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妇人道着歉将孩子送走,小乞丐余怒未消,尖酸地道:“大侠,您如此心善,给我也买一个馒头呗。我都好些天没吃过饭啦!”
“你不是抢了一个吗?”宋回涯说,“不想吃就饿着。”
“吃啊。”小乞丐讪皮讪脸地笑道,“我又不是天上来的神仙,不吃饭就能活得下去。”
她弯腰捡起那个被丢弃的馒头,随意拍了拍,直接一口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又“呸呸”吐出沙子。全程恶狠狠地盯着宋回涯,像是在咀嚼她的血肉。
宋回涯清楚她的怨恨,无非是觉得不公平,只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小乞丐吞咽下去,眉梢舒展开,笑容满面道:“大侠,我们这些下等人,是不介意什么脏东西的。您要是有看不上眼的东西,尽管打发给我,我不介意!”
若非她眼神里的戾气太过深重,任谁也不会觉得她这表情的背后带着森然的恶意。
宋回涯斜睨着她:“不服气?”
小乞丐强行扯着嘴角,阴恻恻地笑道:“女侠,他有父有母,少吃个馒头,可以叫人再买给他。我不抢他的东西,就活不下去了。您那么慈悲,忍心看着我饿死街头吗?”
宋回涯微笑颔首:“听着是有那么些道理。”
小乞丐:“您说是吧!”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宋回涯笑意微凉,弯下了腰,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照着小乞丐不自然扭曲的表情,声线平缓道,“我们都照自己的规矩做事。他遇到你是他倒霉,你遇到我是你倒霉。这有什么不对吗?”
小乞丐的表情再维持不住,眼神中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的尖刀,两手死死握拳,似要以目光将她千刀万剐。
宋回涯掐住她的下巴,声音温柔地道:“若是再让我发现你欺凌弱小,我便十倍更甚地教训你。别同我说你的那些歪道理,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吗?没本事,就给我忍着。”
小乞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手心一阵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掌,看着上面星星点点的擦痕,吹了两口气,将嵌入伤口的沙子拍出去,终于冷静下来。
这丫头满肚子坏水,脑子却很机敏,说谎更是驾轻就熟,不着痕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发脾气的资格,又施展出自己变脸的绝活,态度谄媚而关切地道:“女侠您可能是误会我了,我方才去抢那孩子的东西,其实更多是为了您啊!我见女侠您昨夜病得那么厉害,又饿了好几顿,就想着讨点东西来,让您填饱肚子。”
宋回涯抬手抚在她脑袋上,欣慰赞扬道:“你这孩子,可真是心善啊。”
小乞丐笑意甜美:“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握紧拳头,“呼呼”在空中打了两下,吹捧道:“等女侠您养好了伤,就又可以去行侠仗义了!”
宋回涯稀奇地说:“你还知道行侠仗义啊?”
小乞丐憨笑道:“大伙儿都这么挂在嘴边,反正是顶好的事情,对吧?”
她说完瞥了眼对街的小摊,宋回涯只当看不见,将右手拎着的一提药抛进小乞丐的怀里,说:“跟我过来。”
宋回涯带着小乞丐弯弯绕绕,拐进一间废弃的老宅里。
院中篱笆倒塌,杂草丛生。房梁上挂满了蛛网,连同窗户都叫人给拆卸走,同城外的那间破庙寒碜得不相上下。
宋回涯找了个角落坐下,叮嘱道:“你把药煎了,炉子跟水都在院子里。”
说完这句她已经彻底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不再管她。
等宋回涯再次醒来时,破屋还是那个四面漏风的破屋。
出乎意料的是,那桀骜不驯的小乞丐这回竟没走,正安分蹲在中间的空地上烧火,嘴里碎碎念地不知在骂些什么,两手合力朝着她的方向煽风。
烧火的木柴不够干燥,白烟滚滚缭绕,颇为呛人。
浓烈的药味充斥在冷窗冻壁之间,是无处不在的寒风也吹不散的苦涩。
宋回涯闷声轻咳,小乞丐听见动静,当即停了动作,抬头瞥她一眼,见她满头虚汗,呼吸急促,若无其事地调转了位置,把愈发厚重的烟气煽向门口,推卸责任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女侠!我这辈子生来就没煎过药,已经是很认真给你看火了!”
宋回涯用衣袖捂住口鼻,斜倚着剑,漫不经心地道:“是吗?你如此可怜?”
小乞丐从未如此真诚,苦着脸叫道:“是啊,我可惨嘞!一辈子没走过什么好运!”
宋回涯坐在墙边,寂然无声,想着诸多种种,只觉得万事皆空,太不真实。心绪翻腾间,又抱紧了手中长剑。
小乞丐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身后摸出自己那个缺口的木碗,本是想直接端过去的,用袖子擦了遍,多嘴问上一句:“你用我的碗吗?”
宋回涯说:“可以。多谢。”
“还多谢呢……多新鲜呐。”小乞丐嘟囔着将药倒出来,端到宋回涯面前。眼看着宋回涯仰头要喝,小乞丐半真半假地道:“我在里面下毒了。”
宋回涯瞅她一眼,没理,大口喝完,将碗递了回去。
小乞丐无趣“哼”了一声。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往对面铺好的杂草堆上一躺,枕着双臂,翘起右腿,长长叹了口气。
宋回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睡过一觉,精神许多,听不见小乞丐聒噪的吵闹,反有些不习惯,主动搭话:“是在记恨我先前骂你?”
小乞丐抽出两根杂草,在手中编织,不走心地回说:“不敢哩。被骂两句算什么?反正我从小就被骂着长大。”
那就是记仇了。
宋回涯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小麻雀,若是有朝一日,有许多人叫喊着想要杀你,而你也杀过许多人,背着许多的麻烦,你会怕吗?”
说完宋回涯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许是病得不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只听小雀儿那边毫不犹豫地答:“那我还怕他们做什么?合该是他们怕我!”
宋回涯笑了笑,感觉嘴里残留的苦药味淡去一点。
“你多大了?”
小乞丐举得手酸,翻了个身,说:“也许有九年那么大,也许只有七年那么大。这得问问生我的那个娘胎了。”
宋回涯沉默了一段时间,才问:“你想学好吗?”
“什么叫学好?”小乞丐抬起头,兴冲冲地问,“你要教我学武吗?”
宋回涯失笑说:“先教你学道理。”
“学道理有钱吗?没有就不学。”小乞丐道,“我只要有钱了,我就是世上最讲道理的大善人!跟那个什么谢门主一样。”
宋回涯阖上眼睛:“那算了,当我没说。”
“别呀!我以前也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可我这回救了你,我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好人了。”小乞丐趴在地上,托着腮朝她看来,笑吟吟地邀功道,“女侠,我对您也算是有救命之恩吧?”
宋回涯无情点破:“你又不是真心想要救我。你只是没有杀我。不料遇上个比你更狠心的人。你心里头一定后悔得很吧?”
小乞丐觉得没意思,抓起一把干草盖住脑袋,背对着她道:“女侠,我要睡了。命苦啊,只能靠睡着了抵饿。就算病死,也没人会给我煎药。”
她幽怨地喊了几句,等不来宋回涯搭腔,便真的睡着了。
翌日天色未亮,又在一阵沙哑的叫卖声中醒了过来。
她鲜少在城中睡觉,因为总怕睡到半夜会被人叫醒。城里能避雨的空宅,从来轮不到她来夜宿。
若只是别的流民倒也罢了,顶多将她赶走。若是遇上城里的衙役,逃不过一顿毒打。
小乞丐揉了揉眼,看向对面,发现宋回涯也正在看她。不知是刚醒,还是就那么坐了半宿。
小乞丐打起精神,鬼头鬼脑地道:“大侠,您饿不饿?要不我去给您买点吃的?”
“饿。”宋回涯平静说,“但是我没钱。昨日最后一枚钱,给你赔了那个馒头。”
小乞丐笑嘻嘻地挖苦道:“那我去帮您讨饭?您老就在这里坐着,我去找找今日有没有好心人。或者是您洪福齐天,求着老天多下点银子给您,让我也沾沾光。”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用脚将四散的干草归拢,就听宋回涯挑剔地说道:“可是我不喜欢吃别人施舍的东西。”
小乞丐一脸匪夷所思地转过头,对着宋回涯看了良久,确认她不是说笑,才又嘴贱地呛声一句:“那我去客栈酒楼,给你翻一桌的大鱼大肉出来?”
宋回涯摇头,似在认真抉择:“我更不喜欢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小乞丐忍不了了,笑容生硬地问:“那大侠您想吃什么?”
宋回涯笑着说:“馒头,配一碗白粥,最好是再加个鸡蛋。”
小乞丐刚要发火,骂她在发什么疯,宋回涯已指着她道:“你去挣钱。”
“我?”小乞丐险些跳脚,鼻翼翕动,高声叫道,“我要是能挣到钱,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做个小叫花啊!”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说:“怎么会呢?你再想想。跑腿、送信、找人、采药。总有你能做的事情。”
小乞丐下意识问了句:“只要能挣钱都行?”
宋回涯一眼看破她的计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不是想帮着城里的人找宋回涯?”
小乞丐一阵恍惚,还以为她是要舍己为人了,声音都低了下去:“那我能不能找到她?”
宋回涯春风满面地笑道:“找到她之前,你可能要先满地找自己的头。”
小乞丐:“……”
小乞丐表情变幻莫测,咬紧牙关干笑两声,还是垂死挣扎道:“大侠,您在开玩笑吧?”
“我与你一般是不开玩笑的。”宋回涯表情也严肃了些,“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巧,我便是一个。”
她拄着长剑起身,走到小乞丐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不然你帮我做事也可以。我不亏待你,给你出两倍的价钱。”
小乞丐吼道:“你骗谁呢?你不是没钱了吗?!”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可以去捡。”
“捡?”小乞丐呼吸急促,气笑道,“你那是抢吧?你昨日还不许我抢呢!”
宋回涯平淡说:“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归不了你管。”
小乞丐自觉尝尽人情冷暖,却从没见过如此离谱的人。
宋回涯想管教她,比欺凌她更叫她无从忍受。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慌得她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你想教我道理?”小乞丐头脑发胀,一会儿是些难听的脏话,一会儿是些恶毒的诅咒,好歹还有一丝本能的恐惧遏制,最后只顾着喊,“我不需要!”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直到她面色趋向惨白,嘴唇颤抖地别开视线,才开口道:“你不是说,如果你有钱,会比谢仲初还要善良吗?怎么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你又不需要了?”
小乞丐闷声不语。
宋回涯不再看她,走到门口自顾着道:“城北的孙氏药铺,我与那里的掌柜打过招呼。你去帮着做学徒。做得不好,他可以打你;做得好,他会给你工钱。”
门外透进来的日光照到了小乞丐的一双脚,她看着自己从破洞处露出来的红肿脚趾,怔怔地出神。
以致于耳边宋回涯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我知道你可怜啊,小雀儿,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遇到你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去不去由你自己选。”
第010章 万事且浮休
不过只一夜,小城里的江湖人似乎少去大半,或是总算学会了怎么入乡随俗。
沿街走去,甚至不见几个大模大样的地痞,往日凶神恶煞的好汉们,如今一个个收敛了脾气,会走路、会避人了。仿佛神医降世,随手一抹,将他们长在脑袋顶上的眼睛,都安回了眉毛下面。
宋回涯远远跟着小乞丐,看着她出门后,一路心猿意马、徘徊不前,以为她是不会去了。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发现她是绕路去了河边。
小孩蹲在石块上洗了把脸,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用手指简单梳理了遍。又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犹豫着脱掉鞋踩进水里。
冷水刚没过脚踝,她洗漱的念头便被浇灭了,赶忙跳回岸上,潦草甩干水渍,继续往前走。
见她确实在往药铺的方向去,宋回涯才放心离开。
孙氏药铺离得不远,没了江湖人的捧场,生意骤然间变得惨淡。
小乞丐进去时,一红衣小童正趴在对面的柜台上浅睡,听见脚步声眯着眼睛抬了下头,见到是她,又躺了回去。
小乞丐站在门口踯躅良久,正打不定主意是留下还是离开,一身长衫的老者恰巧掀开厚重帘幕走了出来。
老者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手上抱着个陶罐,下巴高高扬起,只用眼底的余光上下审视了她一番,似乎很不满意,勉强迁就道:“就是你吧?洗个手,跟我过来。”
小乞丐心生忐忑,已想走了。老者放下陶罐,不管她如何反应,兀自走向后院。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后院还站着三位少年,穿着一样的衣服,正在忙碌。见老者进来,皆放下手中东西,迎上前问好。
老者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傲慢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断气了。他指着水井旁一座小山似的柴根,说:“把外面的皮剥了,放进那边的筐里。后面的事不用你做。”
那不知道是什么草药,差不多手指粗细,还带着泥,该是刚从土里挖出。
小乞丐饥肠辘辘,捂着肚子,想问有没有早饭吃。老头儿斜她一眼,先行说道:“不做事,哪来的饭吃?没力气的话,现下就走吧。”
小乞丐只能闭上嘴,委屈忍了下来。
好不容易忙活完,坐着休息会儿,边上的少年又给她扔来一把小锄头,让她去给墙角下的那块小药田松松土。
小乞丐抄起锄头,满脸怒容,是想直接朝着那少年砸过去的。突然想起宋回涯今天早上的那句话,表情变了变,又将手放下来,若无其事地回道:“知道啦!”
少年吓了一大跳,两手护住脑袋敏捷后跳,打算开口喊人,但见她很快冷静下来,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癫,骂道:“你有病啊?”
小乞丐闷头翻刨田里的土,脖颈上青筋暴突,硬生生忍住了没出声。
一直到傍晚,小乞丐累得两手都快举不起来,少年才端了碗饭过来,放在地上,没有说话,径直离开。
小乞丐飞速跑过去,端起来一看,发现全是些冷了的剩菜。
有半碗是菜汤,底下泡着几片发黄的叶子,一小团从饭桶上扫下来的米饭,还有几根涨糊了的面条。
老头儿和另外几人应该是已经吃完了,年轻学徒抱着盆脏碗筷放到井水旁,看也没看她,收起晾晒的草药搬去仓库。
小乞丐抱着碗自己找了个角落坐着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整理心情,只是忍不住地鼻酸。
这跟打发要饭的没什么分别。最大的不同只在于,她要帮着做事,宋回涯或许还为此求过不少情,甚至给了笔银子。
小乞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抓起面条,塞进嘴里。饿得狠了,也不觉得难吃。仔细将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宋回涯回来了,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垂眸看着小乞丐安静吃完饭,两手捧着碗走到井边。她站了会儿后,沿着回廊过去远远望一眼在前院闲聊的几人。
见没人搭理她,又规规矩矩打了桶水,把堆在盆里的碗筷一并洗了。
她手上该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碰到冷水时一阵阵地刺痛,于是边洗边往手上吹气,直到后面没了知觉,动作反而快了起来。
洗完碗,她吃力地将盆搬到后厨门口,放下袖子,两腿打晃地走过去告诉老者,事情都做完了。
老者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她伸出的双手上,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句:“嗯,虽然你做事马虎,手脚也笨,但姑且还算听话。今日晚来了一个时辰,扣你一半钱。明日记得早点来。”
小乞丐没有说话,捏紧手中的银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老先生皱了皱眉,不悦道:“没有礼貌。”
他拿出算盘,核对今日的账目。不多时,一人裹着身寒意大步从门外走进来,提着袋东西,信手甩在桌案上。
“来了?”
老者掀起眼帘,伸手准备去拿案上的包袱,宋回涯随意一扫,直接将东西推到了地上,里面的草药、果子也从未系紧的布袋里翻滚出来。
“你——”老者指着她鼻头,大发雷霆道,“捡起来!否则这些东西老夫不收——”
宋回涯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在了柜面上。不等他起身,左手握着把卷边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颈,深深扎进木板半寸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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