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时这般匆忙,连命都顾不上了,日夜兼程地来求救,此时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难以启齿,数次张嘴,才想出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梁洗跟你说过,她还有个家人。”
宋回涯听她骄傲地说过几次,印象还算深刻:“我知道。”
严鹤仪低着头道:“她其实还有个弟弟,这次去北胡,就是想去找她弟弟。”
宋回涯不作催促,等着他整理思绪。
严鹤仪说得很详细,似是能从那些细碎的讲述中获得一定的安全感。
“梁洗本是住在边关附近的一户普通人家,那年村里闯进一伙胡人,她母亲怕她受凌辱,将她藏到了水井里,让她躲过一劫。梁洗爬出井后,翻遍全城的尸首,找到了她父亲的,她母亲的,唯独不见她弟弟的踪影。第二日我严家堡得知消息,去村里救治灾民,见梁洗孤身一人,灰扑扑地坐在家里,便将她带了回去。”
“梁洗听说我严家堡也做打探消息的生意,想叫我们帮她寻找她弟弟的下落。当时我父受伤,严家堡正值风雨飘摇,无人理会那样一个孩子的要求,何况她还拿不出银钱,于是将她打发。梁洗为了赚钱,没怎么多想,就将自己卖了,去石场做苦役。但钱还是不够,她便生出别的心思,白天在街上闲逛,见我有钱,直接将我劫了。”
宋回涯笑了出来,笑完发现不合时宜,可实在忍不住,朝严鹤仪抱拳致歉。
严鹤仪本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被她这一笑,也觉得莫名有些诙谐,差点说不下去。
宋回涯问:“你身边没有护卫吗?”
“那是我严家堡,那是我家啊!你在家里也跟防贼似的?”严鹤仪愤愤不平道,“何况护卫哪顶得住她,一闷棍将人给敲晕了。她当年才多大啊?谁能想到她那么凶横!”
宋回涯连连称是,绷紧唇角肌肉,正经问道:“那后来怎么抓住她的?”
严鹤仪更大声地斥责,有种见了鬼的憋闷:“她抢了我的东西,来求严家堡帮她办事,蠢得升天了,自投罗网,哪里需要我找?!”
宋回涯肩膀耸动,再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她抬手半遮住脸,抱歉道:“对不住,你继续。”
严鹤仪说起这段往事,心头一片沮丧,耷拉着脑袋说:“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也算情有可原,能将她如何?本是打算将她放逐出去,我不甘心,想还她一拳,领着我父亲来找她寻仇,可我父亲一见她面,发现她根骨奇佳,天资过人,便同意帮她寻人,只要她答应来日出手夺刀。”
宋回涯:“夺刀?”
严鹤仪说:“是。我父只我一个儿子,我又没什么武学天赋,他指望不上我半分,索性让我念书去了。可身边人争权夺利,是不能容我接任严家堡的。我父就放言,谁能抢到那把刀,谁就是下一任的严家堡堡主。他收养了许多孤儿,教他们习武,只要求他们来日能护我平安。梁洗是其中资质最高的一个。”
宋回涯问:“人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严鹤仪说:“十多年前就找到了。她弟弟是个男孩儿,又十分聪明,那帮胡匪没舍得杀他,将他带去宁国,卖给了一位富商。”
宋回涯奇怪问:“那梁洗怎么现在才去找?”
“不,梁洗当年就去找过一次,只是对方不愿意跟她回来。”严鹤仪说着悔恨不已,拍打着膝盖道,“早知她弟弟是个如此凉薄之人,当初便是随意在街上找个相似的乞儿来哄骗她,也好过告诉她实情!”
第112章 南风吹归心
严鹤仪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因他激动又撕裂开来,脸部肌肉变得有些发僵,五官牵动不大自然。
宋回涯给他递了一块巾帕,他粗暴地按住伤口,仿佛察觉不到疼痛,闭着眼睛混乱地叙述:“几个月前,梁洗收到她弟弟的书信,说是想要见她。梁洗等这一天太久,当下喜出望外,就要过去赴约。我放心不下,随她一起过去。”
严鹤仪嘴唇抽动,虽是坐着,四肢仍在不断颤抖,停下缓了口气,说:“那小子起初表现得很是热切,带着梁洗四处逛了一圈,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所谓的朋友。可从不提回大梁的事。梁洗高兴得忘乎所以,觉得他弟弟总算长大,通晓人情,学会理解她的不易。其余事往后再劝。但我知道,他分明是别有所图。”
宋回涯听得起疑,觉得梁洗虽惯来不怎么聪明,可不至于连这点人心好坏都分不清楚。
严鹤仪松开按着伤口的手,喉结滚动,干涩道:“后来有一日,他约我二人出城去赏花。我看不惯他,找了个借口推说不去。当夜梁洗便没了踪迹,也没叫人捎回消息。她从不是那样的人。我察觉不对,天黑后便立马换了一间客栈……”
严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那纸张皱皱巴巴,曾被雨水打湿过,墨字晕成一团,依稀可以辨认出字体。
“他们找不到我,便在我房中留了这封信。说让我诱骗你去北胡,便放了梁洗。多半是听说梁洗与你是朋友,想抓了你好胁迫你两个师弟。”
宋回涯打开那张纸扫了一遍,又将它合上,轻轻放回原处。
严鹤仪盯着高处挂着的灯火,眼神没有焦距,脸庞被火光照得明亮,表情中交杂着怨悱与悲伤,流下一行眼泪,怔然道:“我早劝她不要信,她分明……分明该是猜到了,可她偏要试。她以为对方多少会有一点顾念血缘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结果连那点恻隐之心也没赌来。最后竟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怨怼或者责怪,而是对荒诞世事宣泄不出的愤懑。
宋回涯察言观色地道:“你替她觉得不值。”
严鹤仪五指按着扶手,用力得指尖发白:“我自然替她觉得不值!”
说起梁洗的旧事,严鹤仪嘴边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说。可要细细究来,也能用一词概括,便是荆棘载途。
梁洗在石场做苦役的那段时间,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大多青壮都吃不了开凿负重的艰辛,她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却能咬着牙生生硬扛下来。
后来开始学武,也没一天日子能称得上好过。身上伤口交错溃烂,与衣服粘在一起,愈合又撕裂,从没几块好皮肉。
习武便是如此,除却资质以外,全凭水磨。无人能一步登天。
严鹤仪不喜欢她的愚鲁跟莽撞,与她总是讲不通道理,又记恨她第一回 见面就莫名其妙揍了自己,提起她总是诸般数落,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性情坚毅。
梁洗好似天生是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八方风雨不动,天塌下来砸在肩上,也顶多只是皱皱眉头。
严鹤仪自认是吃不了她哪怕一成的苦。后来与她认识得久了,被她那榆木雕的脑袋给气习惯了,才同她关系亲近起来。
结果梁洗这厮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在与她怄气,活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
严鹤仪回忆着道:“当年获知她弟弟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次见梁洗着急,她当夜便收拾了东西,要去北胡寻人。临行前她请求我父亲,如若能带回她弟弟,可否让她离开严家堡,她不能让她弟弟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欠的银钱她余生定加倍奉还。我父亲觉得人心不可强留,同意了,并让我陪着去。后来想想,动身之前,我父亲或许已经料到结果。”
梁洗欠了严家堡许多银钱,虽然她要离开,老堡主还是赠了她十两银子。
梁洗分文未取,只穿一身褴褛衣衫,朝着北方日夜不停地赶去。
她找到那户人家,说明来意,请求相见,被对方断然回绝。
梁洗见不到人,便守在门口。饿了就去附近买个馒头,累了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休息。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严鹤仪看不惯她这般模样,如何骂她自甘下贱、自作多情,梁洗也不作理会,替她弟弟找了许多借口,譬如尚不知情,又譬如身不由己,不见到本人,不肯罢休。
她虽未闹事,可她穿得破烂,碍着人家体面了。家仆几次轰赶不去,拿她没有办法,将她领到侧门,让她在小巷子里等。
梁洗老老实实地坐下,怀里抱着个干瘪的包袱,小心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夜里下起一点小雨,梁洗改坐为蹲,靠在墙边,长发被打得半湿,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烟云笼罩的月亮。
严鹤仪怒其不争,本欲离她而去,马车拐出城门,又不忍心地回来。
他打着伞,站在巷口,看不见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冲着深处大喊了声:“喂!”
梁洗没有回应。
严鹤仪又喊:“回去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隔了很久,梁洗沉闷的声音才从漆黑夜幕中传来,听着平静又波澜,像一条暗流深涌,随月色起伏的长河:“你不懂。”
严鹤仪偏过头,望向身边的人,觉得自己太过荒唐,不禁笑出声来:“我确实不懂。我只以为她是愚钝,愚钝得连痛都不怕。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是一个不会难过的人。”
梁洗没念过什么书,不懂什么人各有命的道理。她想不通许多事,只能带着困惑面对陡然而至的灾难,面对亲人的离散、生活的磋磨。
她满脑子只有父母教给她的一个朴实道理,只要是煎熬,那便总能熬过去。她得存着口气活下来。
她没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刻意不去思考孤寂处境下的忧惧跟空茫,在巨大的变故后竭力维系住生活的最后一点假象,靠着微弱的念想踽踽独行。
严鹤仪看见了她的平静,却从不能与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压抑感同身受。
他不能明白,那最后一个亲人在梁洗心中的重量。
屋外的风声吹得哀婉,灌进堂里来,呜咽回环,吹散火焰上那缥缈的一缕白烟。
宋回涯过去将窗户关上,室内骤然变得冷清。
严鹤仪单手扶着额头,指尖渗出一点血渍,他低声说:“梁洗脾气如何犟,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听人劝。可听见心里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会去做。”
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零,落满空巷。入夜的北胡显得尤为的寒冷,有种浸骨的凄凉。
梁洗坐着等到天亮,头发、肩上都是红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人戏耍。
她回到正门,闷声不吭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将管事惊动出来。
皓首管事苦口婆心地与她道:“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在门外等了这么久,有心来的人早就来了,无心来的人,又何必再等?回去吧。”
梁洗望向他身后。
管事指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跟你说白了?你瞧瞧自己,身上拿得出一两银子吗?无权、无财、无名,难道是要带着我家小郎君回去吃苦?即便你是他亲姐姐又如何?别说我们小郎君不会答应,就算是家主,也不会答应。”
梁洗静默片刻,还是朝他身后张望,问:“他知道我在吗?”
“他当然知道。他懒得见你。他本是要我带着护院将你打出去的,可我见你年岁尚小,与你多说几句。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管事从袖口摸出一把铜钱,抛在她身上,挥挥手道,“小郎君打发你的。他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照拂。你若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别来连累他了。”
梁洗低下头,望着那几枚滚远的铜钱,脸上没什么表情,迟缓地收回视线,也只是执着地说了一句:“那我下次再来。”
“那一回,她连弟弟的面都没见到。她这么多年,生死徘徊,一心扬名立万,我知道她在期盼什么。”严鹤仪看向宋回涯,声音无力地问,“你那两个师弟,虽不是亲生,可都将你放在心里,怎么梁洗就这样倒霉?”
宋回涯想,如果是让梁洗自己来讲,她多半是不会哭的。
大抵还会翻翻肚中屈指可数的笔墨,故作高深地引两句圣人之言来不着调地插科打诨。断不可能像严鹤仪这样,哭得不能成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回涯也弯下腰,注视着严鹤仪的眼睛,问道:“你喜欢她啊?”
严鹤仪瞳孔颤动了下,喉咙吞咽滚动,就着舌尖那道苦味,一字一句地细数:“她又笨,又穷,脑子不会拐弯,脾气比十头驴加一起还犟。”
宋回涯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严鹤仪用力咬字,唇角肌肉绷紧,说来全是不满,可声音越来越轻:“性情鲁莽,总是给我添麻烦,想一出是一出,缺的心眼大得女娲都补不上,还不听我劝告……”
宋回涯低笑道:“所以你喜欢她什么呢?”
严鹤仪一言不发,弯曲着脊背,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视线。
宋回涯不打趣他了,正色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我让人备好东西,明天早上就随你去找梁洗。”
严鹤仪昂起头,沧桑的面容掩不住丝毫的情绪,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问:“你当真要跟我过去?”
宋回涯失笑道:“你这话问的,是在瞧不起我?你敢直白告诉我,我为何不敢去?”
严鹤仪那张素来能言善辩的嘴今日失了才能,数次语塞,拙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弟冷酷至此,而萍水相逢的友人却肯舍命相陪,过于讽刺,又实在感激,用袖子抹了把脸,摇晃着起身对她深深一揖。
宋回涯托住他的手臂,见他实在忧虑,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要去一趟的,只是提早一些时候。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拾掇一下自己,如今这种蓬头垢面的模样,实在有失你少堡主的身份,叫梁洗看见,少不得要嘲笑你几句,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轰你去做马夫了。”
严鹤仪咧嘴笑了一下,与梁洗待久了被传染,看着有些傻气。他朝后退了两步,心事重重地坐下,嘴上还在记挂:“不知道梁洗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别又是冲动,平白叫自己多受罪。”
暗牢里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滴滴哒哒,从梁洗睡前开始出现,到现在变得缓慢,近乎十来息才有一声。
她猜测先前该是下雨了,可不知道外面已过去时日。
秋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吹来,可她手脚麻木,近乎失去知觉,也察觉不到寒冷,只肌肉在本能地抽搐。
这回醒的时间稍早一些,来给她送饭的人还没到。
梁洗抬了下头,浑浑噩噩地环顾一圈,只看见墙角映着的一点光线。
那蜡烛快烧到尽头了,火光越发黯淡,在风里明明灭灭地闪烁。梁洗的大脑近乎滞涩,无法思考,盯着瞧了片刻,便有种强烈的困意,催着她继续昏睡。
意识迷离之际,光线中多出一道影子。
来人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般进来,停在门口的位置,露出一段淡薄的影子,似乎蹲下身做了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去。
梁洗张开嘴想喊人,喉咙干渴得宛如刀割,每次呼吸,都如同灌进一口铁砂,五脏六腑跟着刺痛,只发出几个沙哑的气音,又虚弱地晕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际,她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混在浓烈的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
那气息带来丝丝的凉意,顺着鼻腔滑入她的脑海,叫她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她想起村子被匪贼屠戮的那日,母亲抱着她来到井边,将她放进水桶里。
那木桶摇摇晃晃,人轻易要翻下去,梁洗一手死死抓着上方的绳索,不敢动弹,惊恐中反复地喊“娘”。
妇人回过头,哭着对身后的男子道:“这里只坐得下一个人。”
梁洗朝他们伸出双手,后方男子已抱着怀里的孩子离开。
妇人握住梁洗的双手,紧紧贴在脸上,流着泪叮嘱道:“我的儿,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出声。照顾好你弟弟。等娘来找你。”
妇人说罢解开绳索,梁洗随那木桶掉了下去,她摔进水里,抱着木桶浮在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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