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云的心颤了颤,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宫中向来戒备森严,此次刺客能混入宫中,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皇帝遇刺是大事,自然也惊动了前朝。闻太傅得知此事后,迅速命人安排车马进了宫。进宫路上,他便得知刺客已被陛下处以极刑,当值的侍卫和禁卫军统领都受了牵连。
也不知陛下会不会因此发病,闻太傅一路忧心着飞奔,火急火燎地赶到了养心殿。
养心殿内静得瘆人,内室立起了一道屏风,屏风后隐约可见陛下抱着一女子靠在榻边。血染红了那女子的半个肩膀,还在不断地从伤口中渗出。
见着眼前的一幕,他便顿时噤了声。
太医令被伶舟行盯得汗不敢出,先是福公公带着人来道陛下受伤了,架着他就到了养心殿。陛下手心的伤口极为骇人,却是不允他们先治,定要先保这位萧婕妤无恙。
从前给陛下看病时,也不见得压迫如此之盛,此刻感觉脑袋只是暂时架在脖子上,随时都有可能落地。
急张拘诸地清理好萧知云身上的伤口,但血还在流。太医令看向身侧的乔淮安,示意他将止血药拿来。
乔淮安极为惊讶这位婕妤竟就是那日拿药的小宫女,但救人要紧,他来不及多想。萧知云血流不止,是凝血不足之症。
他从药箱里找出止血的药来,对萧知云道:“这药会有些疼,娘娘且忍着些。”
止血药虽然有用,却伴着难以忍受的疼痛。
几乎是药粉撒上去的一瞬间,萧知云便被激得马上清醒过来,紧皱起了眉头,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疼痛间便要挣扎,伶舟行将她死死拘在怀里,不许她乱动。
萧知云急得哭直接出来,小脸痛苦地扭曲在一团,双手胡乱推他喊道:“疼……我不要……”
救命啊,以后受伤能不能直接把她打晕再治啊,她明明好不容易晕了怎么还能又被痛醒。
伶舟行左手继续抱着她,右手将她作乱的双手握住,紧紧摁在身前。心却是随之突然钝痛,萧知云哭得越厉害,他的心痛就越难以忍受。
伶舟行紧盯着萧知云的眼泪,心底突然生出不可思议的猜测,反手便将她的双手握得更紧。
止血药疼的她说不出话来,萧知云恨死他了,在心底将伶舟行从头到尾骂了个遍。最后干脆扭头,毫不客气地张嘴一口咬在他的肩膀处。
伶舟行轻嘶一声,她这是用了十足的力气,半点不留情的。
“陛下!”这也太过放肆了,闻太傅想上前制止,却被福禄给拦下,对他摇了摇头。闻太傅奇怪地看向他,但陛下竟也没有动怒,由着那位妃嫔咬着。
伤口较深,血止住后下一步便要缝合。乔淮安看着神色痛苦的萧知云,心下一定,突然便跪在了地上。
“你做什么?”伶舟行问道。
乔淮安认真道:“陛下,缝合血肉之痛娘娘恐难以忍受。微臣近日从古籍里寻得一法,以曼陀罗花和乌头白芷配制入药,可暂时麻痹娘娘的疼痛之感。求陛下允微臣一试。”
太医令神色惶恐,感觉自己保了半辈子的脑袋马上就要落地了。这小崽子平日里在太医院尽不做事,只爱看书和拨弄药材。
上回他提及此法时,就已被他驳回,如今这可是在陛下面前,怎能由着他放肆。
太医令呵斥道:“荒唐!曼陀罗和乌头皆为凶险之物,此法早已失传许久,怎能用在娘娘千金之躯上!”
“呜呜,我信他……”怀里的人突然松了口,萧知云早就痛到没什么力气了,把脑袋埋在伶舟行胸前,声音细若蚊蝇。要不还是干脆把她打晕也行。
伶舟行默了默,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你上前来。”
乔淮安磕头道:“微臣乔淮安,见过陛下。”
乔家医术百年,祖辈中不少人曾任太医令。族中才华者众,其中不乏胆大者,亦药者亦毒者,最终皆下场凄凉。
伶舟行凌声问道:“朕只问一事,此药可会伤人智力。”
“……”萧知云用着最后一点力气掐了他一下。
乔淮安一字一句保证道:“回陛下,微臣在自己身上试验过数次。三日内,婕妤可能会有恶心呕吐等不适之状,还会有所乏力。除此之外,若是伤及婕妤其他,微臣自愿受凌迟之刑。”
还是第一次听人主动要受凌迟之刑!在场的人皆是一震,见他立下如此毒誓,太医令想起乔家人送他进宫的嘱托,吓得连连道:“陛下,乔淮安年少,他说的话当不得真。”
伶舟行轻笑一声,敢在他面前说此番话,看来也是个没长脑子的。
“朕给你这个机会。”
乔淮安激动地再行礼道:“臣遵旨。”若是此次能得了陛下肯定,那往后就无人阻拦他试用此药,还能从宫中推行各地让病人少受痛苦。
伶舟行掐着萧知云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此刻不仅是犯了心疾,掌心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就连肩膀也定是留下了咬痕,之后再与她慢慢算账。
看见萧知云脸上的泪痕,心里又是一阵烦躁道:“不想死就忍着些。”
“呜……”萧知云轻哼一声。
用药后,萧知云便渐渐没了什么知觉,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靠在伶舟行怀里。伤口包扎好后趁着药效还在,萧知云只觉累极,便沉沉睡过去了。
养心殿的床榻更舒服,还有淡淡龙涎香的气味,竟是比云意殿的还睡得惯些。
乔淮安总算松了口气:“陛下,娘娘底子弱,微臣不敢用太大剂量。药效过后恐会难以入眠,夜里需得有人时刻守着娘娘,不要触及伤口。另外,娘娘还需要静养一段时日。”
伶舟行点头应下,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过去的萧知云,让阿杏进来照顾人。
太医令仍惊魂未定:“陛下的伤口还未处理,还请陛下允老臣包扎一二。”
伶舟行低头看了一眼掌心,因着动作,愈合的伤口又再次裂开,渗出血来。虽看着骇人,他却不觉得疼。
只因对比刚才的心痛之症,根本不足一提。
伶舟行从屏风后走出,知闻太傅已是侯了许久,便让他先去偏殿等候。
闻太傅身为三朝元老,自然深知伶舟氏族的宫闱秘辛。陛下即位时才不过十一二岁,却已是聪慧过人,杀伐果断。先帝仅有这一子,但陛下却不明生母,登基那日朝中多有反对,陛下直接命禁军围了金銮殿。
何人异议便直接斩首示众,横尸大殿,直至再无人敢议。眼神中的狠戾之色,竟是连他都为之震住。
这些年来,他倒是看出了陛下的薄情。前朝的一举一动分明都在陛下掌握之中,但他却毫不在意社稷如何,做事只顾心血来潮,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来。
闻太傅若有所思,若非亲眼所见,他定不会相信陛下竟会对某位美人如此上心。
或许,那女子当真会是一个转机。
福禄整日在御前伺候,也更了解陛下,闻太傅便问他道:“那位娘娘是何人?”
福禄意味深长地笑道:“是陛下新封的萧婕妤。不瞒太傅,那位萧婕妤,可不是一般人。”
伶舟行在偏殿坐下,将掌心摊在一旁,由太医令处理他的伤口。
闻太傅道:“此回刺杀,陛下觉得是何人在背后指使?”
伶舟行按了按眉心,向后靠在椅子上。萧知云睡去后,他的心痛之症才慢慢好转,这似乎更加应证了他的猜测。
“朕记得,朕还有位远在冀州的叔父。”
“他最近动作未免也太多了些,此事便交给你处理吧。”
他这位叔父志向高远,豢养私兵之事他都懒得追究,但也未免太过心急了些。更不该此刻就将手伸进宫里来,试探他的底线。
“微臣遵旨。”闻太傅略微有些惊讶,南阳王早有造反之意,他已多次提醒过陛下,但陛下皆是无所谓的态度。他一度怀疑陛下是被南阳王表面的恭顺蒙骗了,既然陛下心里都明白,那他也没什么再好说的。
只是这次陛下决定得如此干脆,难道是因为那位受伤的婕妤吗?
这位婕妤看上去普通极了,难道陛下对她当真会不一般吗?
闻太傅又想起福禄意味深长的笑来,便试探问道:“听福公公说,陛下很是喜欢那位新纳的萧婕妤。”
“婕妤娘娘此次舍身护驾,可见对陛下也是情深意重。”
伶舟行听他提起萧知云,神色略有些奇怪。但不管其他,只先记住了最后四个字,疑惑道:“情深意重?”
对他……情意深重?
伶舟行不免皱起了眉头。
看来是真的不一样了。
闻太傅看他的神色转变,心下明了。陛下虽然暴戾孤僻,但性格上实则极为傲娇,在情之一事上恐怕还不及旁人醒悟得快,便提点道:“刀剑无眼,若非娘娘不是心中有陛下,又怎会拦在陛下身前。”
伶舟行默了默,似是并不大高兴,良久才道:“朕知道了。”
闻太傅应声退下,只希望那位婕妤娘娘能快些好起来。陛下登基多年,后宫美人众多,却无一人能像这位婕妤一般近陛下的身。
陛下无嗣,总归会让有心之人多想。纵使是伶舟氏族的血脉,也要有所延续才是。倘若从幼时就开始悉心教导,应也不会像先皇那般……
掌心的伤口处理好后,伶舟行又进了内室。阿杏为萧知云换了干净的衣裳,又拿湿帕子擦干了汗,眼下她仍在熟睡。阿杏见伶舟行来了,守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出声。
萧知云伤在左肩,便只能侧趴着入眠。伶舟行便这么盯着她脸颊挤压出来的软肉,沉默地站着看了许久。
伶舟行掀帘出去,此刻不过酉时,落日刺眼。阳光下,他的皮肤白得薄透,颈间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伶舟行迎着日光,微眯了眯眼:“你说,她为什么救朕。”
福禄一喜,陛下既如此问了,那定是心里意识到对萧婕妤是不一般的。难怪自见到那位婕妤起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他果然没看错人。
“陛下……陛下可曾记得,储秀宫里传出那位爱慕陛下的秀女,便是婕妤娘娘。如今看来,此言虽然夸张了些,但婕妤娘娘对陛下的情意不会有假……”
想起娘娘决绝挡在陛下身前的神情,福禄便感动不已,言辞激动道:“娘娘她是钟情于陛下啊!”
伶舟行微怔,转头奇怪地看他:“你也这么觉得吗?”
闻太傅这么说,福禄也这么说,他们都是他身边呆的最久的人了,也没有理由为萧知云说话才是。
但萧知云爱慕他,是为了什么。寻常后宫妃嫔、前朝大臣来谄媚他,要的是荣华富贵。但伶舟行看她的眼睛,偶尔是困意,偶尔是无聊放空,更多时候在发呆犯蠢,眼眸里鲜活得好像包容着各种情绪。
她生气,又是凭什么生气。
伶舟行想不明白,她进宫难道就毫无所图?什么钟情,情爱如此可笑的东西。伶舟行突然幻想起萧知云流着泪质问他爱恨的场景,不免又是轻蹙眉头。
奇怪的梦境,与眼泪有关的心疾,断线的佛珠皆是如此有趣。不管背后到底是什么,他如今乐意入局。只是若是要藏,就最好藏得深些。
伶舟行拂袖道:“传旨下去,萧婕妤护驾有功,晋为昭仪吧。”
福禄??不是昨日才从美人升为婕妤吗?未免有些太快了吧。
福禄看向内室,顿时恍然大悟,陛下的爱意果真来的突然又猛烈!
就算知道为伶舟行挡刀能晋封,萧知云也不会主动选择挡在他面前,现在都想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就站着不动了的。
干嘛受伤的要是她啊!伶舟行那么狗,又不干好事,他挨一剑也不算过分吧。
照顾受伤的伶舟行说不定还能赚一波好感呢呜呜呜。
更何况此刻药效渐过,伤口不停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是在被无数只蚂蚁啃食。
萧知云疼得死去活来的,只觉伤口又痛又痒,还困得厉害,半梦本醒更为难受。
“娘娘……您别……”阿杏满脸焦急地守着她,怕她一不小心动作太大,伤口又渗出血。
萧知云还趴在养心殿的龙榻上,养心殿内从未有后妃过夜。福禄怕萧知云夜里扰了陛下清净,本提议道让下人将婕妤……嗯,现在是昭仪抬回云意殿休息。
但伶舟行想起乔淮安说要静养,很是奇怪,从来也没有人能躺在他的床上,还叫他生不起反感来。
下人们不敢使劲,根本拗不过萧知云,伤口若是又裂开受过的罪都是白受。伶舟行看着她额上渐起的细密的汗,开口道:“都下去吧。”
烛光灭。
只剩下他们二人时,萧知云似乎安静不少。黑暗之中,她安静地趴在枕上轻蹙眉头,双手微微握紧,像是陷入了梦魇一般。
冰冷的井水瞬间侵入她的四肢百骸,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萧知云知道这是梦境。
她本能地慌乱蹬腿挣扎,强迫着自己憋住不能张嘴,可无论她怎么挣扎,自己只会沉下得越来越快。
虚无间,人最为脆弱,意志也不堪一击。伶舟行眼神危险地看着她,诱导似的声音轻轻问道:“为什么要留一盏灯。”
萧知云的手指蜷了蜷,将掌心的枕巾攥紧,嘴唇微动。
伶舟行靠近床榻,附下身来才听到她微弱的气声:“……黑。”
他随之一怔。
有什么画面在脑海中突然闪过,他抓不住,却被刺痛一瞬。
少顷,伶舟行才又开口问道:“清河县令的女儿从没有这样的习惯,直到三月前。”
清河县令萧如晦,其妻早亡,一子一女。其子……而今唯有膝下一女,自小惯养在府中,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不该会有任何变故才是。
伶舟行抬手,将她额前被细汗黏糊的发丝拨开,不紧不慢地继续追问:“萧知云,你为什么突然怕黑了。”
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但萧知云却像是陷入了更深的回忆,身子忍不住地开始发抖。
冰凉的水被她吸进肺脏,又灌进胃里将胃胀满,让她恶心想吐,梦里的她被迫开始剧烈地呛咳起来。
伶舟行不悦地眯了眯眼,想要起身,萧知云却突然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角。指尖用力得有些发白。
像是浮萍归处,绝不松手。
他莫名又开始有些烦躁。
伶舟行把她的手指掰开塞回了被窝里,转身嘲讽道:“果然是个蠢的,我就可信吗?”
灯重明。
伶舟行随意扔了手中的火折子,立在蜡烛边沉默着回头看她,宽大的衣摆垂在地上。烛光下的萧知云紧皱的眉头一点一点地松开,心情竟也舒服了不少。
萧知云的呼吸逐渐平稳,像是有人终于伸手拉她一把,叫她终于五识归位,重回人间。
夜过半数,止痛的药效也尽数散去。伶舟行坐在床榻边,死死将萧知云的手按在榻上,不许她乱动。
凝血不足,自己还不知道注意些伤口,到底是谁在受罪:“萧知云,忍着。”
“呜呜……”萧知云争不过他的力气,不满道。
伶舟行冷声道:“不准哭。”
他的语气听上去太不友善,萧知云清醒过来辩驳他:“好没道理……”
伶舟行冷笑一声,依旧没什么感情:“朕从不跟人讲道理。”
翌日破天荒地陛下又来上朝了。
陛下昨日才在宫中遇刺,居然仍连着两日都来上朝!
感觉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朝臣们震惊地看着龙椅上打着哈欠的伶舟行,竟
第1回 将“勤政爱民”这四字与他们阴晴不定的陛下联系起来。
陛下不问朝事,前朝自然以杜相国和闻太傅各分一派,多年来水火不容。今日朝上正对南阳王昨夜暴毙在府中之事争论不休,两边各执一词。
杜相国坚持道:“陛下才在宫中遇刺,南阳王就在府中暴毙而亡,这绝非偶然之事,还望陛下能够彻查!”
还是和从前一样古板,没什么意思。
底下吵得他头疼,伶舟行忽然想到,这时候萧知云定是还没睡醒。
凭什么她就能舒舒服服地躺着,伶舟行又打了个哈欠。下次也要将她带来,大清早被吵醒的萧知云,光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沮丧表情也比这群人有意思多了。
“那爱卿觉得,此事交由何人来说最为稳妥。”
“臣举荐,新上任的刑部侍郎。”杜相国挑衅地看向闻太傅,刑部侍郎寒门出身,为人刚正。办案从来只看证据,不认人情,和这些世家的老狐狸全然不同。
“那便依了杜爱卿,”伶舟行大手一挥,转头看向闻太傅,“太傅怎么看?”
闻太傅没什么意见,恭敬道:“回陛下,老臣觉得杜相国所言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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