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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玉(驰驰响当当)


那一幕跟戴珺所理解的佞臣顾太尉差距太远,于是他记了很久。
他不明白,后来为什么是这样的。
似乎以顾夫人的去世为分界,一切都变了。
戴珺所打听到的关于顾衍誉在乐临发生的所有,不是什么和乐温馨的成长故事,是一个带着诡异早熟的小孩儿和她做下的种种离奇事。
他想,那送去乐临的和接回陵阳的当然应该是同一个,只有那样特殊的成长经历才会塑造出眼下这样的顾衍誉。
只是思及如此成长过程,令他觉得诛心。
他想到顾衍誉十三岁头上回到陵阳。即便被打扮成一个小公子,也不难看出她出落得明眸皓齿,潋滟可人。
皇帝那时喜欢做百官宴,请大臣去宫中钓鱼赏花,在一次宴会上,顾衍誉被顾禹柏带出门,要她认认陵阳的这些面孔。
戴珺八风不动站在一群小孩中间,轮到他时,也问了声“阿誉好”,然后不等人介绍他是谁,顾衍誉就有模有样地回礼:“玉珩哥哥好。”
一旁大人奇道:“还没给你介绍呢,你怎么就知道他是谁?”
顾衍誉一副小大人模样,面上带了三分笑,眼里都是灵光,字正腔圆开口:“早在乐临就已经听说过陵阳出了一位少负高才的佳公子,今日一见,就知这样的气度一定是玉珩哥哥没错了,也只有戴大学士府上才会有这样的公子。”
戴珺朝她微微点头,以示谢过。一旁的戴文嵩闻言,古怪地看了顾衍誉一眼。
彼时顾衍誉还不会同时把“无害”和“机灵”融合得很好,毕竟,她在乐临时半点不需要无害,她要扮演一个喜怒无常的顾小鬼、顾罗刹,才不会有人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而到陵阳来,她又该是一个半大孩子了,该收敛的还是要藏好,可惜,刚开始总是不大熟练。
落在戴文嵩眼中,那孩子虚岁十三,身量瞧着比一般男孩还要小一些,只看模样是极可爱的,面捏出来一般漂亮精致,但一开口透出一种令人感到违和的气质。
圣人曾在经典里谈过“不可交之人”的特点,提到过言伪而辨、顺非而泽——明明是假话却说得滔滔不绝,让人相信;明明知道是错的,却能粉饰到好像是对的。
这些词用在一个孩子身上太重,或许那更接近于他对顾禹柏的观感。而顾禹柏自有历练,能把虚情假意熔炼得仿佛真心,场面话也像从心里掏出来。
但放在年幼的顾衍誉身上,那种诡谲的早熟就显得十分扎眼,她不说不动的时候可爱讨喜,而一动起来,言行举止间不见一点孩子相,就好像……被别的什么东西上了身。
戴文嵩瞧不上陵阳世家里那些教孩子“会说话”的大人,本该天真的年纪和世俗的早熟混杂在一起,所谓“懂事”懂的也不是该懂的事。
但他是大人,犯不着跟个孩子计较,陵阳世家里长歪的苗不止顾衍誉一株,因而连那一眼嫌恶都不特殊,顾太尉也没察觉。顾衍誉却心里有数,被自己崇拜的人嫌弃多少有点伤心,就稍微有点怵他。
她没有什么机会告诉戴大学士,她会背他很多文章,临过他的字,因吴三思的推崇,小小年纪的顾衍誉对这位大学士向往已久。
但来陵阳的第一天顾衍誉明白了自己扮演的是戴文嵩最厌恶的那种角色,即便一切还没有开始,她的位置说明了所有。
而不一会儿,戴珺走到她跟前去:“我爹就是那样个性,对谁都喜欢板着脸,燕安不要介怀。”
顾衍誉第一个念头是他注意到了那么一眼,第二个念头是,传说中的玉珩公子,也没那么事不关己。
他朝顾衍誉伸出手来:“你想去看鱼吗?这里的红龙鱼很漂亮,我带你去看。”
小少年戴珺拉起顾衍誉的手,往池边走。
一尾红鱼跃出水面,带起水珠无数。
孤月静静照着流经陵阳城里的宁淮河,虽已入夜,两岸灯火通明,在岸边停泊的的游船也多。
林建茗弄来的这画舫名为登云舫,建造之初突破了当时的画舫高度上限,足有三层小楼之高,内部空间相当宏阔。又被装饰得热闹喜庆,简直像搬了小半条街上来。
从前是聂弘盛喜欢画舫,于是工匠把这玩意儿越做越夸张,从陵阳开始带起一阵风潮,贵胄们都比着谁家的画舫更高更宽阔,酒楼搬到画舫上,勾栏搬到画舫上,风潮最盛时,看起来河面上浮动的几乎是一座规模可观的城市,贵族养的文人们把那称之为“水上浮域,城中蓬莱”。
陵阳都是如此,外面那些地方的奢靡之风更不用说。
千里之外有个小地方,叫舒台县,因那一年雨量有限,平民尚不得粟米为生。却有属地的富商贵胄为了享受画舫游湖之趣,把救命的灌溉用水引到人工开挖的湖里以方便取乐。一时民怨沸腾。吃不饱饭的流民聚集起来,与有些本事的江湖人集结在一起,学古书里记载的火烧连环船,趁夜将当地成排的昂贵画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消息传到陵阳来,很是震慑了这些都城显贵。
那之后皇帝下令重罚舒台的官员,为避免此事上再有贵胄攀比,就从此不准造高于三层的画舫了。
打那之后看起来奢靡之风有所收敛,但顾衍誉看得明白,这些贵族作派不过是由明转暗,避一避风头。
今日恰逢灯会,登云舫上装饰的全是花灯,顾衍誉踏上来的一瞬间感觉眼前所见只有光晕。每一盏花灯就是一个扩散源,光都在花灯周边毛乎乎地晕开。
她身形一晃,差点表演个倒栽葱,戴珺及时从后面搭了一把手。待她在船头站稳,他收手得及时,都没等顾衍誉再说点什么。
顾衍誉平时的善交际半点不见,只余光看了眼刚刚被他扶过的胳膊,然后没有任何表示,就这么走入人群之中。
林建茗老远见到他们上来就跑了过来,揽着她说:“你小子,求着我帮你出府,还来这么晚。”
“哪里晚了?我看人还没来齐。”
“哼,若不是玉珩去逮你,到现在还见不着你人呢,快来罚酒。”
林建茗一手搭着顾衍誉的肩,一手提杯递到她唇边,戴珺目光落在他手上,微微蹙眉,眸光沉沉。
他正抬脚上前,只见顾衍誉又挂上那种赖不兮兮的笑,顺手就拉了严柯过去,三言两语后,严柯一手扶在她后心,笑得开朗,接着替她饮下了酒。
林建茗一副无话可说的表情,放过她去。
戴珺这样看着,眼中神色不明。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又松开。
舱内的宴席摆好了,一群人也过来簇拥着戴珺落座。林建茗最喜欢招呼这些事,安排座位向来是他负责,知道严、顾、戴三人亲厚,便把他们安排在一起。顾衍誉坐在中间,自顾自斟酒一杯。
严柯扭头来问:“怎么瞧着蔫蔫的?”
顾衍誉咬牙:“真烦,离了您二位,我也没收到一根彤管。”
严柯笑呛了,一边捂嘴掩饰咳嗽,一边不忘跟戴珺分享这件事:“玉珩你快听听,世界上还有他这样迁怒人的。”
说话间这条长桌尾端又加了几个人,林建茗喜好交游,常有些新面孔,在今日这种盛会上也不足为奇。
顾衍誉认出其中一个,是那天被她揪过衣领的姓林那位。她心中冷笑,原来严家安排好的戏码是要在这里唱。但碍于旁边坐着的戴珺,倒有些为难——
演戏这种事,如果自己明白,他人糊涂,演起来才有趣味。倘若看客已经揣着明白在旁观,那演戏的人就好像是傻子。
待会儿那些人势必要说些什么,而她得演下去。
她希望戴大公子最好能眼不见为净。

顾衍誉心中如明镜。
桌尾那几人坐在一起,席间目光一直往她这里飘,但始终没找准开口的机会。
这宴席眼看都快结束了,终于借着有人感叹今日盛会的热闹时,插进一句话,说往年觉得最热闹的时候就是灯会,而今年有顾将军凯旋时那几条街都走不完的鼓乐队伍,便觉得年度盛会都稍显逊色。
另一人赶紧接上,说顾将军也有好几年没有回过陵阳,今日竟也不出门看花灯么?
当着顾衍誉的面儿,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严柯知道顾家近来糟心事,也认出这几人跟他兄长和瑞王都有些关系,不由以眼神警告要他们闭嘴。
那几人确实稍有犹疑,但相互交换眼色之后,还是说了下去。严家主事的不是这位严二公子,他们执行的是严槿的吩咐。
这话题切中所有人隐秘的好奇,桌上有不明真相之人也被带了进去加入讨论。
“要我说那是无妄之灾,将军也不要太放在心上。”
“一想到有功的将领被泼这样的脏水,那长老说不定还在驿馆好吃好喝享受着呢,就觉憋得慌。”
戴珺借着提杯的动作去看顾衍誉的反应,她面色沉沉,只闷头喝酒,也不说话。
他有那么一刻,忽然发现自己看不透她这番神情的真假。
严柯不知这其中隐情,他原是对这些不感兴趣的。早先听闻瑞王去宫里呈刀鞘,严柯已觉尴尬,这么一点东西敢直指将军勾连外族实在诛心。好在又有传言说瑞王及时醒悟,说自己是冤枉了顾家。但他这中间还见过瑞王和建安侯几次,后面这个说法他并未从当事人那里得到印证,似乎也只是民间谣传。
他对这些事看得云里雾里,索性一点不想沾了。
这些人脑子好、有手段,却只会相互倾轧,把心眼对准自己的同胞,这是他第一不齿之事。可惜他父兄说得也没错,他吃着严家的米,摘不干净从家族中拿到的好处,眼下自己也不过是个校尉,不能撼动什么。
严柯打小就更喜欢顾家大哥一点,小少年只觉得像顾大哥那样骑马挽弓,能保卫家国才是正道。那时他就喜欢跟在顾大哥后面,跟自己哥哥反而玩得少。后来渐渐长大了,两家往来不多,顾衍铭也总不在陵阳,交集才变少。但他如今走的却是顾衍铭的路——顾将军就不是靠有一个当太尉的父亲走上去的,他是靠自己赢得的军功。
眼下这议论怼到耳朵边上了,严柯也不得不听进去几句,别的弯弯绕绕说不清,却心知站在顾衍誉的立场肯定烦极了。
但这几人不归他管,疾言厉色恐怕不合适,只能转而搭着顾衍誉的肩,给她夹了一筷子金丝肉卷,在她耳边低诉:“顾大哥光明正大,莫听那些人的鬼话。”
顾衍誉垂眸不语。
再抬头时她瞪着刚刚说话的人,眼中戾气分明。那姓林的到底还有几分胆子,目光闪躲,但该说的都说了周全:“诶唷顾小公子,您瞪我可没用,要有气您得找那个长老去。事情都是明摆着的,谁不知道顾将军委屈。”
顾衍誉冷冷一笑,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去找他?”
那人眼中喜色一闪而过。
但气氛这么着就不对了,林建茗赶忙过来打圆场。
他只想把这聚会办得热闹。平时赶上大节庆也有人带人,通常出不了岔子。今日有几张新面孔他不怎么熟悉,没想到是些没眼力见儿的。当下就按着顾衍誉的肩膀给她添酒:“这是怎么了?好日子听那些浑话干什么。来,我陪你喝酒。”对这那几个挑事的面色就不大好了,有几分阴沉道:“不愿同乐的可以从我这画舫上下去。”
那几人连忙拱手,噤了声。但顾衍誉面色始终没缓过来,喝的是闷酒,看向那几人,眼中有恨。
严柯也不是傻子,他已经觉出味来。这些应该是家里安排好的人,如果他在灯会上跟这些人撕破脸,恐怕还要连累家里不好交代,可这些话用心可诛。他们就算不再开言,方才那番挑唆也像针扎进顾衍誉心里,这位朋友不痛快,严柯也不怎么痛快。
任由这些人在顾衍誉面前晃下去,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他撂下筷子,叮嘱顾衍誉:“你一贯行事随性不受拘束,但那些没有影的事别听风就是雨,此番无论如何要听你父兄的话。”
随后起身叫上那几人,借口别处玩乐,把他们拎了出去。那几人倒也不敢拒绝。回头多看顾衍誉几眼,心中盘算这煽风点火的力道是不是足够。
顾衍誉看着严柯的背影,眼中闪过复杂。
她本该借着醉意跟那些挑事人大打出手,然后就着这把被点燃的怒火去驿馆寻衅。眼下人被严柯带走,写好的戏码忽然用不着了。
但这也没打乱她的阵脚,唱戏要“三翻四抖”,重点不在今夜里。
她只是忽然觉得等这计划被全盘揭开,她与严柯之间恐怕再不能如今日这般相处。
她借着这么一点不愉快,顺理成章喝着闷酒,摆出一副不爱搭理人的样子,免了交际应酬。
她在喝酒,戴珺在担忧。她那伤口大概还没完全结痂,今日又不带侍女出来,竟还敢这么灌自己。
但他又觉得自己想多,顾衍誉不傻,她清楚自己是什么身份,断不会真的在这种宴会上喝醉。
只这一杯杯下去,到底显出醉态来,眼里透着水汽,面上飞起一点薄红。
戴珺原意是打量,是带着抽离的审视,在众人觥筹交错无暇他顾之际,他放心把目光落在顾衍誉身上,但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这打量过头,脑海里下意识把顾衍誉的脸跟姑娘家的打扮拼合,那张脸被他读出了“娇艳”的意味,硬生生看得他开窍三分。
难怪她更像自己的姐姐而不是哥哥。
戴珺的酒越喝越冷静。佳酿入喉,灼烧着他的喉咙。将本就不平的心绪都再次蒸腾起来。
他从前只是觉得顾衍誉神秘而有趣,披着一张纨绔的皮,在扮演一个跟她本心不一样的人。如今那种反差更加凛冽。原本由她牵扯出的那一份隐秘的在意和怜惜,忽然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顾衍誉感觉到这注视,扭头来,淡淡扫了他一眼。
眼前的人影一晃,是戴珺拿走了她手中酒杯,又换了个新的过来,面前的酒壶也换了。顾衍誉一闻,里面没有酒味,只是白水。
她无声地动了动口型:“做什么?”
作势要把原先的酒壶抢回去。
戴珺按住了她的手,低声:“再这样下去别人就要看过来了。”
顾衍誉就没动,握着那杯水没有说话。
戴珺内心轻叹一口气,低低开口:“那是有意说与你听的话,你知与不知?”
顾衍誉看着他,一言不发。
戴珺目光幽深。
顾衍誉先挪开眼,很轻地笑了一下,画舫之外的宁淮河,幽幽月色下,水波闪烁着粼光,她眼中的潋滟之色不知道是反射的湖光还是眼中的水光。
戴珺心中着急,又问了一句:“你知道你不应该被撺掇着去做任何事么?”
顾衍誉转过头来,眼中几乎带着恶劣的嘲讽,凑到了戴珺跟前。
这距离极近,两人几乎鼻尖相抵。
戴珺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顾衍誉语气笃定,说话慢而轻,每一个字都像是挑衅:“我不知道。你所说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戴珺一时怔住,没有动作。
半晌后,他眼中的复杂和探究更多起来。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杯盏边缘,那原本冰冷的瓷杯都被手指润出了温热。
宴席也吃完,这些年轻人七七八八都醉了,林建茗正趴在地上拉着一个家奴问他天地为什么在晃,有醉得厉害的小吏把得来的彤管都插衣领子后面,活像一只锦毛鸡在乱蹦。心怀目的的人早被严柯带走,醉得不省人事的各出各的洋相,画舫的客人中,这二位清醒得很孤绝。
眼看夜色渐深,林建茗的管家要安排人护送这些金贵的公子回去。他正想怎么安排顾衍誉,戴珺先一步开口:“我送燕安回去,正顺路。”
林家管事的自然说好,没有比公子玉珩更稳妥的人了。
顾衍誉不大满意这个安排,可她先前装醉装得旁人来找她说话都不理,现在突然清晰地口吐人言,只怕更怪,于是她只是垂着脑袋,什么也没表示。这厢说好,阳朔就上前准备扶起顾衍誉走,一只手在他之前扶住了顾衍誉,戴珺道:“我来。”
阳朔多少有点麻了,公子已然知道那是个姑娘,他到底在干什么?!
也许老爷和安大人说得没错,那是个妖人。在他听过的说书里,妖人,噢不,妖女专克贵公子。苍天无眼,多么俗套的展开!公子你真的还好吗!
戴珺此刻必然是听不见侍从的腹诽了,他扶着顾衍誉下了船。
阳朔跟在身后,脑子早已不大够用,都不知道自己应该为什么而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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