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也只是他背地里,当着面,他还是有个奴婢样儿的。
毕竟他和湛公公都在吴公公手下当着差呢。
他还委屈上了,另一个也以跟骆王攀上关系的大太监知道此事一出,吴公公必秋后算账,不禁苦笑不已。
陛下的刀,都杀不灭这宫里的威风,攀上骆王是好事,徐徐图之便可,就算有威风,也等骆王当上了皇帝再耍也不迟。
可总有些聪明人,没耍过威风,事还没影,人就抖了起来……
这大太监蹲下身,跟地上那个倒在血泊里已经闭眼昏过去了的人惨然道:“你死了不要紧,你害惨我们了。”
只要是始央宫的人,骆王什么示好都接,心急成这样,他们这些下人看得出,陛下看不出吗?
始央宫又要遭清洗了。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丁女跟着吴英进了始央宫皇帝今日处理政务的小殿,将将进去行罢礼,就见那不言不语也肃杀如刀的皇帝温和道:“过来坐会儿,吴英,给丁女搬个小凳。”
“是。”
吴公把小凳搬到了皇帝的对面。
皇帝面前放着一个火盆,他的凳子要比吴公公搬来的高许多,丁女坐下,一阵热气朝她扑面而来,这让她冷到僵硬疼痛的身子顿时舒适了一些。
有了热气,丁女的嗓子有点痒,她想咳嗽,瞬间又强咽了下去,这时,她身边递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茶,只见吴英倒下了身子,把那碗掀开了杯盖尤自泛着参药味的药茶往她手中送,又听他道:“我记得你是能喝这个的,喝一口热热肚,刚知道你要来,我去泡的,用的还是陛下喝的御茶。”
顺安帝在对面听着,朝吴英瞥了一眼。
吴英道:“奴婢未请就擅自作主,陛下不会罚我吧?”
都“我”上了,罚什么罚?顺安帝轻哼了一声。
“给您准备了点肉粥,这就端上来。”吴英又朝他道,白净老迈的脸上透露着慈祥。
“嗯。”
“跟陛下说说话。”吴英离去前,提醒了丁女一句。
这便不是几句话就走的事了,吴公公比往日宽柔了太多,不知因何而起,丁女有些恍惚,抬起头来,看到皇帝拿着火钳子往炭盆里添炭。
“奴婢来。”丁女就势跪到了地上,接过了皇帝手中的火钳。
皇帝把钳子给了她,看她添了几块炭收了手,道:“起来坐罢。”
“地上是热的,奴婢跪着罢,跪着舒服。”
小殿这几日是烧了地暖的,只是地暖年长欠修,没以前那般热了,是以这殿中还添了个火盆,在这殿中,顺安帝带着臣子处理政务,足以过一个温暖的冬了。
这小殿今年不知为何分外温暖,顺安帝今年冬天都是在这安寝,睡得也甚好,尤其这几日,在这小殿中听了诸多国泰民安的事,这小殿都变得国泰民安了。
顺安帝心情不错,对着皇后的奴婢,他心情也是不错的。
上次她送来的那段结发,此时就压在他夜间睡觉的枕头里。
顺安帝心中已无情,但旧日旧人旧情提醒着他是为何成为了如今的这个帝皇,高处不胜寒不假,而狄后为他陪伴蹉跎一生也不假,从此回过头看,他还能看到狄后碧玉年华时的晏晏笑颜,躺在他们结发上的安眠,就像漫长冬夜中所看到的炭盆当中的那点红色的火一样让顺安帝安心温暖。
狄女的痴,透过时光穿越而来,尤带着几分美意。
年景好了,顺安帝心一顺,便生出几分安,亦生出了几分宽容,对着狄女的奴婢便露出了和颜悦色:“今日过来所为何事?”
丁女拿过吹具,把炭火吹亮了些,放下吹具时,她掩下喉中咳嗽,听到皇帝的宽慈问话,她怔愣了一下……
“说罢。”
“是。”丁女知晓皇帝不喜周旋,尤恶心眼多的人,皇帝日理万机,也就朝中不怕死的重臣有那个胆敢跟他口不对心了,而娘娘后来是没有的,她更是不曾有过,她垂下头来,恭敬道:“一来是带太孙妃来见太孙,两人有一些时日没见了,太孙妃有些重要的话要跟太孙说;二来是,太孙妃轻易不敢来始央宫,日后奴婢不在了,她想来也过不来,奴婢想跟您求个旨,希望着太孙在始央宫一日,太孙妃便一月能过来一两次,跟您请个安,也跟太孙见个面,免得奴婢不在了,宫里的人以为凤栖宫没有了会咬人的狗,就敢有胆子把佩氏赶出宫去。她们还以为把佩氏赶出去了,掌着凤栖宫,她们就能发财了。”
“当年娘娘掌凤印都没发财,她们还想着……”丁女跪坐着,不紧不慢地说着,泛着青的冷白脸就跟这冷清的后宫一样诡异又寻常,“这宫里,从来没变过,您的手,娘娘的手,未曾改变过这宫里分毫。”
再锋利的刀,也杀不灭人欲。
顺安帝听这老使女一说,嘴角翘起,淡淡道:“你很喜欢佩氏?”
“她胆小,有所求,不敢惹您烦。”丁女挨在火盆边,低头看着火盆里燃烧的炭红光一闪一闪,“给她一点活命的希望,就能吊她很多年,心甘情意着谨小慎微、克勤克俭,她聪明,又知道只有靠着她的卑微才能让她和太孙在有您在的宫里活下去,她呐,知晓着呢,能求我时,头尚能低到尘埃,等到求您,呵……”
老女使轻嘲,在火盆边上佝偻着腰,声音虚弱又凉薄,“只要让太孙和佩家活着,就算要她的命,她也是能答应的,只是她的命,又值个什么?不自量力。”
这时吴英已过来,把肉粥端到了皇帝手上,他手中还拿了个软垫,在皇帝接过碗后,把垫子放到地上,扶着丁女往垫子上坐,嘴里道:“慢点,换个舒服点的姿势。”
丁女被他扶着坐好,抬头看向他,见他满脸的褶子,淡淡道:“公公比我活得好。”
不等吴英说话,她又道:“您还有主人能侍候。”
她就没这般幸运了,丁女朝皇帝磕了个头,赐了他赐她软垫之恩。
磕完头,她没有起,趴伏着道:“陛下,奴婢想求您那一月两次见面的机会,那是她的心机,也是她对太孙的对家人的深情,对以往无知的自己的悔恨弥补,这宫里是只蚂蚁也想给自己找个窝,望您准她一线生机,看她能挣扎出个什么事来罢!”
丁女控制着自己,没有说,当年她的娘娘便是这般挣扎着,挣扎着,挣扎着到了死。
她的娘娘呐……
丁女的皇后娘娘。
可就算他是皇帝,他也控制不了人心里的贪欲。
若是换个不那般愚笨的,识趣懂得看人眼色,打杀她也容易的放在这宫中制衡那些做梦皆在想着为儿为女为娘家为自己博一个未来的宫妃,他在后宫也能少花些心思。
没有佩氏,他也得立一个人出来,放任她们互相攻讦,此消彼长,彼长此消,如此往复,消耗掉她们那些过多的心思。
佩氏也颇有些能耐,省银子倒是好手,人情世故上妥帖周到,也受得了气,就是不知她这种四面迎合的手腕能用到哪天。
也不是不能看看的。
皇后的遗留,有着皇后的脾气,皇后一生孤傲决绝,至死都未曾向顺安帝低下过她的头颅,顺安帝能在皇后的这个使女身上看到皇后遗留在这个世间最后的一抹残魂。
哪怕此时此刻,老使女是垂着头颅的。
这人要走了,可能过不完这个冬了,顺安帝看着眼前之人,莫名觉着这个老使女即将要走,她是自己不想活了。
这是托孤罢?
皇后走时,也想把太子妃和她的孙子太孙托付给他。
“朕知道了,朕跟你承诺,只要太孙还在这皇宫里,小佩氏便能住在凤栖宫,由她一直掌着凤印。”至于皇孙若是殁了,那小佩氏是死是活,那便是以后的事了。
“回罢。”
“是。”丁女诺毕,没有起身,她伸手往袖中一探,拿出一个素袋,抽出里头的一本页面泛黄卷成筒的长册,双手举到皇帝面前奉上,“这是娘娘这些年间写下的诗词,奴婢装订了放在自个儿的小屋里头,没有拿出来,这是娘娘在这世间为数不多还沾着她气息的物什了,您若是不嫌弃,就打开看看罢。”
顺安帝不等她说完,已拿过了她手中卷筒,待她说罢,他已摊开长册,掀开了第一页
妇无青山翠,君心无验取。
见清风无归,见明月无泪。
我不是那江山,皇帝不要我我也谓,我不会回去,也不会哭泣。
字是狄女的字,她的老迈病重也无损她字里行间的睥睨。
甚好,是狄女的字,与她那差得不堪入目也能透着几许趾高气昂的诗,这便是她那见到棺材也休想让她掉一滴泪的千古绝句之一,假不了。
好诗呐!
顺安帝挥挥手,让吴英带走老使女,就着炭火,捧着手中的长卷,慢腾腾地一首接一首看着。
这厢吴英带了丁女出去,出了小殿,能说话了,吴英低声道:“陛下仁慈,您往后可别了。”
再大的情面,也经不住使了,丁大人需得见好就收。
吴公公也是仁慈,便是到这时候了也不忘同僚一场之情,丁女被他扶着进了温暖的小耳房,待他搀扶着坐到了盖着褥子的圆凳上,她瞧着老公公的满头华发道:“没有什么往后了,您这里,我也想做个托付,往后那两个小的,您若是手上还有点余力,麻烦您帮我帮衬着他们一点,我到了娘娘那里,到时候会为您美言几句的。”
吴英听罢,一愣,接而一怔,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模样,“帮我美言什么?”
“说您慈悲,对我们好。”
吴英哂然,连连摇头不休。
这岂是几句话就能换过去的,皇宫里的这对主婢,这一生呐,不知为何,与这皇宫就是格格不入……
皇宫死气沉沉数十年,何尝不是不想让这皇宫有动静的皇后的手笔。
一夫一妻一世人,民间夫妻尚且难得,又何苦在这波诡云谲的皇宫大内求那一心一意的真。
“您坐着暖会儿,烤着点火,太孙妃那边还没回来,您且等一等。”真凤凰已死,过去的事随着她的离去已不能说道,吴英撇过这话道。
“是,谢公公。”丁女如旧矜持,有礼,冷漠。
这厢佩梅将将在丈夫太孙在始央宫落脚的小殿见到卫诩。
他在门口候着她,她一到,便去牵了她的小手,把她带到身边,方才谢过领路过来的小吴公公。
“两位殿下进去说话罢,奴婢在门口等着。”小?*?吴子算着太孙妃殿下也不能在此处久留,便出言道。
他受了禄衣侯夫人的打点,没见着太孙妃的面便罢,见着了,看在禄衣侯夫人的面子上,左右也要给禄衣侯的这位表妹些许照顾。
“谢过公公。”这次佩梅先于诩儿出口,在诩儿先行谢过小吴公公之后,她又谢了一道。
“您客气。”小吴子弯着腰揖手,目送了他们进去,在外面把两扇门带上一关,亲自守着外面,等着这二人说话出来。
“可是瘦了?”
“诩儿……”
门一关,两人同走进屋内,眼睛一对,又是异口同声出声。
佩梅闻言摇头,双眼一弯,不禁笑了起来,把手送到他手中道:“你看,我手热乎着,我没瘦,姑姑待我极好!”
“是了。”卫诩轻叹,在她清瘦的脸上来回不停地看。
“怎地不问我今日是为何而来?”佩梅见他眉眼间藏着淡淡的忧愁,便放柔了口气问道。
“是有要事吗?”我把她害得好惨,卫诩心口闷疼,却知此事此时再说无益,便提起精神,故作振奋道。
“是的,诩儿聪明。”
卫诩苦笑,坐到床边,拉着她坐在双膝间,抱着她不堪一搂的细腰道:“说罢。”
他把耳朵送了过去。
佩梅微微一愣,接而在他耳边细声细气把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她极会述事,三言五语下来,便把事情道罢,她一言毕,卫诩惊愕抬起头,对着佩梅那压低口气说出来的言辞中颇有几分疾厉:“这事是侯夫人送小年礼进宫那天与你说的?”
“是。”
卫诩脑子飞转,喃喃:“不知王叔这几日的为难是不是为着此事?想来应不是如此,如果是想斩掉我在宫外的助力,他要挑拔斩断的是佩家和陈家,而不是为难我这个在宫内可有可无的皇孙。”
一听“可有可无”这四字,佩梅连连摇头,正欲说话,却被诩儿拦住了嘴,听他又道:“想来不是如此了,梅娘,诩儿无用,这几日皆未见着陈世兄,也没听到过任何他来都城的消息,来日就是国宴,皇祖父怕是早已见过人了!”
他重重叹息,懊悔之意浓得不可开化,佩梅见他如此着急,按下心中心疼与焦躁,尽力集中心神搜罗主意:“那国宴之日,是否能见到呢?那日父亲也在宫中,他兴许会为你指明义兄长相,到时候你们还是可以面谈。”
“是也,”又凭空多了一方助力,卫诩见小妻子在这时候不忘为他寻那主意,他亦力持镇静冷静了下来,“就是不知他会不会助我。”
佩梅闻言呆了一呆,接而叹气,朝着空中一颔首道:“会的,诩儿,义兄背后,站的是我哥哥。”
为了妹妹,为了被妹妹牵连的佩家,兄长会竭尽全力,孜孜以求。
且指不定,这次陈家的起势,是因她哥哥而起。
佩梅自知自家兄长本事。
兄长从小便受祖父与父亲悉心教导,三岁能背百诗,七岁能写策论,他十余岁方才院试,考取秀才,亦是因着家中压制之故,后来不考举进士,也是因着佩家不想再入朝为官,要入民间为师,兄长方才拜学院山长为师,长期跟读,为以后教书育人而畜力。
兄长没有功名在身,入朝为官,可他的能耐,早就能与家中祖父与父亲商谈要事,只是兄长内敛,祖父也不想兄长年纪轻轻名声过振,死于年少成名,责其潜心学习蛰伏。
如今祖父年老,父亲在外因她之故,左右受掣肘,想来兄长也不得冒出头来,担起佩家的重担。
佩家诗书百年,随史而存,学史,读史,著史,便是佩家世代立足之根本,从不随波逐流,亦不冒头,因着生了她这个娘子之故,数百年风骨,荡然无存。
佩梅一想起,便心生悲怆。
她自来认为自己恭顺懂事,就算不是那等玲珑剔透的女子,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娘子,作为小家碧玉,她身上无傲骨可言,殊不知,自她接近诩儿,心怀能帮上诩儿之意,可见她骨子里也是一个心比天高之人。
她傲到便连自己也欺瞒了过去,自以为没有傲意。
皇后太子妃帮不了的人,她以为她能帮,这是何等的无知。
祖父母看得明白,父母亲亦看得清楚,兄长无奈至极,唯独只有她,把他们的话当作耳旁风,看似听进了耳朵里,实则从未进过心,从来皆我行我素,直到太子妃,诩儿的母亲真正算到了她头上,佩家躲无可躲,逃无可逃。
她亦悔无可悔。
如今,唯有在艰难之中,趟出一条生路来,方才能解她心中一二悔恨。
这不是悲叹之时,好不容易借姑姑之势前来相见,不得浪费时机,佩梅叹罢言毕,小脸一扬,故作振奋,展开神情露出欢颜:“诩儿别多虑,宛娘表姐素来不喜言语,她说的话,一句顶千金,她能跟我提起陈家义兄,岂会白白提起?定是能起那大作用,她方才会提点我一二两句,我们要做的事,不是,梅娘说错了,你要做的是,跟义兄见上面,往后要怎么做,想来依你们的聪明,定会心中有数,是否?”
卫诩心中有数,只是他历来得到的帮助太少,少到只是得到一点儿的相助,他便诚惶诚恐,担惊受怕,怕别人见了他这个病秧子真面目不愿帮他,又怕别人同意帮他了又被人坏了好事去,日夜活在惊恐担忧当中。
也就娶了梅娘,她给他不断吃着定心丸,有了禄衣侯和佩家明里暗里的帮衬,有了一些底气,他方才安定了一些,如今也才算是有了些许定力可言,才称得上沉得住一些气。
“是极,是极!”卫诩握着佩梅的手,还想多说上一些话,可不等他说上一些体己话,外面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门敲得很慢,响了一声,等了一下,方才响起第二声。
可卫诩再熟知不过这催促的声音了,他不由得苦笑,握着佩梅的手,鼻头一酸,他垂下眼皮,方才制住了那欲要掉出的热泪,他握着小手,轻言道:“不说那丧气话了,是我让你受苦了,你要知,欠你的,诩儿尽量会还,你要好好的,顾好身体,少犯些愁,我不回翼和殿和你在一起,是在为以后做些打算,你和我从小在一起,知晓我心高气傲,不想做那枉死之辈,如今祖母已走,母亲也没了,我只有你了,我又害了你,你的命在我心里,是要比我重要一些的,你要好好保重,为我好好保重你自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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