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
小娘子蹙起眉,似乎不解其意。
但很快,她就不在意地仰着头问:“只要去佛寺,就可以一直同你在一起吗?”
“如果你愿意,当然可以。但明日,我会同外祖母在堂中听许久的讲经,若是你觉得无趣,到时可以让于伯带着你到四处转转。”
少年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要离开。
哪里都不要去。
你要一直待在我的身边,让我一直都能看到你。
可他却无法将这些他明知道不该有的念头向阿柿说出来。
第二日,天还不见一丝晨光,陆云门便该到向来眠浅早起的外祖母那边问安陪伴了。
小郎君一贯律己,早早便梳洗妥当。
可当他去找阿柿时,即便昨晚答应得好好的,但总是一副娇生惯养模样的小娘子却似乎还是起不了这么早,刚迷糊地用鼻子应一声,眨眼间便又会睡过去。
而且,她睡得香甜极了,一小团全裹在被子里,雪白的脸上还浮着暖意的浅红,如同一朵浸着水色的初生芙蓉。
时辰的确太早了。
看她这个样子,少年不忍心强行把她叫醒,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吩咐了几句于伯,随后自己先出了院子。
然后,一拖再拖,便到了天光大亮。
于管家对着那扇门催了又催,总算将惺忪着睡眼小娘子喊下了榻。
可终于到了能出门的时候,抱着大肥猫的小娘子却刚想起似的说她找不到她的帷帽。
院子外的轿辇已等了许久,于管家边看着空中愈发高升的太阳,边匆匆为她找了片刻。
但时间太紧,实在无法细找,他便拿了手边那条很得小娘子喜爱的面纱为她戴上。
接着,再也耽搁不得,他急急忙忙推着因为“我是养猫侍女,进出当然都要抱着猫”而一定要将大肥猫带出门的小娘子,将她塞进了外面的轿辇。
随后,抬轿的下人们紧赶慢赶,冲去了卢府门外,总算没有叫于管家落到让卢家队伍中的马车单独留下一辆等他们的丢人境地。
他擦了把汗,马不停蹄服侍着小娘子抬步下辇,又目送着她躬身进了那逼仄到几乎不透气的马车厢。
直到这时,见离出发的时辰还差一刻,他才终于放下了心,也跟着坐了进去。
没人说话,等待的时间一下子就漫长了起来。
虽然于管家怕小娘子憋气,好心地让车夫先将马车的帷帘卷上一半,让她也能看看外面的景儿。
可小娘子还是觉得无聊般地拿起了她面纱下的宝石珠子,藉着一道落在她手心的日光,用宝石不停地晃动出辉亮的光点,逗着大肥猫在马车厢里跳来跳去,每次落地,都震得马车板子响咚咚。
而一早便身心俱疲的于管家,已经没有精力再为这种小事出声了。
只要小娘子老实在马车里坐着,她想做什么都行。
但就在他全然松懈下来时,阿柿玩着的那颗宝石突然从面纱脱落下来,骨碌碌地滚向了马车外。
小娘子急忙扑了过去,及时地在它掉出马车厢前将它抓住。
可宝石折映出的光点却早就落到了外面,令大肥猫追着光点便一跃而出,正好扑中了迎面走过来的一个褐肤少年。
哈欠打到一半的卢梧枝,随意地弯了下腰,轻轻巧巧一把掐住大肥猫的后颈,边拎着它,边看向它冲过来的方向。
然后,他便正正好地跟还趴在马车厢地上捡宝石的小娘子对上了视线。
一见到睁着圆圆黑眼睛的小娘子,卢梧枝便当即挑起了眉。
小郡主本来是想冷他一日,所以故意不去赴约的。但既然都看到了,那她当然就要将猫放出去试一试了。
而如她所愿地,卢梧枝抬脚便朝她走了过来。
“九郎君。”
少年身后,有仆役追了过来。
“这是府中下人们的马车,老祖宗坐的那辆在前面。”
“祖母那儿已经有人在尽孝,我还去凑什么热闹?”
卢家这辈排行第九的少年说着,低头便蹬上了小娘子的马车。
见还有一个老仆装扮的人在里面,他便随口对着他下令:“你出去。”
于管家还未有所反应,阿柿就先行一步地要往外走。卢梧枝心中了然地懒懒笑了一下,直接一把拉住了快要逃走的小娘子的手臂,倨傲地垂眸看着那名老仆:“我只叫你出去。”
虽然因太多年没有出现在卢梧枝面前,于管家没有被他认出来。但于管家却靠着方才外面仆役喊的那声“九郎君”,记起了眼前的少年人是谁。
毕竟是世子极其亲近的血亲,于管家不愿与他交恶。因此,他先是欠了欠身,客气地笑道:“九郎君,这只怕不妥。”
谁知他这句话刚落,褐肤少年就对着他的后颈手起掌落,竟直接将他击昏过去。
“不用担心。只是让他多睡一会儿。”
卢梧枝在老仆晕倒时扶了一把,将他放到了马车厢的角落。
转过身,见小娘子正惊怒地瞪着他,少年懒洋洋地玩笑道:“怎么这个神情?总不会,这就是你口中那个对你百般疼爱的郎君?”
小娘子却不理他了。
她一副又气又急地推开他,扑到于管家身边,费劲地将他抱起来。
“于伯!于伯!”
细如牛毛的长针随着小郡主声音焦急的呼唤,慢慢刺进于管家的颈侧,无害且不留痕迹地,确保他这一路都不会醒来。
而这时,背对着她的卢梧枝也提点完了外面的车夫,令他合紧嘴巴、安静地放下了马车的帷帘。
前方,马蹄声起。
队伍开始行进了。
“我要下车,我要去找我的郎君。”
小娘子面带怒气地直视着少年,但声软气也软,一点也威慑都没有,反倒很让人想要欺负地去逗她。
“别白费力气了。”
卢梧枝见她要往外走,一下便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回了马车最深处。
“有我在这,你哪也去不了。”
他说着,就直逼到小娘子面前,对着她呲出了他的两颗小尖牙,“说说看,一个答应了我要在今日带着食物去我那里接蛇的人,为什么此时会出现在去往兴禅寺的马车上?”
似乎是觉得他离得太近,小娘子眉头紧紧蹙着,眉心那朵绯红的流云花钿几乎都要皱了起来,伸出手就把他使劲往外推。
少年倒是也不强硬,轻易地就被她推到了马车的另一侧,大猫似的懒洋洋倚倒着坐下。
马车厢本就狭窄,他长胳膊、长腿地一舒展,一下就把阿柿挤得只能在角落缩成一小团。
一直以娇气示人的小娘子便立马就又不高兴了,贴满了红绿小花草面靥的脸颊被气得圆鼓鼓。
“我还没生气,你怎么先气上了?”
褐肤少年瞧着她的样子,不仅不收敛,还把腿舒展得更厉害了。
随后,他居高临下地、傲气地用他那双总是流淌着金色光芒的兽般眼睛盯着她道:“这马车一旦到了兴禅寺,不到日落便不会往回返,若是老祖宗向佛心起,在那里过夜也是常事。你今日上了这辆马车,还要怎么去我那里?”
小娘子理亏似的闪躲了一下眼神,不跟卢梧枝对视了。
但过了一小会儿,她还是没有忍不住般、小声地软绵绵辩驳:“你也在这里,还不是也没有等我。”
少年扯着嘴角,懒懒地笑:“我为什么要等你?我又没有承诺过。”
小娘子就又闭嘴了。
但没过多久,她就把大肥猫抱到了怀里,边给它顺着毛,边悄悄将猫头对准对面的卢梧枝。
“咬他。”
小娘子用轻到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对着大肥猫下令:“咬死他。”
少年不羁地嗤嗤笑了下,拍了拍自己的左臂。
不多时,一条细长的蛇便从卢梧枝的袖口钻出,灵活地缠到了他的手臂上。
小娘子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一下把突然背毛竖起的大肥猫丢开,身子前倾着向少年靠近,声音里雀跃难掩:“你把它带来了?”
他带在身上的,正是她昨日最后看上的那条身蓝红尾蛇。
而从蛇头探出的那一刻起,身上总带着种难驯野性的少年就一直凝神地在留意小娘子的反应,连肩都不自觉绷紧了。
可她的样子实在看不出一点虚假,仍旧没有丝毫的紧张与害怕。甚至,她已经跃跃欲试地又想要把蛇从他的手臂上引过去了。
少年肩头松弛地卸力塌下,又歪懒地向后靠了靠,眼角微微垂着,就像只吃饱喝足后惬意了的大猫:“我不将它带着,万一我不在时,有人溜到我的住处,把它偷走了怎么办?”
这话里的言外之意,便是再不聪明的人也能听得出来。
小娘子当即柔柔地哼了声。
“我如果真的想要,才不用偷,宠爱我的小郎君会找来送给我的。”
可是,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她的目光却还是一直黏在那条蛇的身上。
不过须臾,抿了抿唇的小娘子就忍不住般地觑向了卢梧枝:“我能再摸一摸它吗?”
卢梧枝开口:“伸手。”
见小娘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将手伸向了自己,少年扬起笑,一把抓住小娘子的手腕,让蛇从他的手臂,游到了她的手上。
被他握住了手腕,小娘子似乎很不情愿。
她一脸的忍呀忍,等那条蛇的尾巴一离开卢梧枝,她就立马把他的手甩开,再也不去理他了。
少年却还是坐得很悠哉。
他散散漫漫拿出挂在怀中的陶埙,自在地吹出了一阵幽幽的古怪曲调。
逐渐逐渐,缠在小娘子手臂上的那条毒蛇挺起了头,慢慢直起上身,开始随着曲调游晃扭动。
小娘子看得像是都呆住了。
片刻后,她回过神般,猛地凑向少年,兴奋的眼睛亮得,仿佛里面有着万丈的光芒。
“你好厉害。”
“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能学吗?”
“你能不能教我?”
——“九郎君也太吓人了。”
——“可是阿枝,这样下去,天底下能有几人可以走到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生下你这样的怪胎!早知你会变成这样,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你为什么不继续吹了?”
“是我太吵了吗?”
“我还想听、还想看。”
“它真的好像是在随着你吹出来的声音起舞呢。”
看着小娘子灿烂的笑脸,褐肤少年突然开口:“还有更有趣的,你要不要看?”
“是什么?”
“不在这里。我们先到别的地方去。等到了,我就给你看。”
小娘子愣了愣,露出了不安的神色,声音也淡了下去:“可是,我今日要跟郎君去佛寺。”
恣意的少年却正心潮澎湃。
他根本不听阿柿所言地起了身,轻轻踢开挡在他脚边、喉中正充满敌意、低吼着呜呜不止的大肥猫,掀开马车前的帷帘,对车夫下令:“前面再过一个巷口,你便将车驾向左街。”
“可兴禅寺在右……”
车夫下意识辩了一句,随即便意识到,九郎君竟是要彻底将车里的小娘子拉走,连兴禅寺都不准她去了。
“这怎么能行……”
车夫更慌了:“九郎君,里面的人是……”
“怕什么?”
卢梧枝现在不想听多余的话。
他笑着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眼睛中却不见半分笑意,“不过是绕远一些路,稍晚还是会去兴禅寺,不会有人因此怪到你的身上。”
被他这样盯着,车夫不敢再发一言,只能照他所说,握紧缰绳,闭着眼睛一狠心,将马车赶向了左边。
发现马车真如卢梧枝所说地脱离了队伍,小娘子一副惊讶样子地睁大了圆眼睛:“卢府的车夫为什么会这么听你的话?”
紧接着,不待卢梧枝回答,她就起身冲向马车前的帷帘,伸向想要将它掀开:“我要回……”
可声音才刚从喉咙发出来一点,她的嘴巴就被少年的手捂住了!
大肥猫见状,砰地扑上去,拚命抓咬着卢梧枝的小腿,力道大到都见了血,却没能让他的手放松一点。
“这只猫咬伤了我。”
少年对着在他手底挣扎的小娘子问道:“我可不可以拿它喂蛇?”
嘴巴被捂住的小娘子使劲摇头。
“那你就陪我去那个地方。”
他说道:“我完全不在意你有没有侍奉过别的男子。可若是你的那位郎君只是因为你陪我出游片刻就万分介意,那他便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宠爱你。既然如此。只要我向他要,他就一定会愿意把你送给我。”
“胡说……”
似乎是听不得小郎君被说坏话,小娘子呜呜地反驳了一句,然后就使劲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
但刚一得到自由,小娘子立马就软下了脾气。
“不要把猫喂蛇。”
她语气硬邦邦地轻声道:“我今日跟着你就是了。”
“但是,我还是……还是不想让小郎君知道……”
她说着,娇气劲儿好像就又冒了出来,不管有没有理,冲着卢梧枝就责怪道:“我原本只不过是想要你的一条蛇,你为什么非要这么欺负我!陆小郎君从来都不会这样对我!如果他知道了,肯定会把你的手打断!”
但随即,他就散漫地垂下了眼角。
“我倒是不知道,卢府如今往来的人家里,竟然又多了个姓陆的郎君。”
而放完狠话的小娘子,则不再继续跟他纠缠了。只见她安静地坐回了原处,低头盯着此前一直缠在她手臂上纹丝不动的蓝身红尾蛇。
长而密的睫毛近乎掩住了她的眼睛,但她的嘴巴却明显地撅着,怎么看都是在不高兴。
大猫般的少年也身姿懒散地坐回了她的对面,头颅微微扬着,状似望向别处,眼神却时不时会转回到小娘子的脸上,看看她的神情。
路途过半,见小娘子还在同他闹别扭,卢梧枝便重新吹响了他的陶埙。
在蛇卖力的起舞中,小娘子总算勉强地抬起头,朝着卢梧枝看了一眼。
“一会儿,可一定要很好玩才行。”
她还带着一点气哼哼,对着少年傲慢地摆脸色。“如果不好玩,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卢梧枝颇有兴趣地挑起眉:“你要是很生气,会怎么样?”
“我就会去告诉陆小郎君,我明明从来都没见过你,可你在知道我是他的侍女以后,不由分说就上了马车,打晕了于伯,把我抢走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令少年忍俊不禁,嗤笑着露出虎牙:“多了不起的小郎君,值得我因为他、而去抢他的侍女?”
感受到他又在看不起小郎君,小娘子扭开脸,不回答了。
可卢梧枝却闲不下似的不停找话逗她,两人因此一直吵吵闹闹,直到马车停在了他要的地方,少年才止住声,将小娘子拉出了马车带着她走进了一处发阴的翳然小巷。
小巷中没有半分人声,阴冷得青石板都生了苔菌,越往里走,越觉得脚底发滑。
走着走着,小娘子就趔趄了一下,手腕上的金铃一阵乱响。
那声音在安静的巷子里清晰极了。
少年听后便伸出手,想要把它从小娘子的手腕上扯下。
阿柿见状,手一扬,对着他的手背、“啪”地狠狠就是一巴掌!
那声音响得很,甚至都在巷子里回荡了一下。
而肉眼可见地,褐肤少年的手背也浮出了一层红。
但他倒是满脸的无所谓,只是告诉小娘子:“把铃铛丢了。”
他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养有大量的蛇,许多都野性未除,对这种异响会很敏感。”
“不行……”
小娘子压住手腕上的金铃,“它很珍贵的。”
卢梧枝看不出那颗铃铛有何珍贵:“那便先摘下来,一会儿放到店家那里。若是弄不见了,我再送你个更好的便是。”
“我不想摘。”
小娘子仍旧摇头:“这是陆小郎君亲手为我戴上的,就算要摘,也只能他来摘。”
又是陆小郎君。
少年那双晃动着暗金色流光的眼睛、猫似的微微眯了起来。
陆小郎君。
陆小郎君。
这四个字本来就很难听。
现在,更让人觉得听腻了。
就在两人这般僵持时,巷子的不远处,有人推门而出,向这里躬身张望:“来的可是九郎君?”
“是我。”
卢梧枝应了一声,转头抓住小娘子,没再提金铃,直接将她拉到了那人面前,走进了那扇没有挂着任何牌匾的破败店门。
同店家擦肩而过时,阿柿对他打量了一眼。
仿佛终日不见太阳,他的脸白森森得好像蜕过一层皮,帕头边泄出的碎发和面上短短的眼睫,也都色浅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