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采花,实则是宁王妃一路把拂衣送到了大门口。
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几个年轻男女在不远处探头探脑。
“王妃,臣女的朋友还等着臣女,请恕臣女先行告退。”拂衣给宁王妃行了一个屈膝礼,才拎着裙摆冲向细雨中。
宁王妃见拂衣刚跑过去,就跟朋友们围拢在一起。小厮丫鬟们支着伞,他们嘻嘻哈哈躲在墙角,浑身上下都是快活的味道。
“王妃,雨越来越大了。”陪嫁丫鬟把伞撑在她的头顶:“我们回去吧。”
宁王妃看着身后的王府,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眼云拂衣等人的方向,慢慢走回府中:“你们谁是京城人士,给我讲讲这位云姑娘的事。”
“这……”原本是殿中省分配到宁王府的婢女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奴婢、奴婢进宫的时候,云郡君已经跟随家人到充州赴任,奴婢只隐约听说过几件传闻。”
“没关系。”宁王妃目光柔和地看着她:“闲聊而已,你不必紧张。”
在宁王妃安抚的眼神中,婢女讲了几件云拂衣的旧事,比如当年有多讨先帝喜欢,纨绔的名声有多响亮,以及跟谁家公子打过架,倒是避开了王爷与其的旧事。
宁王妃追问道:“我听闻云姑娘在随父赴任的路上,遭遇过刺杀?”
婢女闻言面色惨白,低着头不敢看她:“此事、此事奴婢也不太清楚,只是当时宫里人都说,云姑娘中箭掉落悬崖必死无疑。后来陛下登基,奴婢在王府当差半年后,外面人又传云姑娘死而复生……”
云姑娘刚出事那会儿,不少人都猜测,云家遇袭与曾贵妃有关,可这些话她哪里敢在王妃面前提?
宁王府外墙角落里。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拂衣吸了吸鼻子:“有些冷。”
“小姐,我们赶紧回去。”夏雨担忧地看着拂衣的左腿:“刘大夫说了,您的腿还要养上一两年,万万不能再受寒。”
“嘘。”拂衣捂住夏雨的嘴:“别让小五他们听见,不然他们又要呼天喊地大惊小怪。”
“拂衣,你跟夏雨在说什么呢?”林小五把脑袋凑了过来。
“在说你们等会去彩音坊玩得开心些,我想早些回去睡觉。”拂衣掩着嘴角打个哈欠:“下次聚会我请客。”
林小五见她眼角确实有些困意,点头道:“那好吧,下次我们再一起玩。”
听说拂衣要先回去,大家怕拂衣又遇袭,纷纷要让自己身边伺候的人陪她一道回去。
“你们就别瞎操心了,这里是东街,满大街都是巡捕,有什么可担心的。”以这群人惹是生非的本事,身边没伺候的人,拂衣还真不放心。
“那我先送你回……”
“云姑娘。”岁庭衡走到众人跟前,“春日雨寒,我送姑娘一程。”
林小五与其他纨绔见到岁庭衡出现,齐齐缩着脖子不敢作声。
“多谢殿下。”拂衣跺了跺有些冷的脚,跟在岁庭衡身后爬上了马车。
马车里暖烘烘的,中间放着个大暖炉。
“擦擦头上的水。”岁庭衡取出干净手帕递到拂衣面前。
“谢殿下。”拂衣接过手帕,啪的一声拍自己头发上,乱七八糟擦起雨水来。
岁庭衡手指动了动,看着拂衣发间将落未落的步摇,还有被拂衣擦得毛绒绒的头发,默默移开视线。
“臣女今日浪费了殿下两块手帕。”拂衣取下发间的发饰,把头发随意挽成髻,用一支玉簪固定好。
“云姑娘无需这般客气。”岁庭衡执起小桌上的茶壶,为拂衣倒了一杯热茶:“幸亏有你相助,才没让那三人逃走。”
茶香杯暖,拂衣把茶杯捧在掌心,垂着眼睑轻声道:“臣女听闻曾贵妃葬身火海时,好些宫女太监都没有逃出来,被大火烧成了一团灰?”
岁庭衡点头:“当日在祥坤宫当值的宫人中,有三十二名太监,三十六名宫女,最后逃出来的仅十余人。这十余人皆被登记在册,前日刺杀你的王三,就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拂衣没有问为何只有这么点人逃出来,皇家秘辛可不是她该知道的。实际上皇子殿下愿意跟她说这么多,已经让她足够意外。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云家大门外。
“云姑娘。”岁庭衡走下马车,叫住准备进门的拂衣,他取下腰间的荷包:“方才忘了把这个东西给你。”
拂衣回身接过荷包,打开后看到里面装着她掉的那只耳珰。
“多谢殿下。”拂衣朝岁庭衡展颜一笑。
“回去吧。”岁庭衡从莫闻手中接过一把撑开的伞,把它塞在拂衣手中:“不要着凉。”
拂衣举着伞屈了屈膝。
岁庭衡转身上马车,马车启动,他看到她转身与婢女回了云府大门。
因为他是皇子,所以他若不走,她只会站在原地静守。
三年前,他在御花园遇见过她。
那时她走在前,皇叔在后。
软垫下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他拾在手心,是一支小小的金蝉玉叶簪。
“宁王若是聪明,此刻就该拖着病体去宫中请罪,就说自己御家不严,让歹人钻了空子。”夏雨把刘大夫开的药包放进浴桶中。
“宁王不是蠢货,可惜守在宁王府的金吾卫不一定会给他这个机会。”拂衣趴在浴桶边:“更何况他从小被众星捧月着长大,就算这两年低调许多,但骨子里的傲慢一时半会是改不了的。”
但凡是个不要脸的,此刻已经跪在王府门口痛哭流涕,让所有人看到他的卑微以及他对陛下的忠心。
陛下登基不过两年,就算是为了维护自己的仁爱之名,也会把这件事轻拿轻放。
可惜了,傲慢是岁瑞璟最大的缺点。
若不是明白这点,她也不会特意跑他面前刺激他。
第二日早朝,果然有官员弹劾宁王,说他窝藏犯人,心思不正,有谋反之意。
皇亲国戚们此刻却站出来说,此事或许有误会,两边很快吵得不可开交。
突然上首传来皇帝的嚎哭声,大家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瞬间整个朝堂除了皇帝的哭声,竟无人敢出声。
“瑞璟年幼不懂事,即便是对我这个兄长心存不满,也是我这个兄长做得不好。”皇帝哭得捶胸顿足,连冠冕歪了都不在乎:“诸位爱卿不要再吵了,宁王虽有造反之心,但他还只是个孩子啊。俗话说,子不教父之过,先帝走后,便是朕这个长兄教养他,他纵有万般不是,难道朕就没有一点错吗?”
众臣被皇帝逆天的言论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请诸位看在朕的面上,饶过宁王一次。”不等众臣说话,皇帝又道:“如果诸位爱卿还不满意,那就再罚宁王三年……不,八年俸禄,若他下次胆敢再犯,朕就重罚他?”
大理寺卿:“……”
刑部跟他们大理寺还没查到宁王谋反的切实证据,陛下怎么就先哭着求情了?
“陛下慈爱之心,令微臣动容。”云望归站了出来:“只是希望宁王能牢记陛下今日的拳拳爱护之情,不要再行如此谋逆之事,不然臣等宁死也不能饶过宁王。”
皇帝继续捶胸痛哭,口中不断念叨着“朕教弟不严”“朕心痛难忍”等伤心之言。
就连担心皇帝会对宗室不好的皇亲宗室们,都被他深深感动了。
他们就知道,陛下心里是有他们的。
跟宽厚仁爱的陛下相比,宁王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第18章 酒坛
“陛下,您如此轻易饶恕宁王犯下的大罪,岂不是纵容了某些心怀叵测之辈的不臣之心?”曹将军视线扫过大殿上的那些皇亲国戚,目光如炬。
皇亲宗室们心里打鼓,曹将军这话是何意,难道怀疑他们是宁王同伙,或是妄图皇位?
泼天富贵轮不上他们,滔天的黑锅怎么全往他们头上砸了?
两年前二王逼宫夺位,他们宗室受到牵连死伤不少。两位王爷逼宫虽然没有成功,但也不算完全失败,至少把先帝给气死,还把曾氏那个妖妃也烧死在了宫中。
先帝驾崩,又没留下遗旨,除开造反的两位王爷,膝下就只剩下两个儿子,当时还是理王的陛下跟宁王。
当时有朝臣建议,先帝爱重宁王,应该由宁王继承大统。他们宗室可没有同意,而是按照祖宗家法立嫡立长的规矩,支持理王登基。
一位辈分比较高的老郡王在此刻站了出来,他怕自己再不代表宗室站出来,明天外面就要传他们宗室想要造陛下的反。
“陛下,老臣认为曹将军的话有道理。”老郡王头发花白,声音却很洪亮:“陛下虽宽宥宁王的罪责,但却不能轻易揭过此事,以免他人效仿。”
谁会效仿他不知道,反正不是他们宗室。
“您老的意思是……”皇帝立刻停止了嚎哭,按照辈分,他要喊这位老郡王一声叔祖,他怕自己把这位老叔祖给嚎晕过去。
“不如削去宁王的亲王爵,降为郡王,小惩大诫一番。”老郡王抚着胡须,觉得自己这个建议不错。
“这样会不会太过了一些,四弟自幼娇养……”
“陛下!”老郡王见自己意见没有被采纳,作为宗室里辈分最高的他,当下不乐意了:“俗话说,惯子如杀子,难道您要任由宁王继续糊涂下去?!”
“是晚辈的错,叔祖不要动怒,你别气坏身体。”皇帝走下龙椅,亲自扶着老郡王:“多谢叔祖的教诲,是朕糊涂了。”
“嗯。”老郡王被皇帝扶着,自觉面上有光,伸手拍了拍皇帝的手臂:“您能明白过来就好,瑞璟这孩子自小就被先帝宠得无法无天,早该管管了。”
“是,都听你老的。”皇帝点头连连,还让太监搬来椅子,让老郡王坐着说话。
老郡王越看越对皇帝感到满意,对长辈尊重,对幼弟宽容,还比先帝心胸宽厚,多好的皇帝啊。
在皇帝一番努力哭求下,宁王只降为郡王,罚了八年的俸禄。
散朝后,大臣们见陛下眼眶都是红的,离去的背影失落又孤寂,看得老郡王一阵心疼。
“周大人。”大理寺卿叫住刑部尚书:“宁王府的案子……”
“陛下待幼弟宽容慈爱,此案不必再查了。”刑部尚书微笑:“我们抓到的那些人,还有查到的证据,全都移交给金吾卫统领。我们做臣属的,也不好让陛下太过为难。”
“多谢大人指点。”大理寺卿有些想不明白,为何早朝就没人多嘴问一句,宁王究竟有没有造反?
“渴死我了。”皇帝大步走进昭阳宫,端起桌上的茶喝个精光,哭了一早上,他嗓子都哑了。
“陛下这是做了什么?”皇后又倒满一杯递给他。
“我今日罚了岁瑞璟八年俸禄,还削掉他亲王爵,让他成了郡王。”皇帝神清气爽道:“以后咱们衡儿给他行晚辈礼,他还要老老实实给咱们衡儿还个礼。”
皇后顿时双眼放光:“快给我仔细说说。”
等皇帝讲完事情经过,皇后笑了:“你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好。”
“我也是没办法。”皇帝叹气,先帝骄奢淫逸,挥霍无度。他登基后,面临的是空虚的国库,麻木的朝臣,安逸享乐的宗室,还有边疆将士被拖欠了几个月的饷银。
“你这哭着以退为进的手段跟谁学的?”皇后倒是有些好奇。
“你猜?”
“猜不出来。”
“云尚书的闺女。”皇帝得意洋洋,取下头上的冠冕:“十二年前我见过那小丫头,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就是她教我的。”
皇后闻言笑了,十二年前云家闺女才六岁,陛下这么大把年纪,竟然学小孩子的手段:“那你该好好谢她。”
“小姑娘喜欢什么,朕也不清楚,不如你召她进宫说说话,吃吃饭,让别人知道你喜爱她。”谈到“谢”字,皇帝面上露出心疼之色:“皇后的赏识,金银俗物怎比得上?”
皇后知道他又犯了抠门的老毛病,不过还是亲自写了帖子,邀请拂衣明日入宫小聚。
回京后的第二次入宫,拂衣带上了秋霜与夏雨。来宫门口接她的,还是上次那个内侍。
拂衣眼见内侍待自己的态度,比上次还要殷勤,心中就明白,陛下对她专找宁王麻烦的行为是十分赞扬的。
“臣女见过皇后娘娘。”拂衣走进昭阳宫,还没行完礼就被皇后扶了起来。
“早就跟你说过,不必如此多礼。”皇后握住拂衣的手:“可用过早膳了?”
“臣女想早些见到娘娘,所以只用了几块点心垫肚子。”拂衣平日起得晚,今天早起梳妆,哪里有时间吃早饭。
“那正好陪我一起用。”皇后牵着拂衣在餐桌旁落座,宫女太监们端着各色膳食入内,拂衣想起身伺候皇后用膳,被皇后拦住。
“规矩是做给外面人看的,你我私下不必讲究这些。”皇后把鱼翅羹端到拂衣跟前:“坐着好好吃饭。”
这话让拂衣下意识挺直了背,因为在家里,娘亲也是这样说她的。
皇后娘娘就这么轻易的把她当自己人了?
会不会略……草率了些?
用完早膳,皇后听闻园子里桃花开了,便带着拂衣一起去赏花。
桃花开得并不多,大多只长出小小的花苞,瞧着有些伶仃可怜。皇后遗憾叹息:“这花开得还不够好,过几日花开得旺盛时,我再让人接你进宫。”
“多谢娘娘。”拂衣走过一株桃树时,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在这棵树下埋过两坛酒,那时候还跟宁王约好,等她满十八岁时就挖出来尝尝。
“这棵树下有东西?”皇后注意到拂衣眼神有异。
“回皇后娘娘,臣女几年前在这棵树下埋了两坛酒,也不知道酒还能不能喝。”拂衣朝皇后羞涩一笑:“臣女想把它们挖出来。”
“挖出来好,挖出来本宫也尝尝。”皇后跟着好奇起来,“埋的是什么酒?”
“一坛女儿红,一坛桃花醉。”拂衣接过太监拿来的小锄头:“我自己来。”
她记得当时没有挖得太深。
岁庭衡路过桃花园时,看到母后挽着袖子,手里拿着锄头,疑惑问:“母后,你在干什么?”
“挖酒。”皇后塞给他一把锄头:“你也来挖,找找哪棵树下有酒。”
岁庭衡放眼望去,好几棵桃树下都被挖出了一个土坑,拂衣在远处撅着腰刨土。
“不对啊,我明明记得就在这几棵树下,怎么会没有?”拂衣扭了扭酸疼的腰,站直身体跟秋霜小声嘀咕:“该不会是被宁王偷偷挖走了?”
秋霜:“……”
虽然宁王确实不是个东西,但应该不会偷小姐的酒吧?
“要不试试这棵树?”岁庭衡望向拂衣身旁的那株桃树,“云姑娘若是不介意,我帮你一起挖。”
“见过殿下。”见到岁庭衡出现,拂衣露出一个笑:“臣女记得当年桃树没有这么小。”
“五年前你年幼,所以桃树在眼里很大。”岁庭衡掀起袍角,开始帮拂衣挖酒坛:“现在你长大了,曾经的树也许并没有你记忆中那么大。”
“好像也有道理。”拂衣凑到岁庭衡身边,跟他一起刨坑。
秋霜与夏雨欲言又止,回家以后夫人问她们,小姐进宫做了什么,她们该怎么回答啊。
难道说姑娘带着皇后娘娘与皇子一起挖土坑?
她们以为皇后跟小姐说不要讲究是客气话,没想到皇后娘娘说的是大实话,可这也太不讲究了。
“挖到了!”拂衣看到在岁庭衡挖的土坑下露出了酒坛一角,惊喜道:“殿下你不仅读书厉害,连挖坑都这么厉害啊!”
岁庭衡看了眼睛亮晶晶的拂衣一眼,垂眸浅笑:“可能是我今日运气好。”
见拂衣弯腰准备去抱酒坛,他伸手拦住:“我来,别弄脏你的手。”
拂衣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泥土,再看眼岁庭衡白净的手掌,沉默两息后往后退一步:“有劳殿下。”
岁庭衡挽起袖子蹲下,用手轻轻拂去酒坛上的泥土,把这两个埋藏了五年的酒坛,小心翼翼捧了出来。
拂衣见岁庭衡如此郑重小心的样子,忍不住怀疑自己埋的究竟是两坛酒,还是两坛绝世珍宝?
“好酒不易得。”岁庭衡仰头看拂衣:“不知我今日能否有幸品尝这坛中的酒?”
“当然可以。”拂衣蹲在岁庭衡面前,用帕子粗鲁地擦了几下酒坛上的泥土:“就是不知道这酒好不好喝,能不能合殿下的胃口。”
埋了五年的东西,谁能保证呢?
“怎会不好喝?”岁庭衡笑如春风:“这一定是难得的佳酿。”
第19章 底牌
两坛酒摆在了昭阳宫的桌子上,外面的尘土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泥土中待了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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