,碧藕一般的小臂上缠绕着红艳的痕迹,竟带着几分别样的美感,脉搏似乎在他指间跳动,顾淮声止不住轻抚。
他神色端正,却不自觉想起了那日贡院中的事情。
许久,他才回了神来。
他轻笑了一声,那双凉薄的桃花眼也终于有了几分情绪。
她说会让他后悔娶了她。
不,不会的,死也不悔。
几人紧赶慢赶回了京城,好在终于在宵禁前赶到。
这三日出游确实是把姜净春累着,这一路上她醒醒睡睡,回了京城的时候也还在睡着。
顾淮声直接把人抱进了客房安置,现下她睡了熟,顾淮声抱得稳当,也没把人闹醒。
一路上,有不少下人见到了这幅场景。他们虽觉奇怪,却也都闭口不谈。
这事顾夫人自然也听到了。
又想到他昨日才从贡院出来,本该有三日休沐,可今日一大早匆匆忙忙出了门,也不知是去了何处,甚事奇怪。她本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毕竟顾淮声年岁大了,她去操心他的事也来不及操心了。
可他出去了一日之后,也不知道是为何突然把姜净春带了回来。
她前两日听闻老夫人神色恹恹,去看望了后才知道是姜净春出城玩去了,她在家中难免担心,心里头藏着事,这胃便又犯了老毛病。
顾夫人听说姜净春被带了回来之后,心中止不住奇怪。
不是说她出城去了吗?那顾淮声今日怎么把人带回来了呢。
天方亮堂出门,天一擦黑就带着她回门,难道他今日出去就是专为了寻她吗?可是寻她又是做些什么呢,她就算是出远门游玩,同他也没什么关系吧。
好生古怪。
顾夫人最后按捺不住,还是想要让人去寻顾淮声来问话,可方想开口之时,门口传来了下人的通传声。
“小侯爷万福。”
顾淮声先一步主动来寻她了。
顾夫人心中怪异更甚,看顾淮声进屋模样只怕他这是有什么大事想要去说。
现下天已经黑了,屋中已经点上了灯,烛火杳杳,将顾淮声的身形拉得更加颀长。
他同她行礼,顾夫人让他坐下说话。
正当她想要开口询问他的来意之时,就先听得他开了口。
顾淮声垂着眼眸,直奔正题道:“母亲,今日来是有正事相商。”
难得见他这般正经,李氏也正了正神色,她道:“你直说就是。”
她能猜到,或许顾淮声今日要说的事是关于姜净春的,只不知道是想说些什么。
顾淮声开了口,他说,“我想要求娶表妹。”
这话一出,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顾夫人听到这话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面上表情都有些五味杂陈,她甚至怀疑自己莫不是听错了不成?顾淮声方才说了什么?他说要求娶表妹?!
这话说得有些太突然了,顾夫人实在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她若没弄错的话,他先前不是不喜欢姜净春的吗?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了偏差,她为什么一点都没能察觉。
顾夫人实在看不出来,平日里头一个冷冰冰的人,猝不防就到了跟前说要去求娶自己的表妹。
她极力回想从前的事情,直到想起了七月份那回,他们一起去妙恩寺的时候碰到了姜家人。
她想起来了,那日在禅房处,顾淮声看着姜净春的眼神便带着她看不大懂的情绪......后来,也是在那一日晚上,顾淮声连夜带着姜净春下山回家......
从前倒也不见得他对谁这般好心肠,独独姜净春。
顾夫人踟蹰着开口,她试探问,“你是不是心疼你表妹,看她可怜,所以想要给她一个家呢......”
顾夫人此话一出,此间更加寂静,静得落下根针都能听到的地步。
顾淮声忍不住嘴角抽动,她这是要把他看做什么人了,他是什么很奇怪的人吗,看谁可怜都给谁一个家。
顾淮声也不会无缘无故觉得谁可怜,他并不是一个多么好心的人,除了姜净春,皱皱眉,红红眼眶......落在他的眼中都有那么些可怜。
顾淮声摇头,“我就是想娶她,不是因为可怜。”
顾夫人听到顾淮声的话便也知道他这是认真的,也是,顾淮声从来不是一个会儿戏的人。
虽然不知道他是何时起了念想,但顾夫人知道,既他开了口,便是下了决心。
她想了想后又问,“那你表妹如何想?”
她瞧得出来,姜净春现下可是已经不大爱搭理他了啊,饶是他想娶,她又能愿意吗?
况且前些个日子,她分明从母亲口中听说宋玄安秋闱结束后,说不准就能上姜家去提姜净春的亲,顾淮声现在这样是怎么个回事?
顾夫人的话音方落,就听顾淮声道:“她答应我了。”
答应是答应......那也没说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啊。
顾夫人忍不住去多想,“你......你莫不是去逼她了?”
顾夫人起先也不觉顾淮声能做出这样的事来,然而谁知她这话一出,他竟真陷入了一阵沉默。
顾夫人忍不住道:“你......你当真逼她了?!”
顾淮声面不改色摇头,“没有。”
交换,他只是和她进行了一场交换。
不能算逼。
顾夫人却不再信他的话,他方才第一反应可不会骗人。
他竟然当真去做出这种逼迫别人的事情来。
想到这里,顾夫人一时间不由得怒火中烧,指着他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她骂他道:“你......你混账糊涂啊!竟还说没有,莫不是当我是傻子不成?你表妹现下根本不大喜欢你,她怎么会愿意嫁给你呢?!顾淮声,我从前怎么也不知道你这骨头竟这般......这般贱......她喜欢你的时候,你死活不喜欢她,现下她不喜欢你了,你又死活要去娶她。嗯?你让我去说你些什么好!”
她说呢,难怪他怎么都不大愿意娶妻,搞半天真是看上自己表妹了啊。
她骂的话属实是有些糙了,可顾淮声却像是没听到一样,任由她骂着。
顾夫人看向他的眼中带了几分失望。
他非要娶表妹,那不就是强取,不就是豪夺吗?这是世家公子能做出来的事吗,她就没见过哪些个干净人家要做这样难看的事。
若他看上什么小妾通房那都好说,他喜欢,纳了就是。
可偏偏是要娶妻。
还是强娶。
顾淮声太过清正,他安分守己二十一年,虽然不大听她的话,可也从没做出过什么出格难看的事情,结果现在非要去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情来,她听后自然是有些难以接受。
就像是一棵根正苗红的参天大树,一下长成了歪脖子树。
顾夫人见他不说话,马上又道:“你莫要给我犯浑,娶妻嫁人都是大事,讲究的就是两情相悦,你这样子,不像话。况说你外祖母最看重净春,你若叫她知道,你是想活活气死她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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