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死锁住玉公子的眼睛:“雅克苏的地下到底有什么?”
而那位玉公子似乎早料到她会有此一问:“这是新的问题,在下无可奉告。”
顾衍誉步步紧逼:“无可奉告,还是你也不知道?”
他坦然:“在下尚不确定。”
顾衍誉表情一松,她拍了拍手:“很好,你有礼貌,又喜欢说实话。如果生得好看一点,我就邀请你来我的庄子上小住了。必定好吃好喝养着你,也省得你如此不爱抛头露面还要为难自己出去跟人做生意。”
对面那位听了这番话也没被冒犯,微微颔首,嘴角有一个很小的翘起的弧度。
“走了,诊籍和银票记得送……来。”
顾衍誉临走前,伸出手去,她原是准备在这位胸口拍个两把,未曾想到那侍从反应很大,几乎在她出手的同时就从玉公子身侧向前一步,并伸出手来意图阻挡。
但那位玉公子动作更快,抬手将侍从的手掌一格——
这个动作反而让他的胸膛完全暴露在顾衍誉视野中。顾衍誉的手只在空中顿了片刻,而后颇有些有恃无恐地在那位胸口落定。鉴于这侍从的反应,她笑了一下,把原本看起来很哥儿俩好的拍一拍,改成了轻佻有余、庄重不足的摸个两把。
接着抱回她的手炉,又无比自在地先行一步。
“公子,他……”
玉公子难得面色微沉:“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也要查有实据之后留给大庆律法去办。你用箭射他人府门前的牌匾,用这种法子给人找不痛快,他说出来倒比你坦荡。”
“可他也太……”他想说的是这人诸多冒犯之举,但家里这位公子显然没把那当做重点理解,他对侍从说的反而是:“如果对一个人的善恶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往后知道的一切不过是在印证你自己的想法。你已经在心中给人定好判词,眼睛就不再清楚,也看不见真实的东西了。”
“是,属下……有错。”诶,没办法,他就是这么崇拜公子,公子说的每一句都好有道理。
回去之后,没翻完的书拿在手里,那翻书的人却觉不出趣味了。只用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书页边缘。
他一直在想。
原来顾衍誉的另一面,是这样的。
没有佯装的惫懒,没有怂不唧唧的糊涂相,他的反应敏锐得灼人。令他想起多年以前在陵阳的一次万兽游园会上,他曾见过一只白狐,又凶又漂亮,仅在一人手里做柔顺之态。
顾衍誉针锋相对、步步紧逼时,他脑中浮现了那只白狐眯起的眼睛和锐利的牙。
顾衍誉大氅上白色的绒毛,和那只白狐的皮毛在他脑海中交叠在一起,雪一样的白,又莹润有光。漂亮得……不可思议。
他自觉齿根有一些痒,好像想要撕咬一点什么。
于是不大自在地把书合上,走出去深深呼吸冬日的空气。他在想什么?他把顾衍誉一个男人想成什么了?
顾衍誉这张脸的漂亮,不是头一遭有人发现。
有一回聚会里,有人带了个浪荡的远亲过来玩乐。旁人恭维顾家,说顾将军在战场上战无不胜,是常胜将军。那浪荡子刚来陵阳,只耳闻过顾三儿不成器,见了真人方知还有这般颜色。也许正是因为他不常跟陵阳这些公子厮混,还没看习惯这张脸,反应要比旁人大一些。看顾衍誉醉了,合眼歪在一边散着酒气,就不怎么正经地走过去,在她脸上刮了一把。说顾小公子只靠这张脸,也能收服男男女女,当个床上将军。还真以为男人堆里说点玩笑话,不挑分寸也没事。
顾衍誉那双眼倏然睁开,目光瞬间就锋利起来,她懒洋洋招手,等那人凑到近前,她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然后慢条斯理地掰折了他五根指头,等那怂蛋的家丁上来维护时,顾衍誉搡开了他,告诉他们:“明日记得封上白银三千两,送到顾家。要你们老爷亲笔写上‘教子费’三个字附上。不然本公子就得敲锣打鼓去你们府上要说法了。”
那长身玉立的公子收回神思。
世人看人好像总是用偷懒的方式:一旦听说了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两三个词,三五句话,就能说尽一个人。而后这人无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再被归拢于这几个词里,不作新的考量。
大多时候提到顾衍誉,人们总是摇着头笑,好像那就只是个现眼纨绔。他到底什么时候给了人这种印象呢?
这位公子忽然意识到好像就连自己也被骗过去了,当认真审视顾衍誉的时候很容易发现,一副纨绔的壳子,才装不下这个人呢。
第37章 杜大夫学会了眼不见为净
顾衍誉在那天晚上就接到了银票和诊籍。但这份诊籍未能完全满足她的好奇心,只说是一位伯伯,因受过刺激而神志不清,加上有过肢体损伤,一直处在半昏迷状态,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也是疯着的,从前被大夫施针压制病情保住一条命。那大夫去世后,这位伯伯眼看着情况不好了,寻常大夫也束手无策,只好求助神医妙手。
顾衍誉从中抓出的重点是受过刺激,也许这件事才是关键。
玉公子会特意找上门用一个绝密的消息来换杜衡给人治病,这人必不是什么无关紧要之人。
她实在好奇。
令狐玉见她似对这内容不满,便上前低声问:“这份东西,可还要给到杜大夫?”
然后他见顾衍誉神色微微变幻,不知想了些什么,随后她竟脾气很好地说:“送去吧,若他觉得有不详尽之处,同他说清前因。”令狐玉有几分诧异地多看她一眼,再去找了杜衡。
在杜衡的事情上,顾衍誉倒没有骗那位玉公子。一个天下难寻的好大夫不会心甘情愿给权贵做家臣,顾衍誉给他相当的优待,不强迫他为谁诊治,杜大夫想要什么奇珍异草,什么医书的善本孤本,顾衍誉也大方地让人寻来。
但对她不友好的地方在于……
“杜大夫,杜大哥——我不会把这位伯伯的病昭告天下,你想为病人保全隐私的心完全能守得住。我也不会用他的病去做什么天理不容之事,只是想知道他大概是个什么人,这病又因何而起。”
然而她这番满是兴味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杜衡看着她,幅度很小但很坚定地摇头:“非大恶之人,非事出有因,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
顾衍誉:“可现在不是还没见到那位吗?你怎么知道不是大恶之人?保不准见上我就认出来,我小时候他抢过我糖葫芦呢,这不就可以跟我说了?”
杜衡憋了好半晌,憋出四个字来:“强词夺理。”
顾衍誉吸一口气,变了张严肃的脸:“那你是要去治,但是无论看出什么,都不打算告诉我?”
杜衡先点点头,又严谨地补充:“若非大恶之人,非……”
“令狐,”顾衍誉直接截断他的话,看起来气坏,“把杜大夫绑起来!今晚给咱院中间的树上添个挂件儿。”
嘉艾差点笑出声,捂嘴去看令狐,令狐应了一声“得令!”
然后没动。
顾衍誉也就过过嘴瘾,她从来不真的强迫这位大夫。
一计不成,只会换个办法去烦他。
这一回顾衍誉是做药童打扮,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我与你同去,帮你拎箱子。听到、看到的我绝口不提,如何?这样如果再不行,我赐你自尽。”
杜衡被磨得没办法,终于松口:“药童该做的,你要做。”
杜衡态度认真,他接到那诊籍之后对病人的情况有了些猜测。书写诊籍的人必定不是因为水平有限只能写出那么多,恐怕是有许多难言之隐,要等他见上那位病人自己发现。杜衡不能完全拿得准,只好先将可能用上的东西收拾出一箱。顾衍誉看他是真没客气,针具、药材都放进去,结结实实压了她一肩膀。
她本来要骂人,扭头看见杜衡自己背了两个更大的药箱,这才把话吞了下去。
好在有识趣的令狐接过来她的箱子先背好,到了马车上放稳妥。顾衍誉对他咧嘴一笑,对杜衡哼了一声,令狐微微弯了一下嘴角。
马车往跟那玉公子约定好的地方走,到时只有杜衡和顾衍誉下去。
令狐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小卷布料和针线,正在做的事是给顾衍誉这药箱背绳加宽,好让人背起来不勒。他这一双能执笔能握刀的手非常稳,即便马车偶有颠簸,也不影响他行云水流般穿针引线。
顾衍誉撑着下巴,默默看他做这些事。
杜衡也在看他,但眼神看来十分糟心。不过是下个马车,走到病人房里这么一小段路,背个箱子怎么就能累死顾衍誉了呢?在杜大夫看来,这位令狐管事时常做得有点过头。被这么伺候着的人,哪怕原本心性坚毅,最后大概都长不成什么正形。
他刚来的时候还曾出于医家的职业道德劝过令狐玉几回,显然令狐玉没听进去,而那顾衍誉也没什么意外地一路长歪,性情越发不周正。
而后杜大夫就学会了眼不见为净。
玉公子的那位病人不便挪动,顾衍誉就大方地表示大夫可以上门去看。她这点小心思昭然若揭,无非想借机打探更多信息,对方恍若未觉,感激地应下。
给的地点在陵阳近郊一个农庄。从外面看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只知地方开阔,幽静少人,走近一看才发现,这里打理得相当好。装饰不算靡费,但足见用心,用来养病很合适。
里面出来接的只有一个看起来很无辜的小童,眨巴着一双大眼睛,说自己叫甘蓝。问他与病人病情相关的事会开口说话,其他一概不知。
甘蓝引着杜大夫走在前头,顾衍誉跟在他们身后两步,恨不能把这里都翻过一遍。但一番打量下来,顾衍誉有些失望地意识到,能放心让他们知道这里,该处理的都处理干净了,不会留下什么关于此间主人身份的线索。
屋里陈设清爽,就是这炭盆燃得,太暖和了一些。顾衍誉受不了这温度,脱掉了外袍,把袖子勒得高高的。
第一次见到躺在床上那个人的时候,顾衍誉几乎被他身上的死气所震惊,她从未见过如此具象的痛苦。若非早知这是诊治对象,她会以为此人已经死透发僵。床上躺着的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干枯得不太成形,他连四肢都不能完全舒展开,像个婴儿那样蜷缩起来。
甘蓝说:“江叔就是如此,换衣吃饭都要人帮忙,以前醒着的时候会咕哝几句,但说的话也不似人言,无人听懂。卢老大夫从前会施针压制,醒了就让他再睡过去。”
顾衍誉:“江叔?他全名是什么?”
这小童看向顾衍誉,她以为自己稍显急切的态度使他有所察觉,未曾想这小童却是想了一下,而后很笃定地告诉她:“不知道。”
“那你还知道什么?”
“哥哥说,大夫是好人,问病情就说。若来其他人,问到其他事,一概说不知。”
“所以你知道江叔的全名?”
他又努力想了一下:“不知道。”
“这个不知道是你真不知道,还是你只能回答我不知道?是你自己觉得我不应该知道,还是有人告诉你不能让我知道?”
小孩儿第三次努力想,不幸这次没想出来,小小的脑袋瓜崩溃了。但这孩子显然被教得很好,崩溃了也很有礼貌,沉默地闭上了嘴巴,没忘记朝大夫鞠一躬,再扭身小跑出去,好像很怕被顾衍誉追上。
杜衡朝她看过来,眼里有几分不赞同。顾衍誉满脸纯良:“我态度随和,没哄骗没打骂他,你是看在眼里的。”
杜衡没话说了。
不过顾衍誉也清楚,这里定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也不会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
杜衡扒开病人的眼睛看了看,进入问诊状态,他就顾不上顾衍誉了。顾衍誉也没打扰,走到他旁边一点,自顾自掀开那位的衣裳,看到那已经干枯的身体上陈年刀伤交错,像是失水的树叶上叶脉纵横。这画面看得她眉心一跳。
江湖人?禁卫?或者……
在她伸手要去解那人的腰带时,杜衡擒住了她的手腕:“你一个……”女儿家这话还没出口,他接收到顾衍誉冷冷一瞥。
这眼神不同于她平日里与他说笑时的状态,杜衡明白过来,此处或有他人在盯梢,有些话是不可说的。杜衡放开她的手,把那人的衣裤都理好了。
“是完整的,也没有纹身。”杜衡刚刚看过一眼,到底还是跟顾衍誉分享了结论,而后小声道,“他虽失去神志,也不要任意窥探。”
顾衍誉这次就没再动。
杜衡让她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针。”
顾衍誉递过去。
杜衡往那男人的神庭和四神聪分别下针,顾衍誉安静地配合。杜衡就那么专注地忙活了近一个时辰,后面已经不大需要顾衍誉搭手,她有些没滋没味儿地坐在他身边。
谁料变化就在此刻发生,这看上去快僵死的人“活”了过来。
听他发音的方式顾衍誉都觉得窒息,那像是指甲刮过木板而发出的滞涩的摩擦,听来叫人无端觉得凄厉:“弟弟!跑啊!皇上……骗了我们……”
顾衍誉心中一震。
她立刻看向杜衡,想确认方才听到的不是自己错觉,而这位大夫还当真只是在施针,对此充耳不闻。他的额前已渗出汗水,全副精力都放在病人身上。于是顾衍誉没开口,她自己消化了这份震撼。那吐字相当清晰,不是她强行附会成什么话。
若是有一直照顾他的人在场,定会更惊讶,因为这位江大人,已经很久没有如此口齿清晰地说出过人话了。
“公子,江大人这样……”
那人语气宁定,眼波都没动:“除非不治,要治病就没办法防住所有人。”
第38章 顾衍誉:那你咬死我啊
床上的男人好像忽然被打通什么经脉,霎时间暴起,他蜷缩的四肢无法完全伸展开,却拼命挣扎着,要跑去什么地方。顾衍誉屏息观察,只觉得这干枯男人的胸腔里像是要跳出一尾活鱼。
杜衡还在下针,位置不能错。
“按住他。”几乎是杜衡说话的同时,顾衍誉也已经出手压在他左肩。
这男人的力气惊人,顾衍誉还算很有些功夫在身上,也差点没把人制住。他像濒死的野兽用尽最后力气在冲撞,刮着喉咙往外滚的还是那一句:“皇上,骗了我们!弟弟!弟弟!跑啊!”
顾衍誉觉得这样不行,她运足一口气,伸出右臂横过他面前,正要用掌根压住他的另一边肩膀时——
那干枯武人一口咬在了顾衍誉的小臂上!
他下口是一点儿也没客气,似乎经年的恨意和这躯体的难受都找到了一个发泄口,牙齿咬实东西之后连神情都松快些许。顾衍誉后悔了,她就不该受不住屋内高温把袖子挽起,那一块细嫩的皮肤瞬间随着牙齿的力道深陷下去,顾衍誉下意识挣扎,对方咬得更深,她疼得头皮都要炸开了:“喂喂,松口,松口啊!”
她刚试图甩动,病人的脑袋就无法避免跟着一晃,针险些错了位!
杜衡沉声:“别动。”
顾衍誉简直要气坏了,薄薄一层皮肤被刺穿,从那武人下口的地方开始渗出血,顾衍誉叫得比那位老伯还惨,骂的却是大夫:“杜衡,我日你哥!”
杜衡两手是针,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依然嘱咐她:“别乱动,马上就好。”
“你……”她到底分得清轻重,尽管此刻遭受无妄之灾气得要命,但手臂一直保持着伸出的姿势,没有乱甩也没有攻击那个病人,生怕他作乱会使这一切前功尽弃。
杜衡片刻不耽误,再几针下去,终于那位病人的呼吸渐趋平稳。
顾衍誉已经疼到麻木,小口缓慢地抽着气,瞪着依然没松口的人。他目前看起来不会伤人也不会伤害自己了,但杜大夫还在收尾,顾衍誉也没轻举妄动。
“咻——”
窗外一道石子向内飞出,击中在那老伯颊车穴,他瞬间口一松。
这动作比杜衡快,顾衍誉终于深嘶一声,抽回自己胳膊,然后眼疾手快地在他脑后垫了一把,托住他的后脑把人稳稳放下。
杜大夫也终于腾出空管顾衍誉,示意她没事了。
顾衍誉看他一眼,来不及处理自己的胳膊,立刻破门追了出去。
然而只看到一个青色的衣摆一闪而过。
等她再回来时,那个人的四肢看起来都舒展些许,终于是像个活人而非一具僵尸了。
她忘记了生气,只问杜衡:“到底怎么回事?”
杜衡若有所思:“受刺激以致心神混乱,通常来说……要采取舒缓释出之法,不该是强行镇压。唔,许是发作时程度暴烈无法控制,从前的大夫怕他无法承受、伤及性命。以至于这么多年,一口恶气始终没有散出去,渐成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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