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生顿时有些无措。
宋回涯说:“把窗关了。”
魏凌生僵硬起身,扶好椅子后,去将窗门合上。
满室沉寂。
宋回涯不说话,魏凌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着窗台上的缝隙出神地看,这才发现因久疏打理,青绿苔痕已经顺着墙角长上来了。
他用手指去擦。
“师弟。”静默中,宋回涯轻唤着道,“师姐为你开这次路。只是天长地阔,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魏凌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视线相触,便有一阵火燎似的灼疼。一句话就到了嘴边,想求她不要走。可转念到头,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
宋回涯伤得虚弱,到后面开始像说梦话一样地絮叨:“今年是我入师门的第十年,师父是怎么死的,我还记着呢。我只是想给师父、师伯上最后一支香,再启程。”
魏凌生霎时愧疚到极致,只觉自己万分卑劣,两只手死死攥成拳,好不容易想出句话来,张嘴想说,又被宋回涯打断。
“不留山,不留人。多余的话不必再讲。”宋回涯精神了点,朝他伸出手,“你不是已经托人查过,杀害师父的凶手都有谁吗。给我吧。”
魏凌生心底有个声音,在痛骂自己的无耻,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从袖口抽出一张折好的纸。
宋回涯接过那张纸,指尖上未干的血渍沾了上去,她扫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点头说:“好。”
又问:“师弟,我该先杀谁呢?”
那一瞬间,魏凌生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懂。
后来又觉得她若是真懂,岂会看不透自己的虚情假意,还一次次心甘情愿,为自己出生入死?
就如同无名涯上寄来的那一封信,简短几句,他读过上百回,却一直看不懂那结尾的一段:“不需你来救”。
魏凌生一下子从往事中醒了过来,手中的笔墨正落在纸上,晕开一片。
他掩饰了下情绪,提醒道:“阿勉,你该回去了。”
“我会回去的,但是我一定要见师姐一面。”阿勉说,“我也要去断雁城!”
叶观达被人从床上架起,套了两件衣服,扶上马车。
马车颠簸前行中,他在浓烈的倦意中睁开眼睛,因高烧而麻痹的痛觉也逐渐归拢,右臂断口处开始出现一阵噬咬般的疼痛。
叶观达拎起桌上的一壶烈酒,灌了几口,冷汗涔涔地靠在马车壁上,微张着嘴视线昏花。
边上的老儒生理了理腿上宽袖,挪动着与他拉开距离,推开一条窗户缝,将脑袋凑到空隙处透气。
蓦地,他瞳孔一缩,大掌拍向自己昏昏欲睡的徒弟,将人按了下去,自己也灵活地往下一滑,避开迎面旋来的斗笠。
那斗笠上带着被刀锋削过的一个缺口,擦着叶观达的脸,深深嵌入后方的木板。
在少年的惊呼声中,马车急停下来,叶观达险些被甩到地上。他按着矮几,上前掀开车帘,就见宋回涯两手抱剑,正侧身立在街道中间。
天上的雾气散开了,静立在晨光中的楼阁、朝露、行人,都拖拽出一条浅淡的影子,闪耀出蓬勃的生机。
拂晓的光线洒在宋回涯的脸上,如云一般流淌。满地的落叶同她的衣袍一起,在烈风中鼓荡。
叶观达视线模糊,泪光蔼蔼,只仿佛看见了一个与日分辉的人。对方的瞳孔里反射着金色的浮光,浩气清英,灵秀拔俗。
老儒生已摘下斗笠,拍着腿破骂道:“好生卑鄙!连我这样的羸弱老人都打!”
叶观达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
宋回涯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过,你们能走。”
老儒生又骂:“好生无耻,关起门来打狗!”
叶观达脑子一片混沌,一时顾及不上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宋回涯,对着车夫喝道:“撤!快!”
他放下沉重的帘幕,捞过桌上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气浇过喉咙,叫他朦胧的神智短暂地清醒过来,闻着马车内金炉中的浓香,又很快萎靡下去,喃喃自语道:“她为何非要杀我?非与我过不去?断雁城没有了我,大家都得死!”
老儒生宽慰道:“公子莫慌,我等还有张良计啊。”
叶观达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见宋回涯站在原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安下心。
两辆相同的马车在街道上相遇,一辆转向驶入小路,一辆朝着另外一处城门疾驰。
叶观达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马车再次剧烈晃荡,将他摔到了地上。
他捂住渗血的伤口,吃痛怒吼,马夫掀开车帘,哆嗦着嘴唇,给他指了个方向。
叶观达难以借力起身,单手支在地上,狼狈地半趴着,余光朝外瞥去,找了半天未找出缘由,正要暴怒发狂,宋回涯宛若阴魂不散地走入他的视野,单手握着长剑扛在肩上,熟络地朝他笑了笑。
“宋回涯!”
叶观达的神经已崩到了极致,酒意上头,断口处的每一次疼痛都让他对宋回涯的恨意达到新的顶峰。
癫狂地想冲出去与她同归于尽,被对面少年按了下来。
老儒生甩着长袖催促道:“走、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宋回涯的两条腿莫非能一直跑得过四条腿?就让她在后面追。”
马车再次调转方向。
叶观达情绪稍有平复,被少年托着坐稳身形。可被折磨得似乎出现了臆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宋回涯正站在他的身
后,激得他频频掀开窗帘去看。
恍惚之际,有数次甚至觉得对面的老者都有几分宋回涯的影子,叫他自己也觉得荒唐至极。
叶观达揉了揉眼,请老儒生再给他开些药。
“公子刚喝了酒,哪里能随意吃药?”老儒生的话好似有千百重的回音,吵得他脑子将要炸开,“还是姑且忍忍吧。”
“好!好!”叶观达立马叫停,吼他闭嘴。
车辆在数个城门间兜兜转转,始终未能离开城池。车夫不敢再惊扰叶观达,可每次再看见宋回涯的身影时,也觉得太过悚怖,不由惊呼出声。
叶观达听见那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强撑多时的心神彻底崩溃,探出头咆哮道:“宋回涯,我早晚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他没看见宋回涯,倒是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
叶观达越想越是憋闷,坐在马车里燥急地发着邪火:“想我断雁门,弟子兼亲属足有上万人。府衙之中也遍布耳目,如今却被她一人碾得抱头鼠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儒生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倒是期待他不堪受辱,跳下马车去与宋回涯搏命。可惜这小子嘴上豪纵不拘,实际却跟王八似地百忍成金,怂得很。
待又一次马车停靠时,许是信他不过,叶观达抛掉老儒生,独自离开马车。
一护卫上前接应,架着他从小巷穿行,曲折迂回,来到一处隐蔽的洞口。
叶观达看着那狭小出口外透进来的青绿山色,快步奔去,直到走出城墙,未在面前见到任何人影,脸上终于浮现出一股畅意的笑容。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自以为已经逃出生天,放肆大笑两声,抬手朝后招了招,等不到人主动来扶,亢奋的心才冷却下去。
回过头看,随行的护卫早已倒在地上,而宋回涯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倚在墙边,欣赏着他的窘迫。
宋回涯笑着问道:“生死被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如何?”
叶观达刹那间从狂喜落入极悲,抬手指着她,嘴唇翕动着想要唾骂,气血上涌,冲得他两眼发黑,径直栽倒下去。
宋回涯还以为自己又要担上一个活活将人吓死的恶名,用鞋尖踢了踢,确认他还活着,才讥笑一声。
第026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盘腿坐着,拧开水壶,喝了一小口,透过稀疏的树影,听下方姗姗来迟的一群人焦灼地道:
“怎会突然不见了?那宋回涯是开了天眼不曾?我等都追不上,她能追上?”
“少门主拐得太快,我等是半路被那老头儿给拦了。”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少门主责罚,怪我坏他大事。追出来一看,只见到了季长老。”
“看来便是在这附近失了踪迹,宋贼定然已经逃脱,先回去禀报门主。”
这话得了众人赞同,群雄前簇后拥地离去。
不多时,老儒生也从破洞走出来,定定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与坐在树干上的宋回涯面面相觑。
宋回涯无辜耸了耸肩。
老儒生骂骂咧咧道:“这帮人行走江湖,都不带眼睛的啊?我呸!”
“不带眼睛便可以做个无损英猛的好汉,那不带也罢了。”宋回涯笑说,“他人的命可以慷慨,自己的就罢了,毕竟叶观达可不像是个会记恩的人。”
见没热闹可看,老儒生甩着宽袖悻悻走开。
北屠这才扛着刀走出来,眉头微皱,问:“你绑这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宋回涯拍瓜似地拍了拍身边人,提起他往下一丢:“一时兴起,想看那帮道貌岸然的东西演两场。送你了。”
北屠嫌脏了自己的手,只伸出一只脚替叶观达垫了一下,想着这祸害迟早要死,无大所谓,连眼神都懒得施舍,见宋回涯背着剑要走,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宋回涯风轻云淡道:“自然是上山打狗。叶文茂若是知晓自己丢了儿子,不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我还真给他三日又三日,叫他能张机设阱来谋害我?何况,我是不敢相信断雁门诸人的狼心狗肺的。若是他们拿了城中百姓来胁迫我,届时我是逃好,还是杀好?怎么想都不痛快啊。”
北屠戏谑道:“前脚才夸你聪明,现下又要重蹈覆辙了?你不是要等他们来求你吗?”
宋回涯朗声笑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不来,我就当真不管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吓吓他们。”
她笑过两声,见北屠沉默着不附和,才收起些身上的玩世不恭。偏头看着万顷山色,天光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解下身后的剑,握在手中,再次洒脱笑道:“我对他们是失望的,不过我不后悔,因为我要走的路,从来与旁人无关。”
宋回涯指了指他,旷达说:“前辈,其实我很想看看你说过的当年。四海天涯皆是同道之人,‘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即便真的相看‘白刃洒赤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北屠难得笑了。脸上皱纹舒展开,总是写满严厉的繁复线条,流露出一抹生涩的柔和。
他这种自慷慨悲歌中活下来的老腐朽,见过太多的血与火、生与死,而今只剩下一腔与世格格不入的空虚抱负。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恢诡谲怪的旧梦,如今好像都在宋回涯的身上复活了。
北屠诚笃道:“若你生在当年,也是举世鲜有的风流人物。”
宋回涯受宠若惊,灿然笑道:“您这样说,我就想争争这个第一了。等我回来,请您喝酒。”
宋回涯举步又停,想了想,嘱托道:“劳烦告诉我那便宜徒弟,若是过了明早,我没回去,叫她去找陆向泽过富贵日子吧。”
北屠当场变脸,没好气地道:“我将她送到废旧宅去了,这话你自己同她说吧。”
他单手提起地上的人,扛到肩上,说:“老夫回去取刀,然后与你一道。”
日已当空,却无多少暖意,北风夹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露水,冷比霜雪。
北屠进了城门,直接将叶观达杀了,把尸首挂在城墙上,无视周遭百姓的惊惧尖叫,迅速回到风筝巷。
刚过拐口,迎面便看见二娘正一步一跪地举着白布沿路前行。她身边还跟着十多人,俱是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佝着背缩着脖子,被风压得直不起身。
二娘身体每况愈下,已是日薄西山,需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能堪堪走动。
十几人俱不识字,写不了断雁门的罪状,亦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控诉,只能两手高举着一块白布,在上面用血按了手印。
见北屠出现,二娘登时泪如雨下,再支撑不住,软倒下去,低着头惭愧道:“大侠……我太无用……”
北屠五味杂陈,上前将她扶起,朝她点了点头,说:“够了。”
说罢顾自进屋,将手中那把破刀丢了,从床底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取出把三尺九寸长的环首刀。
他一手托着刀身,顺着铁刃拭了一遍。数年不曾出鞘,刀刃上也未蒙尘。
北屠对着银刃上反出的自己的脸,扯着嘴角生硬笑了笑,又觉得实在丑得碍眼,撇撇嘴,正欲起身,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动静,脚步错杂,浩浩荡荡。
北屠以为是断雁门的弟子赶来寻仇,杀气腾腾地踹开大门,箭步出去,想干脆拿他们的尸骨开刃。
那年久失修的木门轰然倒下,外间的景象却截然不同他所想。
一群青年手中高举着纸张朝他门前奔来,铿锵有力地喊道:“断雁门的罪状——我等来写!”
一群年轻书生领头,后面跟着帮赤脚或着草鞋的市井小民,放眼望去,三教九流皆有。
他们站在二娘身后,一人一句,振聋发聩,激烈痛诉。
“府衙里的官差,有不少是断雁门的弟子。贤能之人不为世用,幕吏擅权,备位充数,残害忠良。遭衙门蒙冤打死的百姓不胜其数,这里有二十六户人的姓名,皆愿以命担保字字属实!”
“城中的私塾、医馆,也大多是断雁门的生意。想要念书识字,每月需交二两束脩。寻常百姓一年勒紧裤腰带,都吃不了二两银子!百姓得病不敢问医,哪怕倾家荡产前去,最后也不过被敷衍了事。这与草菅人命何异?”
“外来的商旅途径断雁山,需请山门弟子代为押送。城中百姓凡有田宅纠纷,亦需拿出家财请山上弟子决断施行。说句雁过拔毛,也不过如此!”
“家中养猫养狗,尚要给口饭吃。他断雁门见人饿死于路,何曾大发善心,施舍过一粥半饭?”
“待杀人性命了,又来说自己仁慈,真当我等是生来下贱吗?我等上愧苍天下愧父母,唯独不会愧对断雁门的这群国贼!”
“这般下作的手段与胡人有什么分别?胡人是非我族类,断雁门是惨无人道!”
“我宁愿去边地与胡人厮杀,死个快活,起码去见列祖列宗时能抬得起头,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于断雁门的一个巴掌!”
年轻的书生不论膝下黄金,朝北屠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高声恳求:
“我等求恩公,杀叶文茂!”
“我等求天下英雄好汉,灭断雁门!”
众人齐声应和:“灭断雁门!杀叶文茂!”
北屠看着面前诸人,面容一片平静,可平静深处,激荡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暗流。冲开他心底厚重的死灰,如他手中这把环首刀,再现二十年前的光辉。
他瞳孔轻颤,想将宋回涯叫回来看看——
“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
这烂透了的世道,或许真要到头了。
北屠缓步上前,接过几人手中的诉纸,一并塞进怀中。未发一言,背影决绝地提刀离去。
亭亭松柏立于山岭两侧,风烟俱净,寒山苍翠。
青石长阶上,独行上山的宋回涯,遇到了蜂拥而下的江湖人。
弟子们手中举着刀剑,乱糟糟地喊着口号向下冲刺,被宋回涯一人阻断道路,高涨的气势骤然凝滞,好似刚出笼的老虎又被塞回了木柙。
为首长老见她静立不动,怒极反笑道:“好,你还送上门来了!”
拥挤人潮自发向两边山林散去,在光影浓淡中矫健穿行,呈四面合围之势。宋回涯抽剑出鞘,剑光在泠泠寒芒的包围下显得黯然失色,唯独一身气势浑然不输,对着高处背光的众人,坚毅而平和道:“今日拦我者,皆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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