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听檐身边跟着的侍卫自不是等闲人,身上杀气颇重,争夺之人见刀对着自己瞬间吓白了脸。
男子带头的几人还在叫嚣,却已然不成气候,侍卫直接压下。
宋听檐看向他们叫骂,淡声开口,“既亲口承认自己杀人,便该为此罪伏法。”
说话间,侍卫当即将数人提到了一边,手起刀落,芦苇地里便没了声响。
如此一来,众难民瞬间安静。
却见温润而泽的公子似谈笑风月般轻浅,“罪魁祸首已伏法,尔等皆是良民。”
一时间,众难民皆松了一口气,这一紧一松、一赏一罚之间,再没了反抗顾虑,安静等着领食。
方才这一群穷凶极恶作乱的难民,竟乖顺如羔羊一般。
夭枝只觉他处事果然能耐,那领头数人确实不能留,若留着必会在里头搅乱人心,平添麻烦。
领头男子既要用那罪行将所有人捆绑在一起,那他就将罪行一并剥干净,如此乱世,法不责众。
他抓大放小,几句话便轻易分明局势,着实能耐到可怕。
宋听檐着人将难民迁回禹州,他们则坐马车继续走小路。
等到了落脚地,已有官员前来迎接,此处不知清净多少,显然已经暗自处理了不少难民,比一路而来满目苍夷看上去好上许多。
朝廷赈灾的款项下落未明,只怕也有不少花在这打点之上。
夭枝完全没想到宋听檐会走小路,而不走官道。
黎槐玉还心有余悸,见那些官员恭恭敬敬,也知晓他身份必然尊贵,上前道谢,“多谢公子相救,倘若没有公子出现,我们二人只怕……”
这后头的事便是想想都知道有多腌臜,这些乱民多数为男子,为何要两个年少貌美的女子留下,原因自然好想。
黎槐玉只是想到这般后果都觉得不寒而栗,看着宋听檐往茶盏中倒入茶水,面若冠玉的侧脸看上去分外清隽惑人,自然也不好将太过腌臜的事,在这风清朗月的贵家公子面前说出来。
世间之人最怕的就是对比,这珠玉之物本就稀少,更何况是在这些污石衬托之下。
况且珠玉之人还出手救了她们,如何不叫人倾其心?
“姑娘不必客气,我与夭姑娘相识已久,遇见岂能袖手旁观?”宋听檐说着看了过来。
夭枝还靠在一旁假山上闭目养神,情劫此事是无需她操心的。
英雄救美,以身相许,话本子上都写腻了的故事,还能有什么变数?
更何况黎槐玉要胆识有胆识,要武功有胆识。
在追求心上人上必然也是大胆,大胆配大胆,很是相配,树很满意。
且命簿上说过,宋听檐与黎槐玉兴趣相投,有许多话可以聊,乃是水到渠成。
黎槐玉闻言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们认识,难怪一路而来,你们瞧着似是友人。”
夭枝睁开眼点点头,露出一个笑来,“也是赶巧碰到公子,否则我们就完了……”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话中揶揄,“会吗?”
夭枝一时被话赶话,卡了嗓子眼。
确实也不会,至多就是她费点力气,一个一个打服罢了。
且打的时候还得温柔些,确保其起不来,又没有性命之忧,这是有些难的。她于温柔之事也没有分寸,若是真烦起来,只怕也毫无道德可言。
黎槐玉自来善解人意,看出他们有话要说,便也不多留,“对了,一路漫长着实疲惫,二位慢聊,我先去歇歇脚。”
黎槐玉离开之后,宋听檐看过来,明显是要她坐下的意思。
夭枝走到石桌前坐下,宋听檐看着她,才开口,“夭姑娘如今是我们的先生了。”
夭枝摆手,“虚职罢了,也不知皇帝要我做什么?”
宋听檐闻言垂下眼睫,叹道,“想来是我连累了你。”
“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事情都已然过去了,况且,你刚头不也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他一笑,似有惋惜,“可惜错过了你第一堂课。”
夭枝几日不见他,她便有些生疏,但客套之言她还是会的,毕竟背了十万条凡人语录呢,“我教的都是无关紧要的小戏法儿,只怕殿下听了要笑话。”
宋听檐听她这般客气言辞,微微抬眼看向她,“怎会来此?”
夭枝早便想好了借口,就等着他问,“往日我们门中也有参与治水赈灾,如今这般灾祸,掌门特传信,让我跟着殿下来此,若是有能帮上的就帮一些。”
宋听檐面色温和,“劳烦掌门记挂。”
他心中疑惑解了,她倒是有些疑惑,“殿下比我早出发好几日,却为何与我同时到达?”
宋听檐端起茶盏浅尝,“我私下去了禹州河堤处查看,耽误了几日。”
夭枝没想到他久居深宫,一朝遇到这般大的差事,竟没有半点慌乱,若是旁人只怕是一丝头绪都没有,又何曾会想到先去看河堤。
“殿下可查到了什么?”
“大堤屡次修建,朝廷拨银无数,却不想有人暗自偷工减料,用秸秆烂泥之物修建堤坝。”
夭枝闻言微微睁大眼,想过离谱的,却没有想过这般离谱,这等关乎性命之事竟然敢这般偷工减料。
宋听檐却是言辞平静,似乎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值得气恼的。
毕竟此事但凡是人知晓,只怕都得气厥过去。
而宋听檐就像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没有多余的情绪,就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书中的寥寥几字罢了,比她这个局外的看客还要看客。
夭枝看着他放在石桌上的佛珠,虽有莫名违和之感,但想到听心镯屡次试探,他皆是表里如一,便也没有再多想,更何况他这佛珠不离身,必然是常年诵经礼佛,想来必定虔诚,否则怎敢日日面对神明?
夭枝只觉禹州事宜分外棘手,“不知殿下要如何应对,我来时已听闻有几处地方出现易子而食的场面,再任其发展下去,必要生大乱。”
宋听檐神色平静,将手中的茶盏重新盖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如今自然是何处拿了,何处取。”
这话容易,但做到却难,这已经吃进去的银子,如何能再重新拿出来,那些官员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拿出来?
只怕都得伤筋动骨,脱上一层皮才能勉强拿出一二来。
夭枝不知他有什么方法,只觉后头是一派硬仗。
他如今为了召回难民,身边只留一个侍卫跟随,赈灾这么个大难题,他竟然敢单枪匹马而来。
“常坻没有来吗?殿下身旁只留了一个人,难道不怕有危险?”
“他另有要事要办,赈灾之事我自己便够了。”
“殿下真是胆大,当初也不过几个人就敢闯那乌古族,如今来到这灾祸之地,竟依旧如此,先头那么多难民,倘若他们不愿意,也不听从,殿下又当如何?”
“他们不可能不愿。”宋听檐伸手将一旁茶壶端起,修长的食指按在茶盖上,将泡茶的第一壶水倒掉,重新加水,才往她茶盏里倒,“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只要知道他们最想要的东西就能驱使他们做任何事。
倘若今日没有灾祸,那么弄清他们每个人真正想要的东西确要时间,可如今天灾人祸,性命堪忧,他们所求之物无非就是衣食二字,只要给他们想要的,就能不费一兵一卒让他们听话。”
“可殿下应允了他们大量的粮食,这又去何处取,若是你满足不了他们,岂不会闹出更大的事?”
“我答应了,便要我给吗?”宋听檐看过来,直白开口。
夭枝闻言微微一顿,有些没想到他会这般抵赖了。
宋听檐手扶过杯盏,指腹在杯底微微抚过,“这些人以为将难民赶去别处,让所有人一起处理这个难题便万事大吉了,可天下岂有这般拿了钱财还清闲的道理?”
夭枝正想问,外头便有人匆忙往这处来,人还未到,声音就已然到了。
“贤王殿下恕罪,臣等接驾来迟。”不远处几个身穿官服的中年人,疾步行到这处,在宋听檐面前一一跪下。
他们的官袍或多或少都沾上了泥土,鞋上更满是泥泞,看起来为了赈灾颇为劳心劳力。
带头的中年男子满目精明,诚惶诚恐请罪,“还请殿下恕罪,臣等也是才听到消息,才从河堤处匆忙奔来,迟了迎接殿下之礼,万死难言其咎。”
宋听檐闻言放下手中的茶盏,笑而起身将带头的人扶起,“各位大人为了赈灾治水万般辛苦,诸多功劳,怎需请罪?
本王一路而来所见皆是安好,一没有百姓流离失所,难民成堆;二没有尸横遍野,匪乱四起。你们做得极好,各位大人劳苦功高,待本王回到朝廷,必然将此事报于父皇,也免得辱没诸多人才。”
前面的大人早已是人精中的人精,喜怒不形于色,只诚惶诚恐开口,“臣等惶恐,这都是下官们分内之事,殿下谬赞。”
宋听檐依旧和颜悦色,侃侃而谈,“怎会是谬赞,本王这一路所见可皆是安泰。
父皇本意,是让我看看有无渎职之人,好一并严加责罚,毕竟灾祸当前,总会有人浑水摸鱼,却不想各位大人能在水患之下将种种事宜治理得井井有条,着实不易,让本王颇感欣慰。”
诸位大人闻言纷纷要笑不敢笑,紧张担忧之余又是着实松了一口气。
夭枝见宋听檐只字不提一路上所见难民诸多,瞬间明白他的用意,他必然猜到若是走官路,那些官员肯定会把这条路安排得明明白白,届时他必然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故意走小路,就算没有遇到她们二人,他也会将大量难民引回来,为的就是让官员自己想办法安置这些难民。
禹州本是富硕之地,再加之朝廷拨款赈灾,应当是绰绰有余,却不想越来越乱。
升官或许这些吃得盆满钵满的老油子不感兴趣,但降罪砍脑袋,可没几个人会不怕。
宋听檐佯装不知,还对他们多加赞赏,又言明自己是为监督巡视而来,这些官员自然会怕难民闹事,被宋听檐知晓,必然会想方设法好生处理安置,这银钱自然也得重新掏出来。
河堤失守归根结底是偷工减料,这银钱从哪里没的,就要从哪里变出来。
这些官员没了银钱自然会往下剥削,往日官商勾结,为祸乡间、占尽便宜的富贾豪绅自然也逃不了拿钱出来赈灾,以恶制恶比正儿八经强行让这些人出钱救治灾民容易不知多少倍。
宋听檐知晓所有,却佯装不知,拿捏的就是这些人心,他这一遭派去这么多侍卫隐姓埋名而去,只怕是连着几个方向散去的难民都召回来了,这一会必然要将这些油条子扒得个底朝天。
让夭枝不得不深思,他这一来就牢牢按住了两个最大的根本问题,一个是贪污粮款,一个难民去留。
贪污之事乃是其祸根,让他们狗咬狗最是方便;而难民若流离失所,无法谋存生计就只能偷杀抢掠,或与山寇流匪为伍,届时必然会祸乱四起,天灾人祸并起,那可是朝廷担责,劳民伤财何其之重。
他一来将这后祸压制干净,便可以腾出空来专心治水,毕竟水灾之后,如若处理不当那便是瘟疫横行,尸横遍野,照样得大乱。
夭枝这般想来,心中暗暗一惊,若是旁人来,只怕头一遭与这些官员周旋就是头痛至极,寸步难行。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说不准还得被这些人精玩弄得团团转。
宋听檐处理起来竟这般周全容易,方方面面皆想得明白,这一招借力打力,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谓是将人心算得明明白白,难民、官员,甚至是他们后头的每一步,都替他们安排明白了。
朝廷若是派别人来,自然是循规蹈矩,但对于这般复杂的情况绝对无用,亦万不可能用这般险招,他胆子是真大。
皇帝也是真狠心,派一个久居深宫的皇子来处理这样的事,摆明了是绝宋听檐后路。
这里的事,皇帝又怎么不知难办,宋听檐若是办事不力,他后头必然会派其他经验老道的大臣来,只是这个皇子无能已显,以后绝对与皇位无缘。
可宋听檐显然并不无能,相反,这一遭不出意外,他必能在朝堂上获得朝臣赞许,而百姓也必然会记住他这个贤王。
夭枝看着官员们离开,没有再发一言,她也不敢说话,这般善用人心之能,不是天生做皇帝的料吗?
只是可惜了……
可惜他绝对做不成皇帝……
夭枝若有所思,看向他,“殿下,我有些累了,茶我便不喝了,殿下早些休息,治水可是件辛苦事。”
宋听檐闻言平和回道,“夭先生关切,你也好好歇息。”
夭枝总觉得他叫自己先生,颇有那么几分揶揄之意,可见他这般温润平和,又不像。
她不是吃亏的性子,便忍不住一步三回头,颇有些“恋战”。
她硬生生压住,见他这般嘴毒忍不住威胁之,“你夜里可小心些罢。”
她往日做摆设习惯昼伏夜出,约架自也是夜里,夜黑风高的,逮她也难。
宋听檐见她这般离开微有疑惑,片刻后,他似想到了什么,低头看了眼衣领,果然一路而来,衣领口微敞。
他微微一顿,伸手拢好衣衫,略一沉思她方才的话,陷入了一片沉默。
第31章 夭先生,往后可要为人师表。
夭枝这两日皆是一觉到天明,着实生累,若不是凡间不可滥用仙法,她也不必如此辛苦。
她起身去了堂中,打眼便看到宋听檐,他正一边用膳,一边看呈上来的灾情情况。
他一来便颇为忙碌,还着人统计了难民人数,搞得那些官员不敢再搞任何驱赶难民的小动作。
夭枝慢悠悠走近,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才看向宋听檐,“殿下好生早。”
宋听檐闻言抬眼看来,笑言,“夭先生倒是睡得好。”
夭枝倒也习惯他叫先生了,罢了,还能把他嘴撕了不成?
夭枝玩着衣带,在位置上坐下,会有些无聊,“此地又无处游玩,自然只能多睡觉。”
宋听檐闻言垂下眼,一边看手中册子,一边轻浅道,“倒是心大。”
夭枝动作一顿,看向他的嘴,还不如撕了算了。
她暗戳戳想,端起一旁侍卫送来的清粥喝了一口,正开心。
宋听檐已然用完膳起身,显然还有事忙。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俯身而来,道了句,“夭先生,往后为人师表,可莫要胡乱占嘴上便宜。”
夭枝一顿没听明白,她记得她和他最后一句,便是让他夜里等着瞧,那时确实是口嗨了下,是以她转头便忘了。
她哪是那样的人?
如今灾情紧急,她自然是不能夜里摸去,此事等回京都再说罢。
她还是有些分寸的。
慢着,她放下手中的粥,看向宋听檐往院子外走去的背影。
莫不是因她这句话,他夜里才没能睡好?
东宫烛火摇晃,殿中静寂。
“他没有处置那些官员?”太子冷然开口。
“是。”身着官服的年轻男子立在殿中,恭敬低头回道,“贤王殿下不但没有处置官员,还对那些官员赞赏有加,但他派人把各处被赶出来的灾民通通遣到禹州附近,那处官员已然忙得脚底生烟。”
宋衷君听完静默许久,他不是愚人,相反他自幼聪明,从来都是举一反三,如今一听自然很清楚宋听檐此举为何。
这群官员久在富庶之地,差事却办成这般,自然是烂了一窝,倘若直接将他们所做之事一一说出来,不但起不了震慑,还会影响到禹州的百姓。
若是明明白白叫他们救治灾民,只会三请四推,叫苦连连称他们没有银钱,诸多推辞。
如今视而不见,以祸诱之,将事情全都交给这些熟悉此地、知晓情况的官员自行处理,比之自己亲为要快上许多,所谓为君之道便是要让臣子们这脑袋将掉不掉,又有赏赐升官在后,事情才会办得漂亮。
而如今这为君之道,可不只是他一个人会,他这皇弟也用得炉火纯青。
几日来,宋听檐都在河堤巡视,他前脚刚走,太子后脚就到了。
宋衷君来此并没有太过声张,这禹州水患皇帝很是关注,他自然不可能把这个立大功的机会给宋听檐。
不过宋衷君既然来了,她倒是可以松一口气。
毕竟这和命簿里说得相差无二,太子既然已经到了,那老者也必然会出现。
宋听檐不在,便由她和剩下的官员迎接宋衷君。
她原本以为宋衷君会因为一路所见大怒斥责官员,将宋听檐的计划功亏一篑,或者他即便是知道这样做更为容易,也不愿失了面子按照宋听檐的做法,反而反其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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