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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说(许姑娘)


她摇了摇脑袋,面颊上的小桃花团都被她摇出了虚影。
“不对,我找你还有别的事。”
她望着陆云门的杏圆眼睛里明光烁亮,仿佛深海中某种精怪的鱼。
“我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忍不到过夜了!”
说罢,她扭头恳求窦大娘:“窦大娘,我想跟陆小郎君单独说一会儿话。”
“小陆?”
窦大娘扬眉问了陆云门一声。
见少年颔首,窦大娘便朗笑着向外走去,“那我便先到院门外等着,等你们说完,好送阿柿回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根本就不在意什么成婚、名分,如果不是没人相信我、如果不是你细问,我原本也没有打算把这些全说出来。”
待院门被故意用力合上,已经把脸鼓成了小河鲀的阿柿立马开口了。
“我这个人没脸没皮,没有那么多的礼教约束,并不觉得有了那一夜就需要你负什么责。反倒,我觉得是我赚了呢!”
她说着硬邦邦的狠话,可泪水分明就在眼睛里打转。
“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对我来说,你对我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即便我再纠结过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人心肉长,并不是明白道理,就能够想通。”
“所以,陆小郎君,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她目光咄咄直视着陆云门的眼睛。
“你那时说要与我成婚,究竟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与我有了夫妻之实、所以才决定娶我?”
“这事本就不可能发生。”
少年垂眸告诉她,“成婚前,我不会做出……”
“可是你做了!就是做了!”
阿柿不准他逃掉。
“你根本就不会亲人,一开始全用咬的,把我嘴唇的里面和舌尖都咬破了!后来,我说我累了,我不想做了,也没见你多讲礼法停下来!
少年的嘴唇动了几次,都没能说出话。
他看着阿柿颤在睫毛尖儿的泪珠,“那不是我。”
他试图让声音温和一些。
“即便你口中前世的那个陆云门的确存在过,那也不现在你眼前的我。”
阿柿的眼睛霎时灰了下去。
但马上,她伸出手,冲着他的后腰侧就挠了两下。
被野猪撞了的话,再是仙露明珠的玉树也没办法维持英英玉立。
端庄的少年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几乎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你看!”
小娘子登时叫了起来。
“分明就是你!”
陆小郎君很想同她再讲讲道理,但他被她碰到的地方实在太痒了,痒得他都没办法站直,只能笑着往旁边躲,却马上又被阿柿小野猪似的扑上去,接着挠来挠去。
“你看!你看!”
小娘子根本就不讲道理。
“你这里特别怕痒,我一挠你就会没力气!”
她发上钗首錾刻的那尾口衔如意云朵的银色小鱼如同活了一般,在少年的眼前跃起游动,将那浮着的瓜瓢撞得几度倾荡。
“好了。”
漂亮的小郎君捏住了阿柿胡闹的手腕,如玉的手指几乎就压在她细软的手心里。
总算得了安生,他正要开始跟她论道理,却发现小娘子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两人碰在一起的手,乌黑的瞳仁一动不动。
少年恍觉自己竟如此失礼,马上就想要道歉松手。
可是,他松开手,她会不会又扑上来……
就在他踟蹰间,他的手指反被阿柿攥住了。
小娘子握着他的手,踮脚凑得那么近,圆润润的脸仰着,忽闪着的圆眼睛里的光,几乎占满了他全部的视线。
她才不同他讲道理呢。
太子府养的十几个名士一同跟陆小郎君论道都齐齐败阵,谁会不自量力到还要跟他讲道理?
“你就是你,你的心性、选择、理由都是一样的。”
她看着他,语气里的娇气又流了出来。
“你就给我一个答案吧。我亲了你,你回应我,难道只是因为喝醉了吗?那晚的第二日你说要娶我,仅仅就是你心中的那个礼吗?”
少年忽然就不想跟她争了。
他凭心而答:“就算喝了酒,我也不会让人靠近我。如果我不想让你亲我,你根本就亲不到。”
听完后,阿柿的两颗小虎牙一下便晃了出来。
“窦大娘!”
小娘子的神气劲儿全扬了出来,转身就朝院子门口跑,“陆小郎君说他喜欢我!”
怎么张口就是胡说呢。
少年刚想要追去纠正,却突然止住了。
他几乎心震地意识到,他为何要如此在意她的话?为何总被她的话牵着情绪在走?
小娘子跑到院门下的阴影中,转身同他行了个礼。
“这次,我一定不会再让你遇到危险,但你的眼睛还是要好好养着才行。你别急着睡,我先去给你煮碗枸杞水!”
说完,她立马跑没了影。
院子里转眼便又恢复了空寂。
陆云门站立许久,竟觉得自己有些无法适应猝然的安静。
忽然,他听到身旁的水缸中传来一声细微的“噗通”。
他定神看去,原来是缸中的一只小龟没能抓住缸边浮萍,一骨碌掉回了水里。
那里,原来有一只乌龟吗?
少年沉心静气,重看这方小院天地,忽然发觉,并不是这里安静,而是自己心浮气躁,这么久都没有听到这里的叶动虫鸣。
小郎君慢慢闭上了双目,安神定魄,聆听天地自然的声音。
过了许久,他缓缓睁开眼,那瓜瓢周围的水面终于再度平静无澜。
最初,他只是好奇阿柿想要做什么而已,可这一日,他却总是不自觉便将自己代入了她口中的那个陆云门,所以才会感到心绪混乱。
他同她并没有那些瓜葛,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应当以平常心对她才是。
想通后,少年舒了口气,眼前星河浩瀚,豁然开朗。
而另一边,阿柿还不知道,陆小郎君因为一只乌龟就重新定了心。
她欢欢喜喜地去了庖厨,挑了一把颗粒最饱满的枸杞,入锅煎熟做了茶,随后一股脑倒进了她提前备好的黑釉油滴碗中。
茶水一入碗中,釉面闪闪发光的那片圆点便如浮在水面的油滴,在月下金光晶莹。
她小时候曾亲手制过一批黑釉,最后只勉强成了三个。她把最好的那个留在了手里,其余两个则被她带去了范阳,混在了给同龄孩童的见面礼里。
那群眼光浅薄的人只知道去拿金银珠玉,只有两个人挑走了她亲手制成的黑釉。
其中一个人,便是陆云门。
没想到时隔八年,她自己手中的那个黑釉碗早被她不知丢到了哪去,陆云门手中的这个居然还在。
这时,一直在庖厨外松快腿脚的窦大娘进了门,见阿柿正将黑釉碗端上木盘,她当即就笑了。
“本想来告诉你,庖厨里有些小陆自己的杯盏,倒忘了这事你该比我熟。”
这黑釉碗堆在青白碗盏之中毫不出彩,不细看还会觉得它略显粗鄙,若不是清楚这是小陆的东西,阿柿怎么会专挑它给小陆盛茶。
到这里,窦大娘对阿柿的疑心已几乎全消了。
因此,当阿柿呈出一盘炙烤蛤蜊给她,说她方才煎茶、见筐中有剩下的新鲜蛤蜊便炙以铁丝床烤熟时,窦大娘立马就做了甩手掌柜,叫县衙的仆役为阿柿提着灯笼照路,自己则留在了庖厨。
静了静,听周围无人,窦大娘便大马金刀坐在门边,享受地吃起了烤蛤。
不多时,端着木盘的阿柿就走到了陆云门的门前。
为了不累到眼睛,自心安神泰后,陆小郎君便开始自己同自己对弈。
他身旁清水石盆中的两条金鲗正各游各地吐着泡泡,听到阿柿进门的动静,它们纷纷朝着她的方向摆尾游靠,拨出一片涟漪。
而玉手执棋的陆小郎君却垂睫凝神,完全沉浸在了棋局里。
阿柿扫了眼那盘非心静平和不能下出的棋局,又睇了睇跽坐蒲团、神闲气定的沉静少年。
似乎完全没被她搅乱心神呢?
少女稳稳端在手中的木盘突然就滑了一下,盛满了茶水的黑釉滴油碗眼看就要扬洒。
为了稳住木盘,她急急向前跑了两步,小腿重重撞上了摆放着棋盘的木几。
棋池里的黑子白子碰晃不止,迸撒了一地,本来精妙严密的棋局忽地就乱成了一锅粥。
将木盘放到地上,小娘子匆忙地跪在几边,将棋子拢到手中。
“对不起。”
她自责地眨着眼睛。
“我把你的棋局弄乱了。”
被她惊扰的少年却丝毫没有生气。
“无妨,我都记住了。”
小郎君谦和地同阿柿一起拾起棋子,又认真地听阿柿说明了枸杞茶的功效。
“多谢。”
少年姿仪端雅地饮了茶。
随后,他将空了的茶碗和叠好的帕子一起推还向她,又把自己左腕上保暖的丝绵束袖举给她看。
“我已留心不让自己的伤腕受寒,日后看书习字,也会留意双目,一有疲惫便会休息。”
“可是……”
阿柿直了直身。
可她刚一微动,就“不小心”吃痛地“呜”了一声。
她摸了摸方才撞到的小腿,卷起裤脚,小腿的前侧真的青了一块。
可少年只是有礼却疏离地望了一眼:“若是需要伤药,我可替你去向师母讨要。”
阿柿怔怔地抬眼看他,半晌后,她愣愣地摇了头。
原来如此。
想要置身之外,做回那个心如玉石、一尘不染的陆小郎君吗?
阿柿垂下头,看了看洒落在地、被窗棂割裂如纵横棋盘的月光。
这样更好。
就是要这样才好。
水面越平静,石子落下时砸出的水花才越清楚。
而她手里的那颗石子,也差不多该到了。
这时,府衙的仆役来报,前去金川县取信的人回来了。
但除了信,一起被送回来的,还有被五花大绑、头上套着麻袋、嘴里塞着布条、不停哼哼乱叫的贾县丞。
把贾县丞丢在院中后,悍勇亲信便去了屋内向李群青汇报。
“……他一直蹲在客栈屋中,属下使了许多计策也无法将他骗开,只好铤而走险,想将他打晕,没想到却不慎被他看到了面容。担心留下他会给国老惹祸,我心一横,就把他绑过来了。堵他嘴的时候,好像听他提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堂堂贾县丞……”
“简直胡闹。”
李群青一听便猜到院中蛄蛹的那团是谁了。
“那怕是金川县的县丞贾明,快去为他解绑!”
“哦!”
悍勇亲信马上跑到院中,将贾明头上的麻袋取了。
李群青也走出屋门,蔼然向贾明安抚道:“贾县丞莫怕,在下是宝泉县的县令……”
但贾明像是完全没听到,嘴里的布条一被取出,他当即卡嚓卡嚓就是几口,逮人就咬!要不是那悍勇亲信躲得快,手臂上必定要多上好几块齿痕!
阿柿跟着陆云门走到客堂时,看到的正是双手被缚在身后的贾明拚命前倾、脖子长伸在前、亮着一口雪白大牙、一副“谁敢过来我咬死谁!”的斗鸡身姿。
见到桃妆绣裙的阿柿后,贾明先是表情一愣,眯眼像是辨认了一会儿,随后才扬声大叫着用北蛮语道:“你果然也被绑到这来了!这群是不是吴家的人……”
“贾县丞。”
阿柿开口便是大梁话。
“这里是宝泉县的县衙,是安全的地方。”
听到阿柿说了大梁话,贾明当场呆若木鸡。
见贾明发懵不动,悍勇亲信赶紧上前,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开了。
“贾县丞。”
李群青也笑呵呵地重新说道,“初次相见,实在失礼了。在下宝泉县县令,李群青。”
贾明转头看向长着长髯的清臞男子,一脸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绿豆眼。
“李、李群青?”
他顿了顿,然后猝不及防,猛地一个高蹿起!
“李国老哇!”
大梁为官的,谁不知道李群青李国老!
贾明顿时激动得脸红脖子粗:“鹅鹅鹅!鹅鹅鹅!”
一时间仿佛连人话都不会说了。
半晌,他似乎才终于想起要理一理他最在意的小八字胡。
边双手捋着胡子,贾明望向这群人中他最熟的阿柿,一头雾水般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另一边,进院后便在恩师的示意下接过了那封信的陆云门,此刻已经静默了多时。
在阿柿回答贾明前,少年忽然先行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的手指用力地捏着信,将信纸捏出了深深的折痕。
“金川县前任县令汪苍水,是你什么人?”
阿柿看着他波光荡动的漂亮眼睛。
了不起的陆小郎君又没办法心如止水了。
“汪苍水,就是我的舅舅啊。”
平静水面上的瓜瓢被一颗石子激起的巨浪掀翻,咕噜噜地,沉进了水里。

有了这句话,阿柿的故事彻底有了血肉。
那不再是跟陆云门无关的、一段虚无缥缈的前世,而是扯进了一条活生生的、他至交好友的性命。
阿柿的重生或许并不存在。
可汪苍水,是真的死了。
不是在前世、不是在故事里,就是在四月的春末,他的挚友再也不能与他相见了。
所以陆云门才会在同样缺少译语人的几个郡中,选了离长安最远、但治下却有金川县的一个。
他就是想来看一看他忘年挚友曾耗费心血治理的地方,来找一找挚友在信中提到的“阿柿”。
“……我重生的那日,许多事已成定局,我的父母家人、还有远在金川的舅舅都已经不在。我改变不了他们枉死的命运,但我能救下陆小郎君,他还没有中毒,我能改变这个结局。
所以,我根据前世的记忆,提前躲过了追杀我的人,也因此错过了与陆小郎君的相遇。然后,我开始了自己的复仇,我决定先从李忠下手。”
客堂的廊下,烛影斑驳,阿柿放在胸前的十根手指轻轻跳动着,跟贾明讲着她这世的“真相”。
“我最恨的,就是李忠。”
据她说,前一世,陆小郎君所中的寒毒,正是吴家从那个古墓中弄到的,毒方早已失传,如今的大梁根本无药可解。除了陆小郎君,吴家还在暗中对数个敌对党羽下了那毒,害了不知多少忠良。
后来,多方查阅诸多古籍,又对穴中的壁雕墓画几经复原,陆家断定,这世间唯一能解那奇毒的关键,正是墓主人口中所含的玉。
而那块玉,同墓主人的头颅一起,被李忠盗走了。
“那时,李忠的罪行已经被查出许多,正被关在牢中。陆家要他供出那块玉的去向,他说了。可那瘴林白雾重重,如巨大迷窟,只听言语根本找不到地方,必须要由他亲自带路。
但他一听要他前去带路,顿时声嘶力竭,惊恐至极,绝不肯靠近那片瘴林。他似乎相信,只要他不再靠近那颗头颅,他曾经磨碎服下的舍利就能永生永世庇护于他。”
“我曾见过他几面,从他的态度和话语中,我能感觉到,他对头颅恶鬼的惧怕超过了一切,他宁愿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宁愿接受严刑拷问,也不想被再被恶鬼纠缠上身。但我还是将他逼了过去。没想到,那个疯子,竟在快要靠近瘴林的马车上撞刀自尽了!
之后,为了找到那块玉,陆家只能一寸一寸掘着瘴林,可直到我饮鸩闭目,也没能等到那块玉被发现的消息。”
“所以,重生之后,我便决定,要在李忠毫无警觉的当下、先找到他藏匿头颅的地方,将能解寒毒的解药拿到手。而要想做到这件事,我只能一点点编一个谎言,让他相信那颗舍利护不住他,只有将我带去头颅前,才能换得一份安生。”
“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把握,我只是在赌,赌李忠的心魔有没有那么深。好在,我赌赢了。”
“我是真的恨他,每每想起,便恨到嚼颚捶床。我也想过,我要把他杀了,刀刀凌迟,挫骨扬灰!可今天,真的到了那个我能手刃仇人的时候,我握着匕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烛光下的少女眉头紧蹙,恨与迷惘令她挣扎如沾染火星扑翅飞蛾,脆弱不已。
“明明,我知道刺进哪里能让他最痛,也知道要怎么干脆利落让他当场断气。可我看着我这双手自小被教导要用来救人的手,竟就是捅不下去……”
贾明似是听得入迷,按在小八字胡上的手许久都忘了动。但突然,他像是琢磨出了不对。
“我遇到你的时候,你不是正从奴隶商贩的手里逃跑吗?”
他的话也仿佛将阿柿从她的挣扎的困局中拉了出来。
小娘子恭敬对答:“那是我当了身上的臂钏、花钱请奴隶贩子陪我演的一出戏。我允诺若是戏能演成,您买我做奴隶的钱全数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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