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
全神盯在簪子上,听到这话,驾车娘子不自觉“啊?”了一声,随后才迟缓缓地转向了发问的小郡主。
陆扶光:“你说你曾经侍奉瞿锦叶,你是国公府的人?国公府当年全府被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时我不在国公府……”
驾车娘子看着小郡主,因想不通她为何要问这些而生出了犹疑和无措,“我跟在将军身边。”
“你说谎。”
小郡主语气笃定,“瞿锦叶束身自好,少年时起便从未有过跟哪个小娘子走近的传闻。因讶于他年近弱冠仍屋中无人,有王侯曾当众要赠他美伎,却被彼时连婚约都未定的他婉拒道‘惟愿与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道,“富贵安乐,尚且如此,起兵之后,身家性命皆顾不及,他又怎会突然要你一个女子无名无分跟在身边侍奉?”
“我真的跟在将军身边!”
驾车娘子却也咬定,“青娘子几次出入军营,她在将军身边见过我!”
“见过你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
小郡主不为所动,“瞿锦叶是亲口说了你是他的屋中人,还是当着瞿玄青的面、同你有过亲近举止?”
驾车娘子便是再为那根金簪心神不宁,此时也反应过来,郡主竟是在疑她与瞿锦叶的关系。
难道她知道——
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一早就该把事情说破,何必在这里白白受罪。
但即便觉得有一万个不可能,驾车娘子还是有些慌。
“有信啊。”
她忐忑地望着瞿玄青的后背,“青娘子,您不是说过吗?您收到了将军亲笔写给您的信,那信上清楚写着,我腹中了有他的子嗣。”
瞿玄青似是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只看着前面的陆扶光:“你在试探什么?”
“瞿娘子,我听说过小具、小崔出生的年月时辰,推算起来,似是在瞿锦叶举兵叛乱的尾端怀上的。”
小郡主总是不肯直接回答她。
“我虽没有见过瞿锦叶,但这样如雷贯耳的人物,我不可能没有查过。美如冠玉,鸣雁直木,在他举兵前,人人都说,大梁有他,是大梁幸事。如此英才,如果真的在临死前有了遗腹子,倒也是件可喜可贺事。”
她停了停,慢慢道。
“我是说,如果,真的。”
“青娘子,这离间的话,万万不可信!”
“瞿娘子。”
小郡主声音比驾车娘子的小了许多,但又声声比她重。
“我看不见,烦请您帮我看看,那名称自己为瞿锦叶诞下麟儿的女子,是不是受过黥刑,额上刺有‘逃走奴’三字。”
瞿玄青没有照陆扶光所做的回头去看。
她用不着去看。
那人的额前常年戴着暗色抹额,为的就是遮挡住其上的刺字。
但此刻,那三字正被一条棕红色的布抹额挡住,就算陆扶光双眼无恙也不可能看得到。
没有声音,便是答案了。
“花缁!”
小郡主纵声喝道,“你是我阿娘婢女,我便也是你主,你竟敢背主忘恩、助她人害我!”
闻此言,静了许久的瞿玄青霍然大动,转头目视驾车娘子。
被最不可能的人叫破了名字,花缁僵身而立,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
因为颈太僵硬,她的头摇晃得幅度很小,可力道却又很大,颊颌松垮的垂肉都跟着在颤甩。
“你胡说……”
她应该表现得气愤、冤屈、坚定,应该立马反驳,怒斥她的花言巧语。
可扶光郡主的那句大喝,竟让她的眼前闪过了那夜的明月弯刀、血溅罗裙,还有割断了追杀她的歹人的喉咙后、长公主看向她时的那双光焰万丈的眼睛。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
那双眼睛……
“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那双眼睛……
花缁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但随即,她看到了自己正在受苦的儿子。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刚硬。
“你说这些谎话,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也不再动摇,“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放了我的儿子?”
“公主府中,有一座小祠堂,里面供奉着许多我阿娘的故人。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姓、有名。她们的人生过往,全被我阿娘记在心上,一个一个,说给了我听。”
小郡主却在叹了一声后,声音柔了下来,甚至透出了怀念与悲悯。
“花缁,河东道、相州滏阳县人,生于大梁承恩十一年冬至,死于永寿九年春。”
小郡主静静地说。
“我阿娘说,她第一次见到花缁,就是在滏阳。那里的县令利令智惛、私贩朝廷慈石。花缁的父亲花皑雪是衙中账房里的小役,发现了县令的所为后,他偷偷留下了一份证据,想要交给已经来到了河东道的朝廷巡察使。可就在巡察使即将到达相州的前一夜,他遭同僚告发、全家都被县令的爪牙抓走,只有小女儿花缁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中逃走。”
“一个小娘子,全家因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只她一人在腊月寒冬怀揣着致命的证据、在县令一派的搜捕下东躲西藏,该是如何担惊受怕。”
明明是陆扶光在说,可在场的瞿玄青和花缁却都想到了刘赤璋说出这段话时的模样。
“我阿娘说,那时,她正隐姓跟在巡察使身边。得知此事,她马上向巡察使求了一队人马,说她一定要找到花缁。万幸,她赶上了,她亲手从恶人的刀下救下了花缁。只是,那个时候,花缁的全家都已经不在了。而花缁,也因流落在外、曾被逼卖身为奴,第一次逃跑没有逃成,被抓了回去,不仅受了一顿毒打、额上还被刺了‘逃走奴’。”
“一个受过黥刑的小娘子,之后会过得多么苦,可想而知。因此,阿娘问了她今后的打算。在听到花缁说想要跟着自己,阿娘便在陪她看过县令一众被斩首示众、陪她一起安葬了家人后,将她带回了长安。”
“花缁因额上黥字、不愿见人,阿娘便不让她见,只让她安心在她修行观中的内屋侍奉。如此过了许多年,阿娘身边也没几个人认得花缁。”
“后来,阿娘要藏着身份、去做些不能被人认出来的事,花缁得知后,便请阿娘带上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赤璋公主的婢女,她可以跟在公主身边、继续侍奉公主。”
“阿娘说,她们二人相伴,共同经历了许多。”
“她说,花缁于她,就如酡颜于我,是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的人……”
“花缁。”
忽然,小郡主问她,“我阿娘的这些句话,你当得起吗?”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这一句话如晴空霹雳,彻底劈开了花缁脸上拼尽全力才维持住的镇定。
“我听过阿娘讲这些往事后,稍稍一查便发现了。你本是一家佃农的女儿,灾荒时家里活不下去,就将你卖了。后来你以奴隶身辗转几处、不断被卖、被买,终于在那年和花缁一同被卖进了那间宅子。”
“你和花缁一起出逃、一起被抓回去、一起受了黥刑刺字。可被打后,你熬了过来,花缁却伤重不愈,不日就死了。”
“临死前,花缁将她藏着县令罪证的地方告诉了你,求你一定要把它取出来、上交朝廷。但你找了过去,却只带走了和罪证放在一起的、花缁的家传玉佩。因着那块玉佩,你被县令一伙的余孽发现、这才遭到了追杀。”
“你被我阿娘救下,知道了她是赤璋长公主,便决心假冒花缁的身份,求我阿娘将你收留在身边。这些事,连我都能知道,我阿娘怎么可能会不知?她不过是觉得‘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你所行的恶都怪世道艰难,你的欺瞒也都是被这世道所迫。既然被她遇到了,她便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她既如此,我便也认你、也敬你。”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救你于危难水火、对你恩重如山,到头来,你的回报,又是什么?”
“那祠堂长明灯日日不灭,今年清明,我还亲手给你上过香,为你奉过一枝你最喜欢的千日红。”
“千日红。千日红。”
陆扶光松开了扼住双头人的手,嫌脏似的将沾了双头人鲜血的金簪甩出。
“滚。”
她的神色冷漠又厌恶。
“真是恶心。”
金簪坠地,声响将人惊醒。
花缁眼神还怔着,但身体已经向着重获自由的儿子跑去。
可刚迈出一步,她就腿软地直接跌倒在地。
很痛,但喉咙堵死了般,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连滚带爬扑到儿子跟前,母鸡护崽似将他们抱住,用帕子死死捂着小具的伤口,拚命地给他止血,自己却抖得停不下来。
瞿玄青盯着花缁后背。
良久,她举步上前,将花缁推开,不等花缁回神,抬手重重地扇了小崔一巴掌!
“青娘子!”
花缁万想不到瞿玄青会有此举,当即凄厉叫出了声。
可瞿玄青只是看着小崔、双目如钉。
“金簪抵在你兄长命穴,我若上前,许有声响,我不敢赌。但只要你们兄弟齐心,却定能挣脱。”
她问他:“我方才几次同你示意,告诉你正是挣脱时机、要你立即脱身,你为何不动?”
她那一掌捆得毫不留情,红印肿胀浮起。小崔似是被打蒙了,启齿时磕磕绊绊:“姑姑,我、我不敢……要是我动了,反而害了兄……”
“你不是不敢。”
瞿玄青断了他的话。
“你只是蠢!”
这种拙极了的谎话,她连一句都不想多听了。
“在今日前,陆扶光一定极不刻意地同你们说过,你们的身体,如果想要活得长久,就只能留一个活。留一个更强健的活下去、让那个弱的去死。对不对?”
小崔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骇然,跟被陆扶光道破来历时的花缁一模一样。
他们好像都想不到自己会被看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看穿,总以为自己还能继续掩人耳目,殊不知在瞿玄青这样的人看来,一切反是欲盖弥彰。
“刚才情形,她想要挟持你们,簪尖刺喉才最趁手、最稳妥。她看不见,想要将金簪对准人的颞颥如何容易?便是练得再熟,可机会只有一次,千钧之际,她为什么宁愿赌着失手、也要将簪子刺进他的颞颥?”
她还在问小崔。
就像平时那样,把事情掰碎了,不断地问,想要他答。
可小崔嗫嚅几声,还是没能说出话。
瞿玄青清楚地感受到,她以往对他们无穷无尽的耐心、此刻已经快要枯竭了。
“因为只要你们想脱身,无论那根簪子刺在你们身上何处,她都制不住你们。她唯一能翻盘的机会,就是她曾经在你的心中埋下过一根刺。而你也正应了她的算计。”
“兄长比我强健,如果真到了这具身体撑不住、要抉择留下谁的时候,被舍弃的一定是我。”
她将小崔的心看得一清二楚。
“反正总归我不得活,不如今日豪赌一场。要是陆扶光真的刺穿了兄长的脑,兄长死了,而我活着,之后,我就能顺理成章独占这个身体、一直活下去了。事后,就算兄长得救,我的不挣扎,也能用一句‘我不敢’推脱过去。”
“诲尔谆谆,听我藐藐。陆扶光是什么城府、什么头脑,你等对她而言不过蟪蛄蚱蜢,她想要利用你们,不费吹灰之力。我一遍一遍同你们说她做过的事、撕开她的真面目给你们看。我叫你们不要听她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可最后,你们两个,一个对她心软、一个被她挑唆。”
他们以前也不开窍。
但瞿玄青总是想,这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本就与寻常人不同,又自小跟着花缁颠沛流离,食不饱腹、衣不蔽体地过了十五载,自然学得慢。
是她没能早早地找到他们。
是她的错。
她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即使已经相处了大半年,即使一句话重复了九十九遍也仍然没有被记住,她还是会恒心十足地说第一百遍。
她从来、从来,没有对他们说过一句重话。
可现在,她的语气中却充满了浓烈的失望。
瞿玄青知道原因。
她闭了闭双眼。
“我阿兄横槊赋诗,武提剑汗马、文斗酒百篇,他的骨肉,为何蚩愚至此?”
“青娘子,”花缁绝不能认这句话,“你看过信……”
“不要与我提那封信。我兄长在信中只道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那女子是谁,他未露一字。”
瞿玄青的这句话,并不是为了说给花缁听。
她的余光一直在留意着旁边的陆扶光。
因此她发现了,听到这句时,气息又弱了下去的小娘子下意识般地、极轻微地向她侧了侧头。
但等她仔细看过去时,小娘子又不动了。只是,还是被她看到了,掩在袖子下、陆扶光沾满了血的指尖已经掐进了掌心。
花缁却留意不到那些暗流。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她能想像到的全部。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能想到的,仍然是先叫屈:“青娘子,将军给我的东西,我可是原封不动给了你。你全拿了,也用了。如今却只因旁人几句挑拨,就来怀疑我。求您想想,若不是我怀着将军的子嗣,将军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交付给我?”
“东西?”
小郡主突然将脸转向花缁。
“什么东西?”
花缁看看瞿玄青,又看看郡主,缩了缩身,没做声。
小郡主却在极短的停顿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道,“我就奇怪,瞿娘子一介逃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能在河东凭空建起一座寺。当年瞿锦叶兵败身亡,朝廷花费数月,始终没能找到传闻中瞿锦叶还没用完的大批黄金。如果瞿锦叶提前将那些黄金将藏了起来、临死前将能找到那个地方的线索留下给了花缁、她又给了你,这事儿就能说得通了。”
她说的并不完全对,但也近乎就是真相了。
瞿玄青安静地看着陆扶光,听她接着道:“就算没有黄金,你也一定从花缁那儿拿到了当年消失的另一样东西。”
听到这,瞿玄青就知道,此事不可能瞒得过陆扶光了。
而小郡主还在继续:“听说河东陆氏在帮崖边寺扬名时,我就在想,陆家到底是让别人握住了什么天大的把柄、竟连佛骨都要送过去?我想啊想,想得头都疼了,到最后也没想到。也是,我要怎么才能猜得出来,站在崖边寺身后的,竟然是瞿家的人?看来,助瞿锦叶密谋起兵、与他歃血为盟、在盟约中画押留名的那群人里,定有河东陆家的了。”
“哇!”
小郡主夸张地叹道,语气故意的、假得不能再假。
“瞿娘子,你可真是得了件不得了的东西。”
她露着那两颗仿佛刚刚吮血食肉的小尖牙,可爱极了地笑着,“那张盟约要是被呈到皇祖母面前,里面的人,被诛尽九族都算是轻的。他们中的不少,这会儿应当已经高官厚禄、身居要职了。要是瞿娘子能将那份盟约用好了,号令千军、推翻大梁,只怕也是指日可待。”
瞿玄青的确拿着那张盟约,兄长留下的黄金,也都已经归在她的囊中。
但即便如此,想要做些什么,仍旧不是易事。
瞿玄青的背后没有半分势力,她拿着那些东西去用,正如小儿持金过闹市,一着不慎,命都不保。
但瞿玄青知道,陆扶光不会不懂这些。
这位小娘子,明明已经虚弱到说每一句话前都要重重吸气,却还是非要昂着头、牙尖齿利地把这一段说完,只是为了回击她此前讽她的那句“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睚眦必报。
不肯败阵。
这个性子,其实并不像刘赤璋……
没有人说话了。
花缁的目光又开始在瞿玄青和郡主间打转。
最后,先开口还是小郡主。
她的两颗小尖牙仍不见任何收敛地露着,“怎么又没声了?不是正辩着吗?是我方才打断、让瞿娘子忘了自己的疑心?
瞿玄青:“你想听到什么?”
“听戏啊。狗咬狗的戏。多有趣。”
小郡主像是答了,又像是没答。
“你螳螂捕蝉的话一堆一堆,将我贬毁得一文不值,自己却连嫡亲兄长的骨肉都能认错,瞿锦叶九泉之下,只怕会被你气得活过来。”
她说得乐乐陶陶。