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回涯:“……好。”
高观启扯了扯嘴角,对什么都觉得索然乏味:“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与他们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何况所求不同。你觉得我会难过吗?”
宋回涯不置可否。
“没事了。”高观启半阖下眼,低着头,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得虚浮,力倦神疲地说,“近几日,不要再来找我了。那贱妇该要动手,我杀了她儿子,这样好的时机,她不会放过我的。”
宋回涯想说什么,末了又忍下。阔步走出大门后,觉得郁结在胸,不大痛快,在街上徘徊几步,又调转回去。
她追上高观启,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肩膀,在对方略带迷惘的的眼神中,飞速说道:“若是你临死之前过来求我,我也可以不顾危险地救你一次,当是还你木寅山庄的人情。不过,也仅此一次。”
说完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感觉念头通达,舒爽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宋回涯从街边的商铺里拐出来,买了两只烧鸡,又买了两盒糕点,去看自己多日未见的徒弟。
这段时间宋知怯都嘱托郑九照看,宋回涯找到地方,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郑九坐在靠墙的一张矮凳上,手里捏着根绣花针,一丝不苟地缝衣服。听见人来,也不抬头。
宋回涯忍了忍,走过去问:“郑大侠,你真的无事可做吗?”
“你徒弟的衣服破了,我要给她换身新的,她不肯,说这是你给买的。可你只买了两件。这几天破了十多个洞。”郑九说着掐断线头,从边上挑出根新的颜色,抽空谴责地斜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重话,宋回涯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脸,迁怒地想那皮猴是做什么去了,新买的衣裳才没穿一个月,就能破出那么多的洞。
正奇怪宋知怯怎么没哀嚎着朝自己扑来,将手上东西放下,找了一圈,才在不算大的院子角落,找到那个趴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影。
宋知怯眼睛随着她转了好几圈,嘴唇哆嗦着,与她四目相对时,龇牙咧嘴地无声痛哭。
宋回涯看得愣了。
郑九抱着衣服走过来,解释道:“她说想学点普通的拳脚,我先练练她的气力。”
宋知怯两条细小的胳膊撑着身体,不住打颤,抬起脸,泪眼汪汪地道:“太难了九叔!休息一会儿吧。”
宋回涯见此都忍不住摇头哀怜。
郑九二话不说,背着手走开了。
宋知怯擦了把脸瘫软在地。宋回涯刚要勉励她两句,郑九手里提了根手腕粗大的木棍又走了回来。
宋知怯猛一个激灵,立马在地上趴好,鼻涕泡混着眼泪淌了下来,鬼哭狼嚎地摆着架势。
郑九掂了掂木棍,许是怕宋回涯忧心,声音温柔地道:“我当年练功的时候,我师父打得我皮开肉绽,也不曾伤到我的筋骨。只要给我时间,我定能把她的底子练好。”
顽猴的身躯抖了抖,憋住口气,不敢吱声。
宋回涯很小声地说:“我其实倒也不指望她多成器。”
郑九说:“你问问她,想不想成器。”
宋知怯犹豫了,刚要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机会。郑九又说:“苦功没下到一成,眼泪先流了一担。她这都忍不了,不是不能成器,是连不留山的名号都顶不住。”
见她尤在动摇,最后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谢谦光都比她能吃苦。”
这话简直是在宋知怯的胸口上插了一刀,无异于天大的羞辱,她大感惊悚,连连喊道:“我能!我练!”
第087章 白云无尽时
郑九的家里没几把正常的椅子,宋回涯收着两腿,颇为憋屈地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想同人说说话,可宋知怯顾不上理她,郑九也没什么闲暇,她百无聊赖,只好自己翻了东西吃。
院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树,被风一打,簌簌地往下飘半绿的叶子。宋回涯吃了个半饱,拿起扫帚去扫墙边的落叶。
郑九这也觉得她碍眼,眼珠盯着她转了两圈,开始轰赶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着别动。”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没出声啊。”
郑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长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儿默默地哭着,闻言又一下子笑出来,呛得自己恶心犯呕。
宋回涯:“……”这孩子别是把脑子给练坏了。
郑九摆了摆手。宋回涯见自己在这里徒遭人不待见,很是没劲,干脆走了。
宋知怯脉脉望着师父离开,呜咽了声,有种前程昏暗的感觉。
郑九从屋内取出一套暗器,坐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磨着刃口。
日光逐渐高升,可始终没什么暖意,影子随流云虚虚实实地变幻,北风去了又来。
在宋知怯以为郑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男人放下手,说了句犹如天籁之音的话:“可以了,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声,烂泥似地趴了下去,不再动弹。
郑九单手轻巧地将她拎起,扔进屋里。等她换了身衣服,支使她去买些菜回来。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两手捧着将银子接过。
郑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脱,脾气一上来嘴上没个把门,今日见师父回来,别是说漏了嘴,特意叮嘱一句:“出门去的时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极有分寸,只是年龄小,又会卖乖,常叫人误以为天真无知。她点点头,挎上篮子,脱缰野马似地往外冲。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动了,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地沉。她将竹篮挂到脖子上,扶着墙壁蹒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发现走过了头,前街人声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将肉炖到软烂,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一瞬间随之四溢开来的酱香。
宋知怯馋得不行,顺着味道找过去,在一间酒楼的门口蹲下,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饭菜。
她数了数怀里的钱,心思飞到九霄云外,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哐啷的声音,还有东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冲上前,捡走滚远的几枚铜钱,但不敢靠近了明抢。宋知怯迟钝地从脚边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会儿,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身朝对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谁要你的赏钱?你瞧我哪里像个小叫花了!”
给她扔钱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可眼神颇为淡漠,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势。
宋知怯刚骂完,就有些害怕,因为那男人背后还跟着个护卫。虽站着未动,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
这动作她太熟悉了,每个高手都是这样“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来,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脚发软,根生在原地不能动弹,要不是冬天的裤子穿得够厚,怕是能清楚看见她的两条短腿正抖如筛糠。
武者在等着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宋知怯回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种野兽般的求生直觉——她若是现在转身就跑,下一刻就该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颈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血流往上冲涌,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视线,声音低了点,将竹篮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迟缓地有了反应,开口问:“那是老夫误会了,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宋知怯确实饥肠辘辘,极度恐惧也没叫她忘了饿,嘴里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气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饭的。”
男人对着她,不知是想到了谁,眼角肌肉微微绷紧,消沉的表情中闪过一抹追思。
宋知怯见那护卫的手慢慢从腰上收回,小心调转方向,准备溜走。
男人开口挽留:“小姑娘,当是赔罪,我请你吃顿饭,如何?”
听他说得和颜悦色,宋知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说:“我爹叫我别吃什么丢来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给我道歉,那我也得给你薄面,还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舒展,气质变得慈和,说:“坐。”
宋知怯乐颠颠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开始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记起道谢,朝边上人扯出个明媚的笑容,喜气地拱手:“多谢爷爷!您可真是个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着面前的一杯茶,吹开热气,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女童。
宋知怯个子矮小,这半年里吃饱穿暖也没蹿个儿,衣服套了厚厚的几层,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过于削瘦,加上皮肤表面发黄的老茧,俨然是个从小吃苦的人。
护卫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边询问:“老爷?”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绝。护卫才按捺住心绪,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高清永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戏的,不过现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给人缝衣服。”宋知怯连篇鬼话信手拈来,说着主动凑过去,两手掀起棉服上修补过的痕迹给他看。
宋知怯胆肥起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对方不是动手就打,她一张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热诚笑道:“要不我给爷爷您唱一曲儿,算抵了我这顿饭钱,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说:“可以。”
宋知怯当即爬到椅子上,照猫画虎地摆出个唱戏的架势,像模像样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时间太久不记得词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几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来,晃着腿与男人搭话:“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高清永说:“我来看我的儿子。”
宋知怯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是条长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东西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
可从来大人物说起自己的心酸不易,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紧跟着才能嘲笑庸人的怠惰,与自己的勤勉。这是不能争执的。
宋知怯不知他是哪位祖宗,加上吃人嘴软,句句尽心尽力地伺候,于是义愤填膺道:“他们当初一定是差你太多,除了穷,找不出别的事情来贬低你。爷爷,你当时怎么做?”
高清永沉默了下,说:“我同你一样,把钱扔了回去。”
他看着宋知怯,对她不卑不亢、桀骜不驯的性情极为欣赏,犹如在看过去的自己。连说出的话也句句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这样的人,竟不是他的亲儿。
宋知怯吃得满嘴油花,拿袖子一擦,拍掌叫好,不遗余力地吹捧道:“爷爷果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难怪如今成了位大人物,连穿的衣服都那么漂亮!”
她弯腰看着高清永身上的布料,很是艳羡,又不敢伸手去摸,一脸没见识的表情问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绸缎吗?”
高清永没有回答。
宋知怯又问:“那些嘲笑你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高清永摇头不语。
宋知怯好奇道:“那你后来考上了吗?”
高清永说:“考上了。”
“你如今那么有钱,一定是当上大官了!”宋知怯挥舞着手脚比划,问,“有县令那么大?”
高清永与他身后的护卫同是因她这句猜测笑了起来。
井底之蛙,连丈量天高,都是以尺为数。
宋知怯佯装不懂,不悦道:“你笑什么?”
护卫不屑一顾道:“县令未必能见得到我们家老爷的面。”
宋知怯听得一脸认真,半信半疑地问:“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两手环胸,学着大人姿势,老气横秋地道:“我爹说了,官字两个口,从来是一代传一代的,除非有能谁也比不上的大学问,差不多得是天上的神仙那样,拿笔写个字儿,都能写出花来。。你家同我家一样贫寒,想要当上大官,祖坟得冒多少青烟啊?我得娘嘞,那祖宗不都得被烧光了?”
高清永听着她天真的描述朗声大笑,先前的沉郁散了大半,只剩下点点的愁情。
宋知怯生气道:“你们不要笑了。”
邻桌的食客起身散场了,伙计过去清理桌案。
宋知怯朝外瞅一眼天色,赶忙拎起地上的竹篮,慌张道:“我得回去了,我爹还在家等我呢。”
郑九在家中等了半个来时辰,依旧不见宋知怯的身影,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沿着街道一路打听,没寻见人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去知会宋回涯时,就见宋知怯从巷口一路狂奔过来,背后犹如鬼魂在追。
郑九难得动了怒,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丝紧绷的颤抖,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宋知怯也大声地回:“我去买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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