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天太热,岁庭衡的耳朵不知何时已经红透,他见拂衣一直高高举着伞,开口道:“让我来吧。”
他本就比拂衣高大半个头,拂衣为了照顾他的身高,就要一直举高胳膊,这样太累了。
正准备上前替云郡主撑伞的莫闻听到太子殿下这句话,轻手轻脚退到三步之外,把头低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怀疑自己脑子被太阳晒得有些发晕,不然怎么会觉得,太子殿下心仪云郡主呢?
太子也不过是经常给云家送赏,不过是邀请云郡主到宸玺宫做客,不过是把那几箱从不让人碰的话本都送给了云郡主,不过是……
莫闻身体晃了晃,天太热,蝉太吵,他的脑子也太乱。
可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殿下与郡主以往从无来往。
他实在想不明白,殿下究竟是何时对云郡主起了这种心思?
几名御医被金吾卫从马背上扶下来时,胳膊腿儿都在打颤,看到殿下还好好站着一点事也没有,他们齐齐松口气:“微臣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是哪位身子出了毛病?”
“几位大人来得正好,烦请几位大人帮我看看,这是什么毒。”拂衣主动开口,指向脚边已经干得差不多的冰水,地面只剩一层黏腻的糖霜混合着泥灰,看起来十分恶心。
几位御医看了眼浑身血呼啦差的刺客,聪明的没有多问,全都围到了那团干涸的冰水旁。
做皇家大夫的,医术好就行了,不能多嘴。
“殿下,天气这么热,我们先去茶楼里坐着等吧。”拂衣看了眼岁庭衡红得发透的耳朵:“臣女有些热了。”
“好。”岁庭衡转过身收起伞,跨过茶楼台阶时,把手伸手拂衣手腕旁,又飞快收了回来。
太子身边不缺能人,拂衣刚坐下没多久,就有人端来了冰盆与清茶,那个中箭的刺客被金吾卫押在外间,他努力抬起头,用满怀恨意的眼神盯着拂衣。
拂衣若有所思,他为何不恨用箭射他的太子,反而更恨她?
外间时不时传出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是血落下的声音。
岁庭衡没有下令给这个刺客止血,拂衣也没有动作,她甚至还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半个时辰后,金吾卫又押着三个普通人打扮的男女进来,他们原本还在大声喊冤,见到浑身是血的刺客后,都安静下来。
“看来你交待的没有问题,他们果然是刺客。”拂衣放下茶盏,面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殿下,看在他举报有功的份上,先带他下去止血吧。”
刺客本就奄奄一息,听到拂衣的话以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这个女人为何污蔑他?!
他想要跟同伴解释,可是金吾卫碰到了插在他身体里箭,他痛得彻底晕了过去。
“他虽然暂时保住了命,你们可还没有。”拂衣摩挲着茶盏上的花纹,看了眼被拖出去的刺客背影,对另外两男一女道:“只要你们也能说出点有用的东西,我可以替你们求情,保你们一条命。”
“少假惺惺的,要杀就杀,我们不吃你这一套。”为首的刺客面无表情开口道:“早晚有一日,会有人取你首级……”
一个茶盏砸在他的头上,把他砸得头破血流。
“对郡主妄言,”岁庭衡用手帕擦着指尖,缓缓开口:“拖下去凌迟处死。”
剩下的两名刺客瞳孔巨颤,他们没有想到,传言中温和的太子开口就是凌迟极刑。
什么仁德君子,都是骗人的话。
“孤知道你们是死士,即使是处以极刑也不会说出幕后主使。”岁庭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孤给你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你们还不愿意说,也判凌迟。”
“不必等一个时辰。”女刺客苍白着脸道:“你现在就可以处死我们了。”
说完,她哈哈大笑:“只是不知道你今日凌迟了我们,明日还有何人夸你是仁德君子?”
“孤只对大隆百姓仁慈,你们这种来路不明的刺客,不值得孤半分怜悯。”岁庭衡没有看身边的拂衣,他神情冰冷:“别人如何看待孤,孤不在乎。”
“你们这种见不得人的阴沟老鼠,有什么资格说我朝太子?”拂衣站起身,走到这两名刺客面前:“俗话说,小人畏威不畏德,你们这种只知阴谋手段的小人,配得上我朝殿下的仁德吗?”
她低着头,在女刺客耳边小声道:“更何况谁会知道是太子下令凌迟的你们呢?整个京城,谁不知道我云拂衣是个睚眦必报的纨绔,就凭你们想给太子泼脏水,真是天大的笑话。”
“你……”女刺客愤怒地瞪着拂衣,她张开嘴准备咬向拂衣,被拂衣一把捏住下巴。
“你们这么恨我,不顾一切都要杀我的样子,让我想到了一位故人。”
刺客眼睑颤了颤。
拂衣笑了:“当年的曾贵妃也曾数次派人追杀我,可惜那时候她即使大权在握都杀不了我,现在就凭你们这些废物,也想要我的命?!”
她把刺客推到一边,用手帕擦干净手:“殿下,臣女求殿下即刻处死他们。”
“好。”
岁庭衡让人端来水,伺候拂衣净手。
听着哗哗的水声,岁庭衡看了眼拂衣在水中搅动的手指,又飞快移开眼睛:“当年追杀云家的刺客,有两拨人是逆王所派。”
水声顿时停了下来,拂衣接过莫闻呈来的布帕擦干手,转身看坐在桌边的岁庭衡,沉默片刻后道:“多谢殿下告知。”
她走回桌边坐下:“当年二王爷拉拢家父,家父见二王爷行事残暴,对百姓毫无怜悯之心,不愿与二王爷同流合污,那时候他便开始对我们云家不满。”
“还有他的儿子,也派过一次人。”
“二王府的世子贪花好色,有次在宫中醉了酒,想拉宫女强行生事,我把宫女救了下来。”拂衣对这些恩怨记得还算清楚:“有好几次他在宫里欺负人,都被我阻拦,他对我怀恨在心也不奇怪。”
这种品行不端的人,难道还能有什么宽广的胸襟?
“虽然他们已死,但至少殿下让我知道,他们对云家动过手。”拂衣指尖轻轻点着桌面,明天她就去给这对父子“上坟”。
“殿下从何处得知的此事?”拂衣有些好奇,她回京半年,也只查到十七波刺客中,有些与二王府有关,并不清楚二王府一家究竟派了多少人。
“当年两位王爷造反的案子,在父皇登基后,是由我来查的。”岁庭衡低下头,看着茶杯上的花纹:“无意间就查到此事。”
“原来如此。”拂衣笑了笑:“多谢殿下。”
“郡主如果还想查当年与刺客有关的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岁庭衡开口道:“云家世代忠良,本不该遭此磨难。”
她也不该遭受那样的痛苦与折磨。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许久后,屋子里传出一声拂衣的轻笑。
“多谢太子殿下大恩。”拂衣站起身,对岁庭衡深深一福。
夕阳爬过窗棂,橘色的阳光晕染了她的衣衫,岁庭衡看着光晕中的她,他很想知道,此刻低着头的她,是不是真的相信了他。
“我送你回去吧。”他终究什么都没有问,起身扶起她道:“长央行宫风景优美,是个读书作画的好地方,令兄若不嫌弃,让他也到长央行宫待一段时日吧。”
“多谢殿下,家兄若是知道能去行宫伴驾,肯定会很高兴。”拂衣顺势站起身,“臣女回去就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看着她唇边的笑容,岁庭衡眉眼也跟着温柔下来。
拂衣遇刺的消息传到各府,就连宁王府都得到了消息。
宁王怔怔地看着被墨毁掉的画,放下笔往外走。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远远能看见云府的大门。
当雕刻着金龙纹的马车停在云家大门口,岁庭衡在晚霞中扶着云拂衣走下马车时,宁王终于在恍惚中回了神。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岁庭衡脸上温柔的笑,看着他把云拂衣扶进云家大门,仿佛在看一场可笑的闹剧。
“殿下。”拂衣站在云家门槛后面:“你放心,臣女已经没事了,这点小惊吓,臣女习惯了。”
岁庭衡温柔浅笑:“哪有习惯的惊吓,放心回去吧,我已经让莫闻去传过话,今日的事不是你的错,令尊与令慈不会责骂你。”
拂衣看着岁庭衡,低头取下腰间的玉坠儿,放到他的掌心:“这个给殿下压惊。”
冰冰凉凉的玉坠儿在岁庭衡掌心滚了滚,他望着拂衣跑走的背影,合拢五指,把玉珠紧紧握在了手心。
这是拂衣第一次没有恭敬的守在门口,等他离开后再回府。
他把玉坠用荷包装好,放在了胸口衣襟里,侧首望向远处,嘴角浮起了笑容。
“皇叔。”岁庭衡逆着光走到岁瑞璟面前:“你为何在这里?”
岁瑞璟看着他,良久后嗤笑一声:“本王听闻云郡主一直在找当年刺杀云家的幕后主使,看来太子就是她找到的好帮手。”
岁庭衡没有说话。
“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又是未来的大隆皇帝,当然是她心目中最合适最有用的人选。”岁瑞璟嘲讽道:“我的好侄儿,可不要随随便便成为一个女人的利用工具。”
“皇叔。”等他说完这些,岁庭衡徐徐开口:“你只是郡王,见到孤为何不拜?”
“见过……”岁瑞璟双手交握作揖,僵硬地弯下腰:“见过太子殿下。”
这是他第一次单独面对岁庭衡时,如此郑重的行礼。
屈辱与羞耻,还有说不出的愤怒与不甘,在他弯下腰的那一刻,全都归于了平静。
在他记忆里,岁庭衡的样子是模糊的。
被欺负的,沉默无声的,坐在角落无人搭理的……
唯独没有高高在上的。
岁庭衡转身上了马车,夕阳的余晖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许久后,岁瑞璟站直身体,愣怔地看着云家大门出神,许久后转身离开。
天空中夕阳很美,热了一天的人从屋里钻了出来,街道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岁瑞璟挥退跟在他身后的长随,漫无目的地走在人群中。
“宁王殿下。”一辆马车停在他旁边,南淮从马车上下来,主动向他示好。
“南胥国的王孙?”岁瑞璟打量他一眼,迈开脚绕开南淮继续往前走。
“在下见王爷心情似乎不太好,不如由在下做东,请王爷……”
“你一个弹丸小国的王孙,有何资格邀请本王?”岁瑞璟不屑冷笑,他确实是落魄了,但还轮不到这种玩意儿在他面前献殷勤。
说完他看也不看南淮,傲慢地转身离开。
被岁瑞璟当街瞧不起,南淮怎么也没有料到,宁王的态度如此恶劣。他在大街上愣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来。
早就听说宁王任性张扬,没想到这么不客气。
皇后听说有人想要害拂衣,第二天一早就把她接进宫里。皇帝下了朝以后,带着太子也来了昭阳宫。
“不用行礼,好好坐着。”皇帝没让拂衣起身给他行礼,开口道:“此事我已经交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同办理,定让这些刺客有来无回。”
“陛下,大理寺与刑部终究人手有限,京城这么大,歹人扮作普通人,大理寺与刑部的人也不能全部认出来。”拂衣抬头对岁庭衡笑了笑,继续对皇帝道:“臣女有个好主意,就算抓不住幕后主使,也能让他们损失惨重。”
“什么办法?”皇帝对拂衣满脑子的小手段十分好奇。
“没有人能比生活在京城的百姓,更熟悉身边的人了。”拂衣眨了眨眼:“陛下,我们何不从此处下手?”
“你是说……”皇帝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朕明白了!”
当天下午,整个京城的百姓都听说了一件事。
“你们听说了没有,最近有敌国派人潜伏到我们京城,扮作普通人杀我们大隆人。”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是外国的国师算出我们大隆国运昌隆,他们想趁机坏我们的国运。杀人放火,盗人祖坟,无恶不作。”
“昨天下午好多穿盔甲的人在商铺查找犯人,难道找的就是他们?”
“难怪我昨天晾在外面的萝卜干没了,说不定也是这些人偷的。”
短短两三日,京城百姓人人自危,还真帮官府的揪出不少形迹可疑的人,举报的人也得了赏银。
这下百姓更积极了,看谁都像行走的银子。
一时间京城里小偷小摸的行为都变少了,生怕一不小心就被关进京兆府的大牢里。
“果然还是群众的力量大。”皇帝坐在前往长央行宫的马车里,翻阅着手中的抓捕名单,笑得十分高兴:“连逃窜十多年的江洋大盗都被抓了出来,咱们大隆的百姓,各个都是人才啊。”
岁庭衡正在研究棋盘上的棋局,没接皇帝的话茬。
“朕看着这黑黑白白的玩意儿就头疼。”皇帝摆手:“要不你回自己马车上慢慢研究?”
“儿臣的马车上热。”
“热?”皇帝惊讶:“殿中省如此大胆,竟然敢克扣你的冰?”
“没有克扣。”岁庭衡翻了一页棋谱:“儿臣见一路上又闷又热,把冰分给几位随行大臣家的女眷,女子家娇弱,热出毛病来不好。”
皇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好半天才啧了一声。
“父皇有异议?”岁庭衡指尖夹着棋子,抬头看着皇帝:“送赏的人还没走远,要不儿臣把他们叫回来?”
“算了,帝王车架这么宽敞,多你一个也不算多。”皇帝扯了一下身上的龙袍,毫无仪态地擦汗:“钦天监说明夜有雨,等雨下来,京城里应该能凉爽不少。”
他看了看儿子身上整整齐齐的衣服,还有一丝不乱的头发,把冰盆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儿子不怕热,他怕啊。
拂衣抱着太监送来的冰盆,舒服得叹息一声:“娘亲,我们快把水果放进来冰镇一会儿。”
“不要贪凉。”柳琼枝见她抱着冰盆不放,把她怀里的冰盆拿走:“别抱在怀里。”
云家今年才回京,所以没有像别人家那样,提前在地窖中存冰。马车里又闷又热,太监送来的这盆冰当真是及时雨。
陛下向来节省,今日倒是难得大方。
“你住的地方离陛下皇后很近,府中的下人不方便过去伺候,你要多加注意。”
“放心吧,娘亲,女儿对行宫熟悉得很。”
马车在路上行了七八个时辰,直到后半夜才抵达长央行宫。
长央行宫灯火辉煌,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拂衣这次仍旧住进了怡安居。
这是她以往来长央宫常住的地方,风景优美,位置极佳,是个非常好的地方。
时隔三年再住进这个地方,拂衣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屋里摆设已经大变样,但是她曾经用过的弓与佩剑却还挂在墙上,就连她玩耍时亲手扎的纸鸢,也好好保留着。
只是纸鸢褪了色,不复三年前的绚烂多彩。
她伸手去取纸鸢,褪色的纸清脆易碎,被她手指戳出一个洞。
“贵人。”伺候的宫女见纸鸢坏了,吓得变了脸色。
“别怕。”拂衣见小宫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把坏掉的纸鸢递给她:“这是我三年前做的纸鸢,坏了也没关系,你拿下去处理了吧。”
宫女小心接过纸鸢,什么都不敢多问,躬身后退。
“等等。”拂衣叫住她:“以前在这里伺候的三宝、三福呢?”
三宝三福两个太监是亲兄弟,她初次见到他们时,他们才七八岁大,这些年她来怡安居,他们总是早早就候在大门口,今年却没见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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