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蓁深深望了姬琬一眼,再度叩拜,许久才起身,“臣告退。”
荣蓁从紫宸殿出来,天色已然阴沉了,当初也是这般天气,她来紫宸殿请罪,从此命运浮沉,如今她再次从这里出来,许多事却要有了终结。
她还未走下高阶,兰侍卿快走几步追了上来,荣蓁回过头去,见来人是他,又向后退了一步,她是外臣,与后宫中人应谨守大防,兰侍卿面带急切,“陛下她睡下了,我才追了过来。荣大人,我也是没有法子了。我是因这张脸才得了陛下恩宠,听闻帝卿与已故惠君交好,求您和帝卿救救我,我定会牢记您的大恩大德,我还这样年轻,我不想死……”
兰侍卿说到最后,几乎要哭出声来,荣蓁看着他,明明相似的脸,却是不一样的性情,“与其求我,倒不如求你自己,你的命是由陛下掌控,你若是想活着,便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回去好好侍奉陛下,不可生怨怼之心,不可有忧恐之态,你若能做到,说不定还会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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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病重之事已经瞒不住,朝中一些人不安起来,其中也包括秦楚越,她来到帝卿府中,沁园里,荣蓁正立在廊下,听着栏外雨声,秦楚越站在她身旁,不免焦急了些,“这些时日,韩云锦一直在拉拢朝中大臣,暗结势力,皇帝若是驾崩,只怕荣大人在朝中举步维艰。”
荣蓁却是镇定得多,“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何法子,与韩云锦对立,还是去东宫攀附太女?”
秦楚越被她的话噎住,“我只是觉得,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荣蓁淡淡道:“继位的毕竟是太女,无论我做什么,都不会比韩云锦更得她的心。”
比起浮动的人心,来得更快的是皇帝病危的消息。
姬恒每日进宫侍疾,却常常肿着眼睛回来,听闻姬琬这一两日一直昏睡着,水米未进,太医院齐齐守在寝殿外,药石都已无用,本以为或许就这般沉睡过去,储君已立,若是皇帝驾崩,新君自会继位主持大局。
可姬琬的病情却出现了“转机”,醒来之后,进了些羹汤药膳,宫中太医诊过脉后,心头一惊,姬恒盘问之下,太医惶然道:“依微臣愚见,这恐怕是假神之像,只怕撑不了多久。”
也是在这时,姬琬将许多人召进宫来,荣蓁本与其他大臣一起候在殿外,是庆云将她请了进去。进殿后,只见里面已有不少人,太女跪在榻前,姬恒侍立 一旁,神色怆然,就连平素鲜少露面的君后也被人搀扶着站在榻边,荣蓁便是唯一位进殿的外臣,她跪了下来,姬琬语声微弱,当着宗亲皇室的面,交代着身后之事,“朕驾崩之后,太女当继位,但要牢牢记住,要孝敬你的父后,不可轻慢,也要善待敬重你的舅舅,不可动宁华帝卿府分毫。”
君后与姬琬年少成婚,即便没有子嗣,却也得她爱重,闻言几欲失声痛哭,却还要维持君后体面,“陛下……”
姬琬咳了几声,明贤抚着她的胸膛顺气,姬琬良久才继续开口,同明贤道:“朕出身皇家,这一生所思所谋皆是为了大周,你要记着,做一位仁爱的君主,恩泽四方,替万民谋福祉,创盛世之太平。”
明贤泪眼婆娑,“儿臣记下了。”
姬琬的眼神望向姬恒,她伸出手去,姬恒将她的手握住,顿时落泪,“皇姐……”
姬琬轻声道:“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怎么还哭成这般,咱们姐弟之间该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从前父后在时,常说我们才是一家人,如今他老人家仙去,我也要去寻他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莫要让人担忧。”
姬恒将她的手抵在额上,悲痛难掩。殿内一片哀意,荣蓁也被感染几分,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会为了姬琬而流泪。
姬琬没能熬过这个春日,于次日巳时崩逝于紫宸殿,时年三十有九。
殿前御史中丞陈立英宣读大行皇帝遗诏,太女明贤登基为帝,并令荣蓁、陈立英、韩云锦同为辅政大臣,直至皇帝成年后亲政。
明贤倏地抬头,她看着陈立英,不顾众多臣工在场,质疑遗诏真伪,陈立英将遗诏奉上,并跪道:“陛下,大行皇帝亲令臣宣读此诏书,绝无伪造之事,臣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明贤捏紧了诏书,她俯视着荣蓁等人,“好,很好,朕将来还要指望诸卿了!”
最后一番话似乎从牙缝中挤出,一朝天子一朝臣,荣蓁明白,往后怕是再无安生了。
陈立英可谓忠介耿直,更有些迂腐,姬琬令她宣读遗诏,荣蓁并不意外,可姬琬设立三位辅政大臣,是看准了她三人绝无可能联起手来,更有制衡之意,将天下大事交到明贤或是她们这些臣子,姬琬都不能放心。
明贤继位之后,移居奉宣殿,尊君后为皇太后,追封生父云侍君为孝安太后,而后宫之中其余未诞下子嗣的卿侍,得大行皇帝恩赦,不必随殉,悉数送至宫外皇寺之中出家为僧。
国丧期间,都城中禁止一切宴饮,帝卿府亦不见客。姬恒自姬琬驾崩之后,便心情低落,有荣蓁陪着,他才慢慢从悲伤中走出。璨儿年幼,却被嘱咐过这些时日千万不要搅扰到姬恒,他很是听话。
荣蓁拥着他,看向窗外繁盛的枝叶,园中亦是花团锦簇,无论多么悲伤,也都将会过去。
丧期一满,新君临朝,除了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同,一切分明如故,只是荣蓁每每仰起头时总觉恍惚,似乎坐在那里的人依旧是姬琬。
连秦楚越都察觉她意兴阑珊,荣蓁道:“从前陛下在时,我与她不算亲近,可陛下去了,我又觉得空了一块。你说,人心是不是总这般漂浮不定,每每上朝,我都觉得难以维继。”
秦楚越挑明了,“你究竟是惦念先皇,还是无法接受眼前这个君王。”
姬琬大丧,明苓身为长女自然要来京,可丧期过后,明贤却以思念为由,将她扣留在都城,行软禁之实。如今还未过一年,明贤就这般急不可耐,荣蓁不想搅进这乱局之中,可韩云锦与陈立英各执一词,只等她表态。
树欲静而风不止,早因遗诏之事,明贤便恨极了陈立英,如今又因明苓之事,触了她的霉头。荣蓁若是在此时表态,无疑是将自己送到明贤对立一面,更有甚者,被她视作明苓一党。
荣蓁漠然道:“即便是做了辅政之臣,我也一心明哲保身,可今日朝堂上你也看到了,我无法继续缄默。只怕最忧心的事,还是会发生。”
荣蓁最终还是站向了陈立英,三者之中有其二,无论明贤如何不愿,都无法再留明苓在都城中。
过了年去,便是新君年号,明贤十二岁殿前登基,年号元启,而元启元年,便发生数件大事。
其一便是明贤意欲更改未来君后人选,另立旁人,而原定的君后,乃是已故惠君内侄陆嘉。
此事说来话长,前两年徐家不知如何开罪了东宫,引得明贤记恨,而徐家与陆家一体,明贤此举,打的却是两家的颜面。
徐尚书寻到韩云锦府中,希望她能就此事替徐陆两家求情,韩云锦却道:“这事怕是难办,若是本官没记错的话,先帝当初的旨意可是将陆公子赐给太女为正君,如今太女已成陛下,这旨意自然便无据可考,何不顺了陛下的心去。”
徐尚书脸色涨红,“若是陛下执意不肯要,你要徐家陆嘉如何在都城立足,陛下都不要的男儿,将来岂不是无人敢迎他入府去!”
第139章 亲政
韩云锦脸色沉了下来, “徐大人怎么倒是怪罪起我来了,这可是陛下的决议,与我韩某人何干?徐大人今日登门若是为了教训我, 那就慢走不送。还是说你真正想怪罪的人是陛下?”
徐尚书被她这番话惊出一身冷汗,“我何曾有此意?”
韩云锦挥了挥衣袖,敛襟端坐,“来者是客, 我对徐大人以礼相待, 但徐大人最好也认清自己如今的处境。我一个臣子自然是左右不了陛下的决定,但本官的兄长是陛下的父君, 的确能说上几句话。陆小郎君未来的倚仗,徐陆两家想要的颜面, 其实并不难求到。”
徐尚书面色迷茫, “韩大人这话是何意?”
韩云锦缓缓道:“陛下已经登基,从前的旨意作罢,君后的位置自然是不可能了,但君后之下还有四君。四君之位难道还会辱没了陆家门楣不成?我早已向陛下说起此事, 陛下应允了。”
韩云锦这话竟仿佛她对徐家有恩一般, 徐尚书银牙咬碎,却不得不打碎牙齿和血吞,这竟是一个圈套,只等她往里钻,徐尚书拱手致谢,面上却毫无喜色,“徐陆两家要多谢韩大人了。”
徐尚书说完, 不等韩云锦回应便拂袖而去,韩云锦慢慢把杯中茶饮尽, 对今日的结局十分满意。
这件事在城中传扬起来,秦楚越说与荣蓁时,荣蓁反应平淡,“倒也在预料之中,与其说徐家开罪了皇帝,倒不如说是得罪了韩云锦,她定是在皇帝面前挑拨,才让皇帝不尊崇先帝的旨意。徐尚书不是不明白,只是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姑且将此事认下,总好过颜面尽失。接下来,想必她已经替皇帝选好了君后。”
秦楚越思忖道:“那她会选哪家?”
荣蓁道:“必定是能对她有所裨益的,一来借此事敲打徐陆两家,不敢与之对抗。二来,把这恩典给另一家,将来君后诞下子嗣,她韩云锦便是最大的恩人。而按先帝旨意来,韩云锦还能从徐陆两家身上占得什么便宜去?”
秦楚越冷笑一声,“她韩云锦是要满朝文武都唯她一人马首是瞻,一个不顺心意,便对人使些绊子。”
荣蓁侧眸看了她一眼,“把你的不快收起一些,戒急用忍,韩云锦最想对付的人是我,你是我的人,最好不要留下把柄在她手中。”
秦楚越却道:“她若是想拿我开刀,大可试试。”
见荣蓁面色不悦,秦楚越又转了话锋,谈起了璇儿的事,荣蓁神色这才缓和了些,“这两年习练武艺,身子比从前好了许多,总算让我心底的巨石落下。”
秦楚越道:“如今朝中崇尚黄老之学,不知道为小郡主授课的先生寻的是哪家?”
荣蓁转过头来,看着秦楚越,说出的话半是关切,半是警告,“有些事虽不该由我操心,但还是想劝你早些成家,至于璇儿的事,我自有安排。”
荣蓁说完这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她身旁经过,秦楚越面色一滞。
元启元年九月,太后病逝于庆安宫,距先皇驾崩不过一年有余。姬恒对他虽无特别的情分,可他都病了那么多年,也一直撑着,姬琬一走,他便也撑不住了,姬恒难免有些伤怀。
而朝中因太后的丧仪而起的争论持续一月有余 ,只因明贤抢先一步将其生父孝安太后从君陵中迁出,葬进了姬琬的帝陵中。
帝后合葬乃是大周祖制,而孝安太后从前是先帝的侍君,是侧室,葬入帝陵不合礼法规矩。更何况,大周最重孝道,而明贤此举乃是不敬嫡父,有违孝道。
但孝安太后已经葬入帝陵,明贤如何都不肯改变想法,以陈御史为首的文官纷纷上奏,更在紫宸殿前的空地上长跪不起。
朝中半数以上的人都有奏表,依附于韩云锦之人自然是唯她是从,可她没有表态,而荣蓁不赞同,亦不反对,仿佛对此事毫不在意,三大辅臣的态度直让一些人摸不着头脑。
明贤一怒之下,竟罢朝不至,朝中官员有些慌乱,这是近十几年来从未出现过的事。宫中女官传来明贤口谕,只说让她们都回吧。
荣蓁极其淡然,缓步从殿中离开,韩云锦回头看着她,额上已是急出了汗。秦楚越偏还要浇一把火,在韩云锦身旁道:“陛下震怒,又是深秋时节,也不知殿外跪着的这些大人们能不能撑得住?”
秦楚越嘴角轻翘,也跟着走出殿去,韩云锦捏紧拳,心头烦躁不安。
荣蓁从陈立英等人身旁经过时毫不犹豫,可走远了些,她停了下来,等秦楚越走到她身侧,荣蓁嘱咐了一句,“你去让人给这几位大人送些参汤,拿茶盏装着,莫要被察觉。”
秦楚越回眸看了一眼,道:“她们会喝吗?”
荣蓁淡淡道:“她们是劝谏,不是死谏,不会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何况,她们活着更好,至少能给韩云锦添堵。”
晚间歇息时,姬恒听着窗外吹起的冷风,扶着荣蓁的胳膊道:“陈立英等人不会还在硬撑吧?”
荣蓁笑了笑,“昨日你不还为了此事在我面前痛斥皇帝,今天这话倒像是怪罪陈立英等人迂腐了?”
姬恒冷笑道:“皇姐在天有灵,也不知会不会懊悔自己选了明贤为新君。她从前在皇姐面前作出一副懂事的模样,如今当了皇帝,便藏不住这乖戾的本性。我在意的不是陈立英她们的死活,而是她们若真的死了,明贤便成了我大周第一个因劝谏而大动干戈的君王了,可真是‘流芳百世’。旁的事百姓或许不懂,但将自己的生父与母亲同葬,而薄待嫡父之事流传开来,只怕我姬氏的脊梁骨都要被天下人戳穿。”
姬恒说着已是止不住心头怒火,荣蓁拉过他的手臂在榻上躺了下来,语声温和,“这件事必会有人出面解决,你又何必动怒。想来,那个人此刻怕是不能安枕。”
姬恒思索道:“你说的是韩云锦?”
荣蓁轻浅一笑,“孝安太后葬入帝陵,不会给韩家带来什么好处,韩云锦最是明白,你且等着吧,她怕是要两头维系,将此事摆平了。”
荣蓁一番话让姬恒消了火气,而事实恰如荣蓁预料一般,虽不知韩云锦究竟如何说服了皇帝,但还是将其生父的棺椁移了出去,又如期将太后的梓宫葬入帝陵。
此事荣蓁并未掺和进来,连陈立英也觉讶然,等她膝伤好了以后,在路上拦住荣蓁马车,进来道:“我原本以为你同韩云锦对立,会在此事上于我站在一处,没想到竟作壁上观。朝中有韩云锦这等佞臣在,你身为先帝任命的辅政大臣,难道不该尽心尽力,恪守职责吗?”
荣蓁立在她面前,将陈立英上下打量了一番,陈立英神色疑惑,“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荣蓁淡淡一笑,“没什么,只是想看看荣某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一身清正,大公无私的陈御史。若是荣某没有记错的话,陈大人从前也没少弹劾于我吧?我记得那时陈大人也在先帝面前说我是佞臣,荣某并非心胸狭窄之辈,旧事重提,不过是觉得陈大人那时的话甚是有理。陈大人又怎么能指望我呢?”
陈立英被她这番话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可今时不同往日,总之,在其位谋其政。”
荣蓁笑了笑,“可在荣某心里,这不过是陛下的家事。陈大人,事情已经摆平,也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荣某还有事忙,先告辞了。”
陈立英被荣蓁从马车上赶了下去,直到一旁随从出声唤她,才回过神来,“这荣蓁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而此事过后,明贤也只安生了一年,便又故态复萌,下旨修建了许多宫殿,御史台的奏折堆满御案,明贤看也不看,便让人拿去烧了。
韩云锦一面要哄着皇帝,一面还要替她收拾烂摊子,明贤继位这几年,她看上去竟老了十岁,哪里还有一开始春风得意的模样。
而荣蓁这几年与朝中各派相安无事,更请命明贤在朝中各地修建学堂,劝课农桑,鼓励商人经营,收取一定商税。韩云锦有心从中作梗,但荣蓁还未动作,便有陈立英等人拦在前面,她也只得作罢。
元启三年二月,明贤及笄,三大辅臣卸去职责,由明贤亲政。
元启三年三月,明贤广选后宫,册封太傅嫡孙江鄢为德君,陆氏嫡子陆嘉为贤君,另有卿侍数名,而君后之位空悬。
江鄢本是韩云锦极力推荐的君后人选,可明贤却并未如她所愿,只给了德君的封号。但江鄢容貌俊秀,一入宫便得了明贤宠爱,一应赏赐均按着君后的礼制。将陆嘉所居的临华殿衬成了冷宫一般,明贤甚少踏足此处,还当着陆嘉的面带走了他身旁一个容貌清秀的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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