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摆摆手,示意张达不用多言:“来都来了,本官还没会过他们,见见想杀我的人长什么样子,也是人之常情。”
若不是前面走的是自己一向敬重的秦大人,张达都差点要吐槽了——谁想要看要杀自己的人了?看了半夜不会做噩梦么?
但是,好吧,大人岂是常人,肯定有他自己的判断。
两人顺着台阶一路往下,越往里越阴森可怖,打前头掌灯的狱卒在一处牢房门口停了下来,将里面用铁链锁着的大门打开,见秦修文进去后,又立即叫人搬来了一把圈椅,请秦修文坐下。
张达见那个狱卒办事很是殷勤,从怀里掏出来一角银子往他手里一放,喜得那个狱卒眉开眼笑的,更加周到妥帖。
那名小头目是匪徒里面的二当家,诨名铁头,此刻被五花大绑在行刑架上,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显然是已经被拷打过了。
“大人,这人是个硬骨头,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打了一宿,还是咬紧牙关一声不吭,都把他大哥的头颅丢给他看了,还能面不改色,甚至几次想咬舌自尽,要不是现在嘴里堵着粗布,估计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
那狱卒悄悄上前,将目前的情况给详细说了一番。
“泼醒!”秦修文眉目清隽,但是下达的命令却不容置疑,狱卒是干惯了这种事情的,二话不说就拿着一盆盐水往那铁头身上泼去。
“唔!唔——”铁头疼的浑身一个哆嗦,虬结的肌肉隆起,手臂上的青筋也一处处暴起,显然是疼痛至极,但是又被堵着嘴巴,只能发出惨厉的呜咽之声。
等这阵子的疼痛感过去了一些,铁头才抬起脑袋,借着灯光看向了坐在自己正前方的人。
只见此人身着一身青色七品官服,头戴双翅官帽,明明差不多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便显得气度无双,贵不可言,比他在画像上看到的那张人像更加立体俊美。
一想到那张画像,铁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人就是那晚他要劫杀的对象,新乡县的县令秦修文!
其实那晚月色虽明,但是一片刀光剑影之中,哪里来得及仔细端详这狗官长什么样子,只不过看了画像知道他今日坐的哪辆马车、穿的什么颜色的衣服,之后就是一通乱杀乱砍,根本来不及仔细辨认,一直到现在,铁头才终于真真切切地见到了真人。
见那铁头双目圆睁,身体似有挣扎之意,秦修文冷笑了一声:“不错,确实是本官。”
“本官今日来,也不要你狗命,也不问你谁指使的,只为一桩事,你们老大砍伤了我好兄弟的双手,那么今日,按照你们道上的规矩,我就要你的双手来赔!”
那铁头听秦修文说,不要他命,也不是让他松口的,头一梗,大意有你要废了他这双手就废了,他已经落到这般田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秦修文缓缓站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如今的刑讯工具无外乎就是鞭子,盐水加炮烙,看着也没什么新意。
一个俊美无匹的清雅男子,在满是刑具的牢房里,看了一圈刑具后,居然还不甚满意的摇摇头,这样的场景,莫名让铁头看着不寒而栗。
他原本以为秦修文要以牙还牙,也用刀去砍他的手掌,或者干脆一点,直接砍断他的双手,没想到秦修文清冷的声音缓缓传入耳中:“本官在书上看到过有一种刑罚,将人的指甲齐根拔断,会让人痛不欲生,毕竟十指连心么!不知道是真是假,要么今日先试验一番吧。”
秦修文一声令下,纵使那个狱卒听着也有些头皮发麻,还是麻利地找出来一把工具,按住铁头的手,拉过他的手指,另外两个狱卒过来帮忙将人控制住,那个狱卒一狠心一用力,闭着眼睛将他的大拇指的指甲盖直接连根拔掉!
“唔——————!!!”铁头疼的整个人弓起来,秦修文背过身去,没有理会。
上官没有喊停,狱卒是懂规矩的,虽然看着那血呼啦的手指也是感觉眉心猛跳,但还是继续下一根手指去拔。
捏着另外一根手指的时候,那铁头几乎想要跳起来,可奈何有三个人制着他,他自己又是被绑的严严实实的,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地滴落,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秦修文朝着张达使了个眼色,张达走了过去,拿走了铁头口中的粗布,嗤笑道:“不是一个硬汉子吗?也不过如此么!我告诉你,你以为你不招我们就不知道了吗?自以为硬气是吗?为了保护你们还在其他地方的那一群人?你硬骨头,别人可没这么硬,我们这次就像篦子一样全都要篦过去,谁都别想逃了!我劝你还是老实点,为了几个商贾,不值当!”
铁头整个人都听傻了,再加上手上不时传来的剧痛,心理防线全部被击溃了,大声哭喊着:“我说!我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千万不要祸及其他人!他们都不知道的!是余掌柜和马掌柜,是他们两人要害大人啊!饶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吧!”
秦修文来之前就和张达说过,这帮人虽然是流寇,但是嘴巴很硬,必定有软肋在别人手中,像他们这种人目无法纪、无法无天,但是却天天在刀尖上舔血,唯有子嗣亲人或许很久不曾联系过,但是还是挂心的,否则一群没有信仰的人,不过是供出买凶杀人者,招了又何妨,何必多受皮肉之苦?
偏偏事情败露之后,就有人飞鸽传书过来,说若他们招了,他们藏在山上的家人就别想活命了!
所以秦修文和张达唱了歌双簧,铁头又是被身体的剧痛摧残,又是被击溃了心理防线,这才说了实话,就怕此刻再不说,藏在山里的家人也要被这些人一网打尽。
原来那铁头有一门本事,走起路来脚步声音极轻,又速度很快,余掌柜派了一个小厮过来和铁头老大接洽,言明了要杀秦修文,谈好了价格就迅速离开了。他们也不是第一遭干这种事了,总要留个后手,见那人走了之后铁头就一路跟随,哪怕那个小厮几次换路换车都没有甩掉铁头,最后还是让他看到了背后的主使人。
他们做这一行的也很小心,又派人打听了秦修文的底细,发现虽然这人是个七品知县,但是刚入官场,家中更无甚根基,就是宰了也不会引起什么大麻烦,这才接下来这桩买卖。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他们却是被一开始小瞧了的秦修文一网打尽,无一幸免!
等到铁头按了手印画押之后,秦修文立马站起身来,一步不停地走了出去,等上了马车,他才快速喝了一杯清茶,好悬没有呕吐出来。
第41章
费了这么大的心力,总算是有了确切的头绪,并且矛头的指向也和自己心中圈定的人有重合之处。
马掌柜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其实那天回去之后,虽然马掌柜心中是存了报复的想法,但是也只是想要在商场上给秦修文使绊子,联合其他几家扰乱新码头的建设,再找找自己在道上的关系,恐吓恐吓秦修文。
但是没想到回去之后,淇县的余掌柜就找上了他,给他献了一个毒计。
余掌柜是同样在那场粮价风波中受了较大的波及,但是和马掌柜不同的是,他也应约去参加了“招商会”,同时也提交了申请书。
当时马掌柜就不解,问他既然也看好新码头的修建,也愿意提交申请书,没有被秦修文拒之门外,为什么还要找人直接杀了秦修文。
余掌柜给了他一个没有办法拒绝的理由。
余掌柜告诉他,如果将秦修文杀了,那么修建新码头的事宜将会重新被讨论,他有办法到时候由他们淇县商会的人来接手此事,到时候他们就不仅仅是分一杯羹的事情了,其间之利,大到难以想象!
余掌柜细细和他说了到时候会产生哪些利益,每说一处,马掌柜的呼吸就重一分,等说到了最后,马掌柜忍不住站起身来,涨红了脸就道:“老子干了!”
马掌柜走南闯北那么多年,虽然说如今已经是金盆洗手不干了,但是早些年也是干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因此颇认识一些道上的人,很快他就瞄准了一伙人,并且告诉余掌柜,这帮子人虽然说是穷凶极恶,但是父母家人有些都在,自己有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发现了那处地方,就算这些人被抓了,如果知道他知晓那处地方的所在,想必就是知道了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
余掌柜当即拍手称好,两人筹集了银两就派人找上了他们,余掌柜和马掌柜出手阔绰,两方一拍即合。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以为自己没有露了真身,还想要探查别人的底细,对方也不是吃素的,跟着走了一圈也了解到了幕后指使人。
没有谁棋高一着,只有最后关头狗咬狗,一嘴毛。
周邦彦也同样认为此事过于恶劣,对于卫辉所有官员都是一种威胁,所以下令将人抓捕起来后就从严、从重处置!
那些流寇全部被处以死刑,菜市口杀的人头滚滚,还将头颅挂在了城墙上,以震慑可能还潜伏在其他地方的同伴。
而马掌柜和余掌柜两人,是此次案件的主使人,胆敢谋杀朝廷命官,已经不是简单的雇凶杀人案件了,这两人的案子已经上报天听,移交给大理寺处置。
这是秦修文出的主意。
一开始周邦彦是不同意的,虽然说此事算是大案件,也可以移交给大理寺审理,但是大理寺卿毕竟就是周邦彦的父亲,秦修文只是遭到刺杀,但是实际上并没有受多大的伤,且逃犯都已伏诛,主要的雇凶者也都抓捕归案,案情十分明了,没必要再去惊动上面。
但是秦修文的一席话打消了周邦彦一开始的想法。
秦修文说,虽然此次劫杀之事是冲着他来的,但是难保贼人没有其他的想法,毕竟葛郎中刚刚被调离了中枢,一贬三千里,他的上官常侍郎因为渎职之罪,也被贬黜,按理说这也没什么,可是和周邦彦的情况一对比,别人就品出味道来了。
当时周邦彦听罢,眉心一跳,沉吟了许久后,听从了秦修文的建议。
秦修文点到即止,那是因为他明白,周邦彦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共同的优点是多思,共同的缺点就是多虑。
如果按照排兵布阵来讲的话,葛郎中对上的是李明义,如今葛郎中算是政治前途尽毁,李明义更是投缳自尽,背着骂名死去,从这上面来说,李明义这边付出的代价还更大。
但是到了他们的上峰这边,葛郎中上峰常侍郎,一开始是革职查办,后来也一同被踢出中枢,官职级别没变但是权利一落千丈,如今被扫到陪都南京养老。而同样有管教下属不严的周邦彦呢?不过是被皇帝训斥加罚俸,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如今还好端端地坐着卫辉府的知府大人,甚至周家还有旁枝被提拔了几个。
可谓是明贬实褒,单个看不明显,和常侍郎一对比,就显眼了。
周邦彦这段时间一路顺风顺水,上有皇帝支持,背后靠着周家,下有秦修文替他打通各路环节,确实有点自鸣得意,觉得自己果然是天眷之人,官运亨通。
可是如今被秦修文这样一提醒,顿时冷汗涔涔,觉得秦修文说的万分有道理。
如果对方的目标不仅仅是冲着秦修文呢?说不定劫杀秦修文只是投石问路,真正的目标是他自己呢?
毕竟他比秦修文更看的明白,自己动了某些人的利益,对方到现在都没什么动静。甚至他仔细又将事情串联了一下,确实觉得如果对方只是冲着秦修文来的,那这个场面是不是搞得太大了?
人总是会下意识的觉得自己比别人要重要,周邦彦也是如此,不管是出身、官职、影响力,自己都要比秦修文大得多,所以秦修文一旦将事件往他身上扯,他非但没觉得有什么违和,反而是越想越有道理。
如果事情只关系到秦修文,那么他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做好一个做长官的本分,帮着秦修文在自己的职权范围里彻查到底,已经是十分给面子了;但是事情关系自身,那么一切就没有那么轻松了。
移交,必须移交!
他的权利目前只在卫辉,但是如果将人移交到了他父亲那边,想必肯定会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事情的走向终于和秦修文想要的重合,秦修文就是要借力打力,让老周大人动用大理寺的权利再次彻查!
大理寺是大明的最高法院,所有的要案、重案尤其是关于官员的案件,都要经过大理寺的手,秦修文这个案子送交上去,合乎规矩。
然而,将马掌柜和余掌柜送交大理寺不久,周邦彦和秦修文就接到了消息:两人在狱中不堪刑罚,还没问出什么,都死在了狱中!
秦修文和周邦彦心中都是一寒,大理寺是周家的地盘,老周大人掌刑狱多年,又是涉及到周家最有出息的下一代,这点轻重都没有?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然而,更让周邦彦感觉到森森冷意的是接到他父亲的密信,信中只一句话:事不可为,不必再查。
事情到了这里,所有线索都斩断了,这个案件只能匆匆结案。
秦修文从周邦彦那边知道了答案出来后,望着京城的方向,负手而立了很久,才喃喃道:“京城么?看来以后必须得往那里走一遭!”
京城一家富贵别院深处,两个身着锦缎的男子在一棵松树下对弈,其中一人在听到小厮耳语后,挥手让他退下,这才笑道:“看来咱们可以放下心了,尾巴都已经扫干净了。”
另一年轻些的男子闻言,去拿黑子的手一顿,眉毛一挑,冷笑道:“不就一个区区七品小官吗?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在大理寺出手,也不怕周老匹夫拔了你的爪牙。”
藏青色衣男子摇了摇头,摆下一颗白子道:“几个爪牙舍了也就舍了,但是千万别小看别人,你看我手中这颗白子,看着也平平无奇吧?但是我若下到这里,你再看看如何?”
对面的男子低头一看,便见自己的黑子突然之间被吃了一大片,刚刚白子不显山露水,突然一子下活了整盘棋,堪为神来之笔。
那人倨傲地“哼”了一声,将黑子扔回棋盒内,此盘棋局他已经是输了:“若是如此,那这人更要除之!”
藏青色衣服年纪稍长,闻言暗自叹息:“你啊,就是性子太急了!那人虽是接二连三坏了我们的好事,但是也不过是阵营不同?你安知许他些好处他不会改弦易辙?他如今选择周邦彦,也不过是他只能选择周邦彦罢了。如今你这样一搅局倒好,日后断然再无招揽的可能。”
年轻男子不以为然:“事情既已做下,就不用再瞻前顾后了,我知道您老惜才,但是不为我们所用、坏我等好事的有才者,更应该在他微末之时碾死,以绝后患!”
确实,若是此子不为我们所用,还是趁早除之,只是如今他们在卫辉府的爪牙都被砍断,一时之间到不能再贸然出手了。
秦修文知道危机来源之处,也知道因为自己的行事惹恼了一些人,但是他这个人是绝对不会被人打了就怕了、不反抗了,别看前世今生秦修文都是一个文人,但是骨子里,他有着宁死不屈的血性,从不畏惧命运、在困境中也要迎难而上!
只是委屈了季方和和因他而死的人,暂不能帮他们彻底把仇给报了!
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季方和的双手没有伤到手筋,崔大夫用了最好的金创药给他治伤,又开了一些内服的药剂给他调理,一个月内手上不能使力,等到结痂后就能行动自如,唯一没发祛除的,是季方和手上的伤疤。
季方和当时闻言哈哈大笑,再三确认自己的手还能用后,才彻底松了口气,见秦修文立在一旁眉头紧皱,还有心情开玩笑:“大人,我这疤痕不得了,以后够我吹一辈子牛了!等到我以后有了孩儿,我可要好好地和他们说一番,当年他们爹是怎么勇斗贼寇,空手接白刃,保护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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