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修文今日心情颇好,并没有被申时行的怒意影响到,而是自己捡了一个座位泰然坐下。
申时行目光一沉,嘴角崩成一条直线,对方不仅仅没有惊慌失措,居然还有脸坐下来!
“秦修文,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么?没经过内阁的同意,就敢和蒙古人签订这样的条约,修建什么牧场和帮他们种粮食也就算了,你居然敢说出以后他们可以在马市上换取盐铁,这意味着什么你清楚么?”
申时行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中甚至有着他都不知道的痛心疾首:“这是资敌啊!大明对蒙古一向严防死守到如今还屡屡被蒙古人占掉许多便宜,若是大量铁器流入蒙古,不用本官说你也知道,到时候蒙古族兵强马壮,大明可否抵挡得住?若是大明万里江山因你之过而生灵涂炭,你就算万死,都难辞其咎!”
申时行奉行中庸之道,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今日,他却全部破功了。
他这个大明首辅是做的平凡,不说前面厉害如张居正,就是再往前数,严嵩、徐阶、高拱几位,哪位不比他更能名留青史?哪位不比他行事作风更有个性?
申时行内心也没有想和这些人比较过,他只是想安安稳稳地将大明这艘船给开下去而已。
这是一艘几十万吨重的巨轮,在这艘大船上,有数不清的万万百姓,有一众朝廷官员,有大明两百年的传承,他左支右绌,各处小心翼翼地缝补,就怕哪里出了大纰漏,让大船彻底沉了。
尽管只是缝缝补补,申时行也是殚精竭虑,用尽了心神。
又要平衡朝堂和帝王的矛盾,又要让底下的官吏能够顺当地管理好地方,还要搞好左邻右舍之间的关系,哪一个点疏漏了,都是万劫不复的结果。
想要做这个庞大帝国的掌舵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现在,这个曾经被他寄予过厚望的年轻人,给了他措手不及的一击!
就在这时,茶来了。
秦修文亲自奉了一杯茶给申时行,赔罪道:“首辅大人,请恕下官的先斩后奏之罪,但是下官之所以这样做,绝对不是为了资敌。”
看着秦修文信誓旦旦的样子,申时行冷“哼”了一声,但是却没有接那杯茶,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秦修文一言不发:看你怎么编下去!
秦修文笑了一下,将茶盏放在了申时行的手旁,然后才行了一礼,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首辅大人,您有没有想过,到底要如何才能让蒙古真正臣服,一劳永逸?”
秦修文这话问出来后,申时行忍不住皱紧眉头:“秦修文,这世上不是就你一个聪明人。”
申时行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但是却也是事实。
大明建国多久,就和蒙古闹了多久,整整两百年了,打也打了,赏也赏了,拉拢也拉拢了,就是弄不好。
难不成,就你秦修文两百年来,开天辟地第一人,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申时行甚至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深刻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他得出的结论是,蒙古的问题没法根本上解决,要解决可能得要改朝换代了。
这些想法当然不能宣诸于口,只能自己心里琢磨。
所以秦修文的话,申时行根本不相信。
你秦修文再厉害,也不可能比张居正更厉害吧?他活着的时候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你一个才入官场几年的后生就能解决?
秦修文并没有因为申时行的话而生气,相反,他终于从申时行身上看到了一个大明首辅应有的忧国忧民之心。
这个朝堂,并非无可救药的。
“首辅大人,下官知道这话说了您不爱听,但是您有没有想过,大明一向想要以武力征服蒙古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
“所以你就准备养肥蒙古人,让敌人生活地更好?这就是你的解决办法?”
申时行匪夷所思的看着秦修文,简直不理解他的脑回路。
武力征服不了,那就最多像现在这样冷着他们,管控他们,怎么能资助他们呢?
“大人,蒙古人是游牧民族,他们一生在草原上流浪,哪里水草丰茂,就在哪里安营扎寨,等到这块土地上的牧草没了,那就继续迁徙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对他们来讲,大漠地域辽阔,四海为家已经成了习惯。也就是因为他们这样的特性,所以他们部族里的男子个个以马背为家,艰苦的环境磨练了个人的体魄,骑射对他们来讲更是如同吃饭喝水一样,是本能而已。”
秦修文没有反驳申时行的话,而是开始娓娓道来,申时行听到这里眉头依旧没有展开,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秦修文说的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对蒙古族的认识,他又哪里不知道了。
“可以说,蒙古人艰苦的环境,造就了蒙古骑兵团的勇猛,下官敢说,就是将咱们中原人扔到这个环境里,也是一样的,这就是物竞天择,没有办法的事情。”
申时行听到“物竞天择”的时候,心下一动,他隐隐好像知道秦修文要表达的是什么了。
等到两人长谈完之后,申时行恍恍惚惚地没让上马车,马车夫和常随就这样担忧地跟在申时行后面,看着走路有些发飘的自家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向从容淡定的申首辅,怎么今日跟丢了魂似的。
他们不知道,秦修文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回响在申时行的脑海中。
“为什么中原百姓向来臣服乖顺,那是因为中原百姓依靠土地种植生存,土地固定了他们的生存环境,也让他们有了立足的根本,同时有了安土重迁的想法;若是有一天,蒙古人也开始固定下来了,是不是动乱对于他们的百姓来讲,也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了?”
“百姓的要求都是很低的,只要有衣穿,有饭吃,谁想要打仗了?若是蒙古百姓也能做到如此,就是蒙古上层非要打仗,下层百姓如何去想?”
“纸币不仅仅能让蒙古人交换到盐铁,同时也让蒙古人为我们大明饲养更多的牛羊马匹,他们收着我们大明的纸钞,又用纸钞在马市换必需品,慢慢的,大明纸钞将会融入到蒙古各部去,倘若有一天,蒙古人都习惯了用大明的纸钞,蒙古人的经济命脉就会被大明所掌控。”
“两族之间必须加深融合,蒙古没有自己根深蒂固的文化,大明的文化是优于蒙古文化的,用文化作为武器来教化他们,侵蚀他们的思想,利用大明如今先进的印刷技术,悄无声息地贩卖各种倾向大明的话本报刊书籍,他们为了更好的和大明沟通做买卖,自然要学习汉字,这样一来,就可以从上而下进行思想的掌控,只需三十年,新的一代蒙古人长成之后,他们绝对会以成为大明人为荣!”
“若是蒙古人,变成了披着蒙古皮的大明人,彻底的臣服,不过是时间问题,一代人不行那就两代人,百年时间,足以改换天地,大明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就可达到目的!”
秦修文的每一个字句,他都能听得懂,可是放在一起,勾勒出的一个跨越百年的宏观布局,纵使在朝堂中沉浮数十载,狡猾多智如申时行,此刻也失神了。
第176章
申时行回到主院的时候,吴氏吓了一跳,只见他双目有些发怔,口中也是念念有词,吴氏以为对方是喝了酒了,上前准备搀扶,却被申时行伸手挥退,自己一个人背着手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吴氏有些不满地收回手,询问底下随从怎么回事,那随从自己也不清楚,只道是和鸿胪寺的秦大人谈了一会儿公事,出来后就如此了。
确认了申时行没有饮酒,只是找人谈了事情,她也就将心落回了肚子里,看申时行这副样子,今晚是不准备回来睡觉了,直接叫人锁了院门,洗漱一下准备回卧房休息了。
随从看着院门被“碰”地一声关上后,当家主母连劝都没劝一声,也没管大人今夜有没有吃过晚饭,当真是……
随从知道今夜是休息无望了,只能无奈跟着自家老爷的步伐,往申家祠堂方向走去。
吴氏自从申兰若被申时行放跑之后,心里就怨怼上了申时行。
她前头几个儿女长大成人后,婚事都很顺,儿子们不管是科举进士,还是入朝为官,都很妥帖,没有让她再操一份心的。
就这个小女儿,从小身体不好,又当作男儿般养大,成人了后吴氏又要想办法把她的左性扳回来,可是说花费了最多的心思在这个女儿身上。
眼看着女儿越长大越懂事,她也开始给女儿寻摸亲事了,结果倒好,突然说要去学医,然后就跟着李时珍跑了!哪怕对方是名医圣手,吴氏也无法接受。
她更加无法接受的是申时行居然在没有和她商量过的情况下,就同意了这般如同玩笑般的请求。
而今申兰若已经外出学医小半年了,这小半年来,申兰若每个月都有寄家书回来,家书中详细描写了她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以及她如何学医辩药,又如何跟着师父一起进出深山老林寻找药材,帮忙校对《本草纲目》,甚至于还有跟着师兄们一起行医,将一些疑难杂症也写了出来,当时自己的思考,师父、师兄们的论证,最后开方子、针灸,是否痊愈等都一一道来。
申兰若并没有报喜不报忧,她的家书就和一页页流水账似的,近乎是平铺直叙她所经历的一切,每每派人送回申府,都不能算是一封家书,而是厚厚的一个包裹。
这个包裹一旦到了申府,每次都是要先送到当家主母的手上,吴氏一开始赌气,不想看,对申兰若先斩后奏的行为实在是气不过。但是看着放在桌上的厚厚一叠家书,吴氏最后还是忍不住看了。
看了之后,吴氏就收不回自己的眼睛了,一直从早上看到了晚上,那天就连午膳都是匆匆吃了几口就让人收拾了下去,晚膳更是破天荒的没有为全家人去准备,只推说自己身子不爽利,让仆妇们给申时行父子准备了,自己继续窝在主院看申兰若的家书。
吴氏一开始是痛心疾首的,她看到了申兰若一路上的不容易,通过她的文字描述,知道了外头老百姓的艰难困苦,看到申兰若旅途上因为马车坏了又偏逢大雨,被淋了个落汤鸡,只能冒着大雨和师兄施勤一起帮忙推陷在泥地里的马车,吴氏忍不住抹着眼泪骂了一声“该!”
好好的千金大小姐不做,非要跑出去学什么医,现在吃尽苦头了吧?但是又在心底暗骂李时珍和施勤两个大男人,居然好意思让个小姑娘家家做这种事,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又是埋怨。
可是随着申兰若继续铺陈开来的文字,吴氏也看入了神,仿佛她和申兰若一起,经历了旅途中的种种困难,看到了许多困于后宅中从来不曾了解过的事情,尤其是看到申兰若师徒救了一个被逼跳河的女子时,又是连连哀叹女子之多艰。
直到看到最后一个字,申兰若终于顺利抵达了湖广黄州府,在李时珍所开办的“东壁堂”正式落脚了。
等看完之后,吴氏整个人既是松了一口气,又是怅然若失,虽然已经有了女儿如今住所的通信地址,吴氏憋着一股气,还是没有给过回信。
然而,自她收了第一封信之后,吴氏的生活中每天都有了一丝新的期盼,一直到吴氏收到了第二封信,这回她得了信就拿到自己卧房里看了起来,一看就是一整日,等看完之后已经到了掌灯的时候,看着满室的名贵古董字画、高床软枕,帐幔生香,吴氏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意趣寥寥之感。
她靠坐在床头,眼睛有些干涩,干脆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浮现出女儿一手拿着馒头,一手奋笔疾书的样子,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连梳妆台都没有,但是她却过的怡然自得。
女儿小的时候没有受过闺训,总是喜欢边吃边玩,有时候还会盘腿坐在椅子上,十分的没规矩,每次吴氏见了,总要念叨两句,而申兰若也会快速地坐端正,低头认真挨训。
可是在这厚厚的家书背后,吴氏第一次跟着女儿一起,感受到了自由的味道,外边天地广阔,事情忙忙碌碌,生活艰苦朴素,却每日充实且开心,为每日学习了更多的知识,认识了更多的人,做了更多有意义的事情而开心。
申兰若在信里写道:以前女儿不懂,为什么圣人每日需要三省吾身,我在家中每日无所事事,根本省不出什么名堂,可是到了外边才知道,每日要经历的事情太多,要反省的事情也太多,倘若不去反省自身,那么同一个错误就会明日再犯,我就永远都长进不了。而女儿要是在外边长进不了,那么就不能长本事继续行医,就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医者。
吴氏看到这段话的时候,颇有感触。
在后宅内院,一切都围绕着夫君和儿女打转,一切以他们为先,而她自己能为自己多想什么?仿佛是个提线木偶似的,她只是吴氏,早就不是那个云英未嫁的吴碧婉了。
女儿的任性妄为吴氏慢慢地还是原谅了,可是面对申时行,吴氏却时不时地没有了好脸色,不知道是受女儿影响还是怎么的,吴氏有时候看到这位申首辅,心里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又要克制住自己内心的火气,继续做一个端着的申府主母。
只是到底,没有再像以往一样对着申时行各种嘘寒问暖,落的脸子比以往多多了。
好在,申时行自知理亏,一幅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却让吴氏看了更加气结。
吴氏没去过问申时行到底怎么了,此刻的申时行也不需要任何人在自己身边影响自己的思考。
他有些踉跄地命人将祠堂的门关上,自己跪在了当中一处的蒲团上,望着那一排排牌位,有些迷茫,又有些不知所措。
迷茫、不知所措这些词,不应该出现在一国首辅身上,但是如今却真实的表露出来了。
申时行的脑海里一遍又遍地分析着秦修文的话,他说大国斗争,不应该只考虑武力的高低,武力是最基本的保障,更漫长的是和平时期的斗争。在和平时期时,需要通过经济、文化、政治不同的方面对蒙古部落发起进攻,这些进攻是春风化雨似的,甚至还要在一开始让对方感觉占了大便宜,只有这样,才能在悄无声息之中改变一个民族的灵魂和根基。
申时行作为大明最实际的掌权人之一,他的眼界、他的思想,绝对不是一个庸庸碌碌之辈,他必须具有纵览全局的能力,才能看清远方的航线,才能不至于让大明这艘巨轮触礁搁浅。
所以,当他深刻思索了秦修文的话之后,他发现,这个方法是切实可行的。
武力或许不是大明最擅长的,但是文化、经济、政治思想方面,他们中原人上千年的沉淀,一脉相承的底蕴,源远流长至今,蒙古人何以匹敌?否则大明也不会称呼蒙古人为蛮夷之辈了,就是因为不开化,才成为蛮夷。
而秦修文就用这些为刀剑,为武器,用百年时间为跨度,对他们进行攻城掠地,这实在是开无人能创之先河!
何人,目光长远到可以以百年为尺度?到那个时候,别说自己早就灰飞烟灭了,就是年轻如秦修文,也早就入土了。
胜利或许是属于未来的大明人的,而起初制定策略的人,却在百年之前!
光是想到这里,申时行背后就一层一层地冒鸡皮疙瘩,麻意从手臂一直蔓延到脸颊,双目直直地盯着列祖列宗的牌位,但是看过去的却是一片虚无。
秦修文的计策,不仅仅宏大,他后面每一步,都有更加详细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只要蒙古人答应了这个契约,签下了这个帮扶协议,申时行就知道,蒙古人已经跳进了秦修文挖的巨坑里,再也出不来了。
而蒙古人会跳进去吗?这是毋庸置疑的,若不是秦修文掰开了揉碎了和他讲明白,就连申时行都看不懂里面的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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