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盏也不意外,院里大家唯一讨厌的便是那个香荔,叶盏从前只闷头跟着莲花办事,拒绝了香荔挖走她的邀约,从此就被香荔恨上了。
倒是宓凤娘和玉姐儿两个讶然,她们只以为是三娘子真的有事在忙,却没想过是大宅院里丫鬟勾心斗角的结果。
玉姐儿喃喃自语:“我妹妹已经不在院子里,又碍不着她的前程,又是为什么给她使绊子?”
“当然是心坏,这样能让她心里痛快罢。”石榴对香荔嗤之以鼻。
三娘子住在杜家西侧的一进小院里,比起别房的姑娘她足够幸运,能够自己独自拥有一个小院,院里正房是她招待客人的地方,正房侧间一个小隔间是她的闺房,东侧是她书房。
院里疏落有致种着四季花卉,海棠树下大柳缸养着几尾金鱼,廊下挂着几只绿鹦哥,帘子用的是湘妃竹串的竹节门帘。
宓凤娘原本自己要伸手掀竹帘子,一边还笑着招呼石榴:“石榴姑娘先请进。”
谁知她指尖刚碰到竹帘子,那帘子就被小丫鬟掀起了。
原来小丫鬟见她们过来,在外面通禀一声:“回娘子,外头叶盏回来了。”随后帮她们掀起了竹帘子。
“乖乖隆地咚,怎么这富贵人家还有专门打门帘的丫鬟啊?”宓凤娘眼睛瞪得圆溜溜,连土话都说出来了。
屋里丫鬟们都认识叶盏,也都盼着她进来,听了这句话纷纷捂嘴笑。
宓凤娘还脸红着,就见正堂与侧屋之间还有一道帘子。
这道帘子却是用水晶石穿成,各个选用的是精致浑圆的水晶珠,光线下晶莹剔透,折射出各种光线。
宓凤娘咋舌,眼睛都不够用了,谁能想到杜家的水晶帘这么奢华。
她上次见长公主是在寺庙里给香客暂时歇脚的别院,虽然奢华,但毕竟行程仓促,许多家居豪奢的摆件来不及摆出来。
她原先去陶家小住就已经觉得很富贵了,谁知道放在杜家简直就连杜家仆人都不如。
怪不得人说要做官呢,这陶家历代经商听上去是个富家翁,可哪里比得上杜家世代做官积累得多。
叶家人正等着,就听内屋一声柔和悦耳的声音:“你们几个快别笑了,还不快把客人迎进来。”
随后又有个小丫鬟掀开水晶帘,招呼她们:“客人请进。”
宓凤娘又看待了,一个打帘丫鬟已经够让她开眼界的,没想到人家还有两个!
这什么都不干就掀门帘,这富贵人家进进出出都不用自己伸胳膊打帘子,我的个亲娘啊,那得多会享受才会连这种细枝末节都留意到?
过了这道帘子才算进了内室门,内室里站着几个丫鬟,靠窗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两个姑娘。
叶盏赶紧上前见礼:“见过三娘子。”
她如今是良民身份,行礼也只用普通的百姓见礼方式即可。
三娘子也起身笑着与她们打过招呼,又请宓凤娘几个上座。
三娘子先谢过叶盏送来的土产“吃起来很是爽口清淡,比大厨房里每日送来的新鲜不少。”
又笑问叶盏:“你做得那糕点好吃,难为有巧思。”
叶盏便道:“回头我将方子抄给厨房,娘子想吃了叫他们做便是。”
“你居然会抄写了?”三娘子奇道。
“从前在府里我就跟莲花姐姐看着学了几个字,后来回家后每日跟着我大哥学几个字,日子久了也会能写了。”叶盏老老实实回答,这样含糊解释正好把她会写字的事情瞒过去。
宓凤娘和三娘子果然都觉得是对方的原因,一个说“还要谢府上教导盏儿。”一个说“你家果然是耕读传家。”
说也奇怪,宓凤娘在外面时村话都蹦出来了,可在三娘子跟前却变得端庄有礼,说话也极有章法。
两人一个是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一个是市井村妇,居然也说得来,宓凤娘先是讲家里以前做什么营生,又是讲自己这么多年如何寻找叶盏。
这些故事三娘子先前也听过,可那是听父母亲那边转述说是外头官差说的,哪里像现在这般当事人讲述来得更加翔实?
别说三娘子了,就是跟前的十二娘也陪着红了眼眶。两个小娘子再怎么比同龄人成熟也是个小姑娘,听着这样坎坷故事怎么能不动容?
三娘子是听着叶盏有父母兄弟想到自己父母,若是自己丢了被人拐卖,父母会散尽家产寻找吗?钱财对杜家倒是小事,可是声誉名望呢?
一般这种官宦人家容不得这种丑闻,会对外宣称女儿死亡,以免受辱。虽然本朝有给女儿丰厚嫁妆的习俗,但给钱是一回事,带累了家族声望是另外一回事。
杜家父母的确会给她丰厚的嫁妆,叫她在婆家腰背挺直,可是他们会找她吗?
三娘子不敢深想。
十二娘则是想到自己父母,她寄人篱下是因为父亲不争气娘早逝,若是自己如今父母双全,一家人和和美美该有多好?
一件事触到了两个人的心肠,一时叫她们心潮澎湃,泪花闪闪。
叶盏忙起身告罪:“我来看望姑娘,反而惹得姑娘落泪,反教我心里不宁。”
莲花给三娘子送上巾帕和茶水,笑道:“你如今是客,哪里用得着请罪?”
三娘子擦了擦眼眶,也跟着笑道:“莲花这丫头,怎得胳膊肘往外拐。”
香荔见缝插针:“谁不知道莲花姐姐最是护短,当然是更向着自己徒弟。”
话里话外挤给莲花上眼药。
宓凤娘在外面听石榴一番话,知道这香荔是害自己在外面干等着的罪魁祸首,因此眼珠子一转:“三娘子房里这个丫头倒伶俐。”
叶盏也跟着笑道:“许久不见香荔姐姐,这张嘴啊,还是半点都不饶人,叫人又爱又恨。”
屋内刀光剑影过招,玉姐儿吃了一口待客的西川乳糖狮子,茫然抬起头:怎么感觉屋内气氛不对呢?
不确定啊?她想了想,又低头专心吃起了糕。
莲花便笑道:“娘子也知道我与我徒弟师徒一场,不如娘子割爱,容我从您这里把人请走叙一叙肝肠才好。”
“知道你们师徒情深。”三娘子笑道,“先请叶盏下去,我给你出银子,容你做东从厨房叫几道好菜,好好宴请下徒弟,再叫些昔日你们姐妹团聚一番。”
又招呼宓凤娘:“眼看到饭点,若是不嫌弃,在我家待客的地方用饭可好?”
宓凤娘当然愿意,起身带着女儿们告退:“多谢娘子款待。”
莲花也起身倒了声谢,拉住叶盏出去。
叶盏跟娘姐姐分开,跟着莲花、石榴两个出了屋门,到了她们小丫鬟住的地方。
这里屋舍要浅窄些,不过盆架、妆台、围子榻还是一应俱全,叶盏回来,有了杜三娘发话,一些交好的小丫鬟也跟着过来围着叶盏说话。
叶盏拿出给她们带的礼物:
先是给每人分赠点心“这是我做的一些卤货和肉鲊,都是亲手做的,算是一点心意。”
又拿出外面一些磨合乐、领抹、幞头之类:“不算精巧,也不贵重,但是就图外面的模样新鲜,大家莫要嫌弃。”
最后又掏出各色丝绦,面上不好意思:“诸位姐妹也知道我手艺不好,原想着给大家缝些荷包,绣个手帕什么,可是我试着绣了个总归是拿不出手,索性就只能给姐妹们买了些丝线手帕,还请大家千万不要嫌弃。”
大家欢心一笑,都知道叶盏女红略等于无。
“嫌弃什么?”石榴笑呵呵接过礼物,“这还是我第一次收外面送来的礼物呢。”
厨房的瓜菜、果蔬等物也送了上来,大家索性亲亲热热坐在一起,聊了各自的经历。
听闻叶盏在外面赁了个摊子卖菜为生,莲花便赞叹:“从这富贵场出去还能弯下腰叫卖,可见你是个能屈能伸的。”
“哪里能屈能伸,不过是过日子罢了。”叶盏自谦。
“别谦虚了,你如今可是大掌柜的,不,是大老板。”石榴心直口快笑道,“如今见了娘子都能平起平坐了。”
丫鬟们纷纷点头。原先叶盏见了娘子当然要恭恭敬敬行礼,可如今她跟娘子行礼是平级的见礼,三娘子还要给她回礼呢,这可是她们这些丫鬟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抛头露面在粗鄙市井中叫卖吗?”香荔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鄙夷道,“哪里有府里舒服?”
她这么一说,倒有几个丫鬟面露赞同:毕竟她们是发自内心认可高门的日子,即使做奴仆也比在外面做庶民好。
叶盏一家人头上穿的戴的虽然看着也算体面了,但比不上府里根底深厚的丫鬟们,更别提地位更高掌权的丫鬟婆子们了。
人活着不就穿衣打扮嘛,叶盏出去的确是降了好几等。
“话不是这么说,固然不及做丫鬟时富贵,可能与家人生活我已经足够感恩。”叶盏一点也没恼火,更无半点生气,反而心平气和,似乎并不把香荔的挑衅当回事。
这比挑衅更让香荔恼火。她正要发作,却被莲花沉声压制住:“我今日待客,若是不欢迎的客人还请自己出去。”
莲花一向是个好性的人,面对香荔挑衅三番五次不动容,这回还是她第一次发火,香荔想了想,咬咬唇,一掀门帘子出去了。
几人便又坐在一起聊天,知道叶家人待叶盏真心实意,没有利用她或是逼她要钱的行为,都倍感欣慰。
姐妹们又约好以后请门房的小厮帮忙传递东西,叶盏以后做了好吃的也能给她们分赠。
吃完饭,三娘子又派人来传唤:“老夫人饭后不午睡,要找人陪着说话消除困意,要不你们随我去见老夫人?”
宓凤娘立刻大喜:“多谢三娘子抬举。”杜家老夫人是有诰命的,能见一回老夫人回去跟街坊们吹牛不是又有新素材了?
三娘子捂嘴笑,带她们一家人去见老夫人。
老夫人住在府里最大最尊贵的院子里,宓凤娘从进了老夫人院子就没阖上过嘴巴。
旁的不说,老夫人院里居然还养着孔雀!
“乖乖隆地咚,这玩意儿我就在三月三金明池开时,托官家的福才能见上一眼皇家御苑里养着的孔雀,谁知老夫人这里就养着两只?”
又看那尾羽大惊小怪:“这尾羽好看,寻常人家有一根都是传家宝,怎得府里就任由孔雀拖着到处走,难不成晚上还要找人看管,否则被偷了如何是好?”
等进了正房,宓凤娘眼睛都不够用了,这回倒对打帘子的小婢女习以为常,可是对墙上的挂画惊讶不已:“谁家裱画居然拿缎子裱?”
一边看着那缎子惊叹:“我们这人家,若是有这么一段缎子肯定要珍而重之收起来,府里居然满不在乎给字画做配,这字画该有多名贵?”
见到老夫人门里挂着的红石榴帘子,忍不住摸了一把:“娘啊,这随便一颗放在穷苦人家就能当传家宝,怎得在这里就挂在门上?”
惹得丫鬟们连连发笑。
叶盏也奇怪:娘不是不知分寸的人,刚才在杜三娘那里虽然偶有惊讶但还算应对得体,怎得到老夫人这里便惊叹连连,倒像是在耍宝?
等进了两道门。
宓凤娘抬头看:“也不知道哪位是老夫人?”
这间房里坐着站着几个人,各个打扮华贵,形容雍容。
满屋的人一下就笑了,最中间的夫人惦记着体面,只死死咬住唇角,旁边的拿手帕掩嘴,最侧面那个年轻的笑得捂着肚子弯腰。
下面的小丫鬟们就不顾体面了,各个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个小的一屁股蹲在地上,“哎呀哎呀”个不停,惹得又是一阵笑声。
“好一堆猴儿,不许戏弄客人。”还有一道碧纱橱,内里传来一把带着笑意的声音。
从碧纱橱进去,才看到杜家老夫人。
杜家老夫人头发半白,因着是居家并未梳高髻,也没有穿戴太多首饰,只家常簪了几根金竹叶桥梁钗,穿了竹青色衣裳,舒舒坦坦靠在靠枕上,是个富贵人家好太君的模样。
宓凤娘却不见礼,纳闷问旁边人:“你们这回可不能戏弄我,赶紧带我去见老夫人。”
旁边的丫鬟面露急切:“这可是我们老夫人。”
“我不信。”宓凤娘不紧不慢,“哪里有这么年轻的老夫人,莫不是老夫人的媳妇在这里戏弄我们市井人家没见识呢。”
一句话惹得屋里又是大笑。
老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显然极为受用这等话。
等再三确认了这就是老夫人,宓凤娘“啊呀”一声就上前:“您可得给我讲讲保养的方子。”
老夫人笑得皱纹都少了几根,脱下手腕间带着的瓜果如意金手串,又摘下一枚纯金缠丝钗就给了叶盏和玉姐儿两个:“算是我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
叶盏一瞬间就懂了宓凤娘刚才那般夸张是为了什么。
叶盏:……
娘,奥斯卡欠您一个小金人。
金银,在宋代很珍贵。
一来抵御外敌要花费银钱买马屯田,二来邻国热衷于使用大宋银两导致银子大量出国。
像叶盏他们市井用的就多是铜币结算。
黄金更是贵中之贵,一两金折合十两银子①。
所以老夫人送她们的礼物极为珍贵,
这瓜果如意金手串是将黄金铸成甜瓜、寿桃等各种果子的样子,再用一根五彩丝绦系起来,大约能有半两。
纯金缠丝钗虽然是一根只在钗头细金丝缠丝的素钗,但重量也不轻。
叶盏接在手里大约估量了一番。宋朝一斤官秤大约是现代的650克,这样估摸两个金饰品折合现代就能有70克,按照500元的金价计算,总共是三万五千元。要按照宋朝的金银稀缺性,应该价值还要更高。
这算是宓凤娘的……演出费?
这么贵重的礼物叶盏不敢收,她赶紧推辞:“来拜见老夫人本来是给您请安,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玉姐儿也跟着推辞不受。
老夫人板起脸:“莫非是嫌我老婆子?”
她旁边的孙媳妇笑着把叶盏摊开的手阖上,开玩笑道:“收下吧,别等我家老太君反悔了,又收回去。”
“收回去也值当。”宓凤娘凑趣,“沾了老夫人的福气和长寿,就算收回去也让这两个小的受用不尽呢。”
惹得老夫人又笑:“你不怪府上买了你女儿做奴仆就好。”
“得谢谢府上调教得她好呢,如今进退自如,满街坊谁不羡慕我有这么个好女儿?还不是沾了府上的光?”
再说起从前家里也是殷实地主,大儿子和二儿子也跟着读书,识得几个字。
杜老夫人和夫人听到这里倒收敛了些笑意,多了些敬重:“原来府上是清白耕读传家。”
农户在古代自然算是清白人家,乡下地主供子孙读书,若是考中便可鲤鱼跃龙门,自唐以来高门陨落寒门崛起,官场上有不少官员都是这么起的家,就连杜家也是如此,如今还在乡下各处有田庄呢。
大夫人把先前那些轻慢收起来,叫丫鬟再看茶。
再听宓凤娘讲这些年如何寻女、经历的各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时叫杜家上下都听入了神。
老太太、大夫人她们自然是有阅历,能体味到其中苦涩。
年纪小的少夫人、小娘子们则是闺中寂寞,未曾听过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把这个当话本子听个稀罕。
旁边服侍着的丫鬟婆子们则是感怀身世,她们有被家人卖掉的,也有被拐走的,一时都被这家父母感动,又怀恋自己父母。
宓凤娘又有个好口才,活灵活现,说到难过处满屋子的太太娘子跟着掉眼泪,说到搞笑处全屋跟着笑,活像汴京最大游乐场所象棚的女说书。
“孩子到我们府上也是造化。没想到兜兜转转修成正果,可见积德行善必有菩萨保佑。”杜老太太听了一番故事,双手合十,先谢过诸天神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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